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放衙了才召自己入宮覲見,其實李善心裏是有些狐疑的,途中還刻意放緩了速度,今天輪值的斥候範圖查探了安排好的暗哨,並沒有發現異樣。


    而且在東市口子還恰巧碰到了中書侍郎宇文士及,對方在東山酒樓設宴款待幾個遠道而來的朋友,李善隱晦的問了幾句,也沒有察覺到異樣。


    在朱雀門翻身下馬,李善丟開韁繩,守在這兒的曲四郎迎了上來,“阿郎。”


    “陛下傳召?”李善瞄了眼不遠處的殿中監蘇製。


    “是。”曲四郎點點頭,“午時之前就聽清河縣公提及,陛下召阿郎入宮覲見。”


    看到曲四郎,李善心裏已經沒有什麽懷疑了,讓王君廓和十幾個親衛留在朱雀門,自己與蘇製一同走入朱雀門。


    朱雀門至承天門之間就是承天門大街,李善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裏盤算,看來陛下也擔心隴右道那邊出問題,所以才會從梁州調兵……關鍵在於,即使都布可汗未攜主力,淮安王李神通也可能抵擋不住,身後的河州還有東宮嫡係天節軍,更是心意難測。


    “魏嗣王殿下。”


    聽到聲音,李善側頭看見了王君廓,身後是霍國公柴紹。


    李善本就沒什麽懷疑,看到這兩人更是心中大定,停下腳步笑著說:“三姐夫如今行動不便,倒是要辛苦君廓兄了。”


    當年山東戰事中,李善就與王君廓有過來往,仁智宮事變後,李善奉詔節製大軍,王君廓也在其麾下。


    “應盡之責。”王君廓打了個哈哈,“說起辛苦,霍國公最是辛苦,這幾日都在衙內起居。”


    “曲四郎也說過。”李善隨口道:“適才他還提及,今夜是他輪勤,隻怕也要在這兒歇息。”


    “都準備好了。”王君廓看了眼朱雀門方向,又看了眼柴紹,“陛下此時傳召,不如讓殿下親衛暫時在這兒歇腳吧?”


    柴紹點頭讚同,“君昊與彭國公姓名相仿,也是有趣。”


    王君廓大笑道:“旁人一聽,還以為是兄弟呢。”


    閑聊了幾句後,李善才轉身向承天門走去,而王君廓與柴紹聊了幾句後轉身向著朱雀門方向而去。


    過了承天門,李善抬頭看了眼夕陽,自己還從來沒有在這時候入宮覲見過,不管待會兒是談論什麽事,出宮隻怕都要天黑了。


    陸續過了嘉德門、太極門,從左延明門繞過了太極殿,穿過朱明門、兩儀門,從獻春門繞過兩儀殿,不遠處就是甘露門了,李善突然再次抬頭看了眼夕陽……總覺得那豔豔的殘陽帶著絲絲血色。


    這是一種毫無來由的心理暗示,雖然是得殿中監蘇製的傳召,先後看到了曲四郎、柴紹、王君廓,按道理來說李善應該心安,但他總覺得有些詭異。


    過了甘露門後,李善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眯著眼盯著蘇製,“不是應該往左走千步廊嗎?”


    “淑景殿的萬貴妃這幾日病了,而且有七八個宮人、宮女染病,所以陛下封了千步廊。”蘇製解釋了句,叫來了兩個宮人提著燈籠。


    蘇製一臉的坦然,李善反而疑心更重了,猶豫了下指著前方,“從延嘉殿那邊走?”


    “是。”蘇製不再說話,隻在前方帶路。


    李善跟在後麵,臉色頗為陰沉,走了會兒突然問道:“今日陛下傳召是因軍國大事,卻在臨湖殿召見,可有宰輔在場?”


    前頭的蘇製猶豫了會兒,“中書令觀國公,門下省侍中江國公均在臨湖殿內。”


    “為何不在兩儀殿?”


    “陛下午後陸續在甘露殿、臨湖殿歇息,”蘇製解釋道:“下官本應早些去傳召殿下,但門下省連續收到戰報,江國公持戰報入宮覲見,趕去了臨湖殿。”


    “戰報?”李善沉默了會兒,“適才入宮之前,你可沒提起有戰報突至。”


    “江國公神色頗為震動,隻怕戰事不利,所以在宮外沒有提及,以免消息散開……”


    聽上去都合情合理,但李善還是心中猶疑。


    過了延嘉殿,李善迴頭看了眼,十月初,白晝並不長,從承天門走到此處,殘陽已經大半不見,光線頗為昏暗,但延嘉殿一眼望去,看不到一個人影,甚至有些死氣沉沉。


    繼續往前,過了前麵的小山坡就是臨湖殿了,李善側頭看見了紫微殿,甘露門之後的太極宮後宮內,他最熟悉的是四個地方,甘露殿、臨湖殿、淩煙閣,以及住著宇文昭儀和徐王李元嘉的紫微殿。


    李善腳步漸緩,突然目光一凝,一個人影出現在了紫微殿的側門處,影影綽綽看得並不清晰,但下一刻,有火光升起,那是個身材雄壯碩長的身影,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寬肩,闊臉高鼻,顯示了他胡人的血脈。


    李善腳步不停,但渾身血液都凝固了,身子也已經有些僵硬了,居然是舅父爾朱煥。


    仁智宮事變,爾朱煥向太子舉告橋公山,使得李建成遣派魏征趕往鳳凰穀,後又孤身前去請罪,雖然事已不可為,但爾朱煥的所作所為得到了東宮屬官的一致讚譽,也得到了李建成更多的信任。


    可以說,如今東宮門下,李建成最倚重的是王珪,最重視的裴世矩,給予他助力最大的是遠在隴右道的燕郡王羅藝,但他最信任的卻是爾朱煥。


    這一點,秦王那邊的態度不太好說,畢竟爾朱氏是李世民塞過去的棋子,但李淵應該是心知肚明的,這樣的人物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太極宮,而且還是太極宮的後宮內。


    這代表了什麽?


    長林軍肯定沒有動,不然柴紹不會無動於衷……北衙禁軍是有人盯著禁苑的,那麽隻能是東宮遣派侍衛潛入了太極宮後宮,這批人的頭目之一很可能就是爾朱煥。


    李善心思急轉,李淵對東宮是有戒備之心的,太子竟然還能得手,隻能說明李淵身邊出了內鬼……最大的可能就是殿中監蘇製。


    遣派殿中監蘇製傳召自己在臨湖殿覲見,而爾朱煥那麽巧在夜幕降臨時候點燃了火把,恰巧將自己的容貌照亮,而且還暴露給了自己看。


    李善腦海中飛速的閃過一個個的念頭,他突然想起了魏征被流放嶺南時候低聲說的那句話……提防裴弘大。


    “殿下?”蘇製半側著身子往迴看,“陛下隻怕等急了呢。”


    幽幽的聲音響起,“陛下在臨湖殿?”


    “那是自然。”


    “那裴弘大呢?”


    “裴公已然放衙歸府了。”蘇製有些許緊張,實際上此時此刻,裴世矩正在臨湖殿內等候。


    李善突然側移,飛起一腳將左側宮人手中的燈籠踢飛,身子低伏,右手從靴側摸出了一把匕首,猛地合身撲上去,匕首紮在了右側宮人的腹部。


    溫熱的液體撲麵而來,甚至有些濺射到了李善的嘴裏,隻覺得一股腥臭,他沒有猶豫,拔出匕首,兩腳將燈籠踩滅。


    “殿下……”


    “背主之徒!”李善麵目猙獰,作勢欲撲。


    蘇製立即拔腿就跑,口中放聲大唿,李善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咬著牙丟下了匕首,毫不猶豫的向北側奔去。


    此時已經是夜幕深深了,臨湖殿內的裴世矩不再保持著平淡如水的神態,須發皆張的盯著殿中監蘇製,“宮外有曲鴻、柴紹、王君廓定其心,李懷仁怎麽會突然暴起而遁走,你露了什麽破綻?!”


    如果不是有非常確定的征兆……征兆都不行,肯定是有非常確定的證據,李善才會暴起,以匕首殺人而逃。


    要知道這是在太極宮後宮內,李善又是個謹慎精細的人,沒有把握怎麽敢如此膽大妄為?


    身上還沾染了泥土的蘇製也有些懵懂,“下官……下官……在宮外李懷仁還在與霍國公、王君廓談笑風生……”


    裴世矩深吸了口氣,細細問來,讓蘇製從頭到尾將所有的經過都講述了一遍……但最終裴世矩也沒發現有什麽漏洞。


    的確,黃昏時分,陛下於臨湖殿召見,的確是可疑的,但李善頂多隻是懷疑,怎麽敢暴起殺人?


    一定有自己沒察覺到的漏洞。


    這時候,外間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依舊身著便服的太子李建成在十餘個侍衛的簇擁下大步走近殿內。


    “李懷仁逃了?”


    “是。”蘇製低低道:“在距離臨湖殿三百步外,突然暴起,擊殺一名宮人後遁走。”


    “往哪兒逃的?”李建成臉色鐵青。


    “李懷仁踩滅了燈籠,實在不知道往哪個方向。”


    “廢物!”李建成低低叱罵了句,轉頭看向裴世矩,“裴公?”


    裴世矩臉色更是難看,心裏暗罵東宮這幫廢物……非要選擇黃昏前動手,倒是方便扣住陛下了,但卻惹得李懷仁起了疑心。


    起了疑心也無所謂,但問題是人跑了!


    太極宮這麽大,光是湖泊就有三座,河流七八條,又是深更半夜,東宮潛入太極宮後宮的侍衛人手也不足,怎麽搜捕?


    就算人手足夠,深夜搜捕,肯定會引起騷動,並不是所有的城門都在東宮的控製中的,萬一引起了承天門外的柴紹警惕,那就是一切皆休!


    “不能搜捕。”徐師謨低聲道:“隻要遣派人手盯著玄武門、安禮門、嘉猷門,一定要封鎖消息。”


    裴世矩恢複了平淡的神色,實際上卻是在咬牙切齒,自己不在乎東宮能不能得手,隻是希望能伏殺李善,偏偏就在這兒出了紕漏。


    “殿下。”一直沒吭聲的王珪低聲問:“陛下呢?”


    “送到淑景殿內了。”韋挺答道:“嘉猷門外尚難製,但門內已經有人手,平日這道門是不開的,最為妥當。”


    王珪微微點頭,嘉猷門是通往掖庭宮的,平日的確是不開的。


    “李懷仁……”韋挺低低道:“他會往哪兒逃?”


    李善就算現在保證了暫時的安全,但必須在天亮之前逃出皇城,否則天一亮,他很難隱藏蹤跡,畢竟太極宮的後宮雖然大,但也沒有太多的隱藏地點。


    想逃出皇城,甘露門是不可能的,玄武門守將常何是東宮門下,嘉猷門就算白晝也是不開門的,更別說夜間了。


    “安禮門?”趙弘智試探問。


    “最有可能的就是安禮門。”王珪點頭道:“安禮門雖也通往禁苑,與玄武門並列,但內有金水河、山水池和東海所阻,外亦有河流,而且安禮門偏小,平日不受重視。”


    “李懷仁常進出太極宮,應該是知道內情的。”李建成揉著眉心,“記得兩年前,李懷仁、蘇定方陸續節製北衙禁軍,巡視皇城、宮城的各個城門……”


    李建成左顧右盼,指了指爾朱煥,“你帶二十人立即趕赴安禮門。”


    “可以從玄武門調兵。”徐師謨建言道:“常何已知內情。”


    “不錯。”李建成點頭讚同,“不需要太多的人手,百人足以守住安禮門,讓常何那邊盯緊了,別讓李懷仁逃出皇城。”


    爾朱煥躬身領命,點了二十人出了臨湖殿。


    不得不說,王珪、韋挺他們的猜測很正確,李善一路狂奔,繞過了望雲亭,遊過了金水河,渡過了東海,的確是奔向安禮門。


    也不能說王珪、韋挺他們太聰明,因為李善也很清楚,這是唯一的生路……在如今李淵被軟禁,李建成已經控製了太極宮後宮的情況下,自己去玄武門,那叫送死。


    太極宮後宮內有湖泊,有河流,自然是有水道通往宮外的,最大的一條水道就是在安禮門,所以李善隻能選擇這兒。


    東海池子的東側的一片林子裏,李善靠坐在一顆大樹的樹幹上,喘著粗氣,感覺喉嚨都有血腥味道,也不知道是跑的太急,還是剛才殺那個宮人時候濺射到嘴裏的鮮血。


    前麵有侍衛,李善緩緩平複唿吸聲,他隻能等著,等著侍衛離開,自己再試圖從水道離開太極宮。


    李善現在腦海中唯一的念頭是,李建成瘋了嗎?


    裴世矩瘋了嗎?


    他們怎麽敢在這時候動手?


    或者說,他們已經被逼入絕境,不得不魚死網破?


    再或者說,他們有了把握……李善嘴角不禁抽搐了下,難道秦王會在這時候迴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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