空曠的寺廟內,欣喜的和尚、村民正在收拾殘局,顯然今天收獲頗豐,李善和王仁表慢慢踱步,後者的妻子拎著兩盞小巧的花燈在後麵嬉戲。


    “在下倒是想把秘方賣給你呢。”李善眼神閃爍,“就算送於閣下都行……”


    “說笑了,說笑了。”王仁表擺手道:“合作分利,已是占了便宜。”


    李善還真不是說笑,作為穿越者,這樣的一份秘方的價值並不算太高,隻要有足夠的,可能的的迴報,他是願意送出去的……就當是風險投資了。


    東山寺免於裁撤,主要得益於那幾本經書和李善給玄奘規劃的西行路線,瓊瑤漿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即使是在後期挖掘第一桶金的過程中也是可有可無,肯贈禮佛錢、香火情的也都是衝著經書來的。


    但瓊瑤漿也已經因為口感細膩滑口而小有名氣,李善對日後規劃已經有了些思路。


    瓊瑤漿本身,對李善的幫助已經不大了,他也不指望靠這玩意發家。


    沉思片刻後,李善坦然直言,“謝過好意,但合作分利並不合適,還是一次了斷來的好。”


    王仁表吃驚的看著麵前的青年,他的確起過一次買斷的心思,也不怕對方弄鬼,但這麽輕鬆得手,卻出於預料。


    “二十貫吧,再請在城內尋個相熟的鐵匠鋪,打製幾件廚具,若閣下有門路,幫忙尋個修屋建宅的匠人。”


    王仁表眼睛都瞪圓了,後麵兩個條件都是附帶的,秘方才二十貫?


    這個時代,類似的秘方是可以傳家的,也是世家大族斂財的利器,不然朱家溝的村民為何那般感激李善?


    “保密頗難。”李善笑著解釋道:“而且在下身上有些因果,不想連累他人。”


    王仁表一皺眉頭,輕聲道:“得罪了人?”


    “嗯。”


    “在下祖籍太原,不知可幫的上忙?”


    “太原王氏?”李善臉上神色不變,作勢想了會兒搖頭道:“不為難仁兄了。”


    王仁表在寺廟中轉了大半天,顯然也不是隻帶眼睛不帶耳朵的,笑道:“聽說足下出身隴西李氏?”


    “嗬嗬,嗬嗬……”李善笑了,連連擺手道:“佛麵貼金,說笑了。”


    王仁表一揮袖袍,輕聲道:“今日見足下風采,必世家出身,非小門小戶,王某誠心相問。”


    李善在腦海中翻閱太原王氏……好像在唐初沒什麽大人物,自己能借得上力嗎?


    本就不是專業學曆史的,李善隻依稀記得李治的皇後出身太原王氏,就是被指掐死武則天女兒的那位王皇後。


    沉默了會兒,李善輕輕歎了口氣,“閣下何必刨根問底呢……在下曾祖申國公。”


    “申國公?”王仁表一臉茫然,在腦海中尋找。


    中國曆史上封爵申國公的人很多,但在唐朝之前,隻有三個人,而且是祖孫三代。


    “是鞭抽宇文黑獺的李公?”王仁表意外的問。


    李善輕輕點頭,所謂的宇文黑獺就是北周的實際創建者宇文泰,其人一生縱橫沙場,最危險的時刻是一次戰敗,即將被追兵所殺,當時身邊僅有的部將對其辱罵鞭打,追兵認為宇文泰隻是小卒舍棄追擊他人,宇文泰這才逃得一條性命。


    那位部將就是李善的曾祖李穆,後封爵申國公,祖上自稱李陵的後人,而隴西李氏是自稱前漢飛將軍李廣後人。


    李陵是李廣的孫子,就是與匈奴大戰最終投降,坑的司馬遷被割了唧唧的那位。


    李陵遁入草原百年,族譜早就不可考了,李穆這一支自稱隴西李氏……說的難聽點,這是硬是往臉上貼金。


    李善的前身不懂,但穿越過來的李善是心裏有數的,開玩笑,從西漢到東漢,再曆經三國大戰、衣冠南渡、南北朝,隴西李氏的族譜都不可考了,你個鮮卑人跑來說是李陵後人……這誰信啊!


    “可歎之後內亂,又遭人進讒,否則也難說……”王仁表嘖嘖兩聲。


    李善聽得懂這句話,經曆了魏、周、齊、隋這數百年混戰,世族的族譜都有點模糊,如果李渾不死,持續至今,說不定還真會被公認為隴西李氏。


    因為太原王氏也是這樣的,晉陽王、祁縣王、琅琊王都能追溯到秦朝王離,但實際族譜亂的很。


    更別說隋朝皇室自稱弘農楊氏,唐朝皇室自稱隴西李氏……


    王仁表繼續往下推算,神色一變,“第三代申國公李金才族滅,唯其侄兒李德武……”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一個月前曾轟動京城的破鏡重圓的佳話。


    “在下祖籍隴西郡成紀縣,但出生於嶺南。”李善側過身去,用眼角餘光瞄著王仁表的神情。


    好一會兒之後,王仁表才悶悶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秘方二十貫,還請仁兄勿泄。”李善作揖道:“天寒地凍,盤纏皆無,難返嶺南,這才借住寺廟。”


    “勿泄?”王仁表一個激靈,“裴家還不知情?”


    “嶺南初定,舊仆皆叛,如何得知實情?”


    王仁表咽了口唾沫,雖然他出身太原王氏,但畢竟是個小輩,而且在族中地位不高,不然也看不上瓊瑤漿這種生意,為了此事可能日後要去扛河東裴氏,這顯然是不明智的。


    “待得化凍後就迴嶺南?”王仁表試探道。


    “可能吧。”李善歎了口氣,“不合作分利,實是為仁兄考慮。”


    十九歲的王仁表有點糾結,心想自己這算不算趁火打劫?


    “不早了。”李善輕聲道:“若是有意,這些日子小弟就在寺廟或山腳村落裏掃榻以待。”


    李善有點失望,但也覺得在情理之中,誰願意為了個無名小卒去冒可能得罪河東裴氏這樣的豪門,如今裴氏在唐朝有裴矩、裴寂兩個宰相,這點上五姓七家都沒法比。


    迴京的路上,王仁表還在琢磨要不要買下這個秘方,他掌管家中庶務已有一年多了,察覺到瓊瑤漿可能帶來的利益,但二十貫……實在太刻薄了,而且李德武拋妻棄子,那少年郎孤苦無依。


    要不多給點?


    但父親半個月前赴任隨州主管,自己手頭也就不到一百貫,總不能將剛到手的宅院給賣了吧……想到這,王仁表心頭湧向一股暖意,雖然母親刻薄,但父親赴任前將一處宅院轉到自己名下。


    馬車停在一處龐大的宅院外,大門緊緊關閉,側門也已經關上,王仁表不以為意,扶著妻子從角門處進了府。


    “郎君總算迴來了!”一個下人急匆匆的奔來,“郎君,主母傳召。”


    王仁表神色一緊,帶著妻子去了後院,剛進門就瞥見一個衣著華美的青年。


    “兒子拜見母親。”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一身綾羅綢緞,發髻上別著一根金燦燦的發簪,嘴唇略薄,顴骨拱起,活脫脫的刻薄相。


    “聽聞今日你去了東山寺?”


    王仁表還沒來得及迴話,一旁的青年就笑道:“姑母,京中遍傳有高僧攜真經東來,掛單東山寺,想必九弟是去為姑母求經的。”


    “噢?”老婦人眉頭一挑,“果真如此?”


    王仁表一時找不到話說,忍不住側頭看了眼,那位插話的青年是他堂兄王仁祐,向來和自己不對付。


    “九弟,都去了東山寺,難道不是去求經的?”王仁祐用驚奇的口吻問一句,轉頭道:“姑母,這樣吧,明日侄兒去一趟。”


    老夫人微微眯眼盯著還跪在地上的王仁表,“你操持庶務也一年多了,長進不少,聽說在外頭已經置了宅子?”


    “還瞞著,是怕被人奪了去?”


    “九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仁祐在一旁添油加醋,“你是家中獨子,必要奉養雙親,如何能置外宅?”


    王仁表鐵青著臉卻不肯分辨,難道解釋這是父親去外地赴任前特地留給自己的?


    這樣的解釋在別家可能行得通,王仁表的父親王裕出身旁支,但畢竟是太原王氏,但在這一家是行不通的,因為這位老婦人在成親前隻是名門貴女,但四年前,武德元年被封為同安長公主。


    當今皇帝李淵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太子李建成嫡親姑母。


    上首的同安長公主還在嚴詞訓斥,類似的場景在她迴長安的幾年裏幾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王仁表都已經習慣了。


    “罷了,也懶得多說。”同安長公主冷哼一聲,“既然你都置了宅子,那就搬出去吧。”


    “母親……”王仁表猛地抬頭。


    同安長公主置若罔聞,徑直往後麵走去,王仁祐蹲下身,笑著說:“九弟別急,姑母隻是一時氣急,誰讓你……先搬過去吧,過幾日為兄替你說清。”


    王仁表咬著牙一言不發,拉著妻子就走,指望王仁祐說清,還不如指望父親早日迴京呢。


    一個時辰後,王仁表和妻子李氏坐在崇永坊的一間宅子裏,身邊沒有一個仆役,沒有一個丫鬟,隻有散落在地上的幾口箱子,幾個包袱。


    曆史軌跡在這兒出現了微妙的變動,原時空中,直到王仁表病逝,同安長公主才將其妻李氏、其子王方翼掃地出門。


    “郎君,母親隻是氣急……”李氏知道這宅子的來曆,低聲勸道:“過幾日妾身再上門服侍母親……”


    “隻是崇永坊,她卻也容不下!”王仁表一捶桌子,震起一陣灰塵。


    長安一百零八坊,皇城坐落正北,越靠近皇城,宅子越搶手,而崇永坊位於長安中部,往北三個坊才是東市,其實地理位置並不好。


    李氏心裏也明白,問題關鍵不在於宅子本身,而是宅子是公爹王裕私下轉手給兒子的。


    “沒必要寫信去隨州,父親無詔不能迴京,也用不著指望王仁祐,此次必是他作梗……”


    看妻子一臉不解,王仁表苦笑道:“他與我一向不和,但直到半個月前父親即將赴任,我才得知內情……”


    同安長公主和丈夫王裕生一女三子,女兒被前隋楊廣納入後宮,三個兒子連連夭折,王裕年過四十尚無子嗣,起意過繼族侄,同安長公主看中了當時才兩歲的王仁祐。


    但還沒等過繼,王裕身邊的一個丫鬟有了身孕,生下的就是王仁表,這讓同安長公主如何想,之後十多年,夫妻在洛陽、揚州各地盤桓,隻留老仆在長安照料幼子。


    原本還無所謂,但五年前,李淵起兵攻占長安,數年間掃平亂世,即將一統天下……王仁祐自然心裏妒恨,他好華服美舍,在世家子弟中頗有才名,又善於逢迎,很得同安公主的青睞,常常搬弄口角。


    同安長公主和王裕迴京不過三年,而王仁表一直在關中,這三年內王仁表處境艱辛,可以說至少一半功勞都要落在王仁祐身上。


    呆呆的坐了很久,夫婦倆開始盤點帶來的細軟,數來數去,隻有三十多貫錢,而且接下來還得買各式家具,冬日還得買炭火、被褥……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城外東山寺的那位少年郎,在這種情況下,或許那是條出路……至少,比向他人開口要好。


    苦笑了一聲後,王仁表忍不住想,一個是拋妻棄子,一個是被母親苛虐,真不知道誰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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