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的逃亡之路,在沉悶的車軌聲中縮短、縮短、縮得更短,漸漸接近了終點……


    試圖跳車的武小磊慢慢像變了一個人,去掉了因為恐懼而憑生的兇惡,同車的刑警慢慢地發現,其實這個持刀殺人的狂徒,和在座的大家沒有什麽兩樣。


    溝通最初是怎麽建立起的,似乎被人忽略了,好像是李逸風遞了個盒飯,又好像是那位隊員給了他一支煙,還說不定是誰給他點了個火,或者遞了杯水的緣故,反正武小磊開始和大家說話了,那樣子一點也不兇惡,袁亮在列車上找了藥,讓被人打暈的隊員,給他身上的幾處傷口草草敷好,他居然很不好意思,說了聲對不起。


    那樣子是真有點不好意思,很小的一件事,讓幾位刑警都異樣地笑了。


    沒人再喝斥他,沒人再防賊一般盯著他,也沒有人再用另類的眼光看著他,他也坦然以待,開始向幾位刑警問著,像他這樣的要判多少年,問著家鄉的變化,問著他那幾位小夥伴的近況,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其實被心裏的牽掛拴著,要比銬著結實的多。


    比如現在,聽到別人給他解釋現在的刑法,像他這樣的量刑絕對會在接受的範圍內,他甚至長舒一口氣,倒巴不得開始漫長的刑期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倒過說也對,比如這個可恨的人,如果真準備認罪伏法,誰也會覺得很可憐,六七十歲的父母,不滿十歲的兒子,獨守空房的老婆,誰可能想像等重獲自由後,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第二天的行程就這麽有驚無險地結束了,晚飯過後,袁亮從餐車迴來時,他正和幾位刑警聊著,一看到袁亮,似乎神情裏還有點不服的意思,袁亮給他遞了支煙,點上,坐到了他對麵,笑著問著:“還疼麽?”


    不可能不疼,從抓捕開始,他渾身就挨了不止一下子,不過武小磊夠硬氣,搖搖頭,不屑地道著:“沒事。”


    “到了省城五原,要換乘警車迴去,明天中午以前就到家了。”袁亮道,看著武小磊的反應。


    沒什麽反應,傷過了、悲過了、歇斯底裏的哭過了,他反而平靜多了,大口地抽著煙,不時地看著袁亮,那眼光向外瞟了瞟,似乎在看餘罪的床鋪,袁亮笑了,他知道能真正震攝到嫌疑人的,不是槍,不是警械,而是餘罪那股子狠勁,他輕聲道著:“怎麽,想認識認識這位?”


    “他叫什麽?”武小磊突然問。


    “怎麽了?”袁亮道。


    “我想記住他。”武小磊道。


    “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好好休息,你的案情不複雜,可能程序要複雜一點,會在縣裏看守所呆上一段時間,審判結束後,就可以探監了。”袁亮道,對於嫌疑人承諾,僅止於此。


    武小磊抽了一口煙,說了聲謝謝,隨著謝字,噴著濃濃的煙霧,袁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狀如隊員般無聲安慰下,讓輪班的去吃飯了。


    接下來是兩個舌頭長的貨陪著武小磊了,李逸風和李呆,兩人的家住的就不遠,滿口古寨土話,這沒來由地讓人覺得親切,說來說去,李逸風倒用縣城裏那處處可見的舊聞,換迴了武小磊這個十八年的經曆。


    當年他是沿著山路跑的,一直在山上走,連公路都不敢上,等於糧吃完,錢花完,他已經走出省境,最後餓倒在路邊,後來被內蒙一家牧民救過來,他放了幾年牛羊才試著往更遠處走一點……後來到了長安,又到了中州,最後在安徽落腳,在一家小煤礦裏給司機裝車,每天抹得渾身像個黑人,估計誰也懷疑不到那厚厚的煤灰下藏著的是位在逃嫌疑人。


    再後來,當地煤礦也發生了一例打架鬥毆至死的案子,又把他驚跑了,他於是流浪,又流浪到了滬城,在這裏搞著汽修,那是在煤礦邊上一家私人修車攤上學到的唯一的糊口本事,在滬城白天修車,晚上跑黑出租,成了他謀生的職業,加上了家裏的資助,不數年居然還在滬城成家立業,置了房產


    一直就在社會的邊緣艱難地活著,一轉眼十八年,白了一半少年發,這日子是怎麽渡過的呀,看到警察就遠遠躲著,聽到警笛就以為是來抓自己來了,他說了,很多年會夜裏驚醒,又迴到那個血淋淋的殺人現場。他甚至希望那天躺下的不是陳建霆,而是他,那樣的話,就不用經曆這十八年的逃亡煎熬,就不用把厄運帶給家裏,這麽長的時間,死者的家屬或者比生者的家屬更幸運,畢竟他們可以遺忘了,可以重新開始了。而武小磊這一家子,卻一直不能。


    是啊,冥冥中就像有報應一般,在彌補著法律缺失的那點平衡,讓那個噩夢和恐懼一直在困撓著他。


    說到唏噓處,把李逸風和李呆聽得也是歎氣不已,對於這個生死仇敵,李逸風倒不覺得他有多可惡了,逼到這份上沒有殺人放火攔路搶劫,已經不錯了。


    他用這種言辭勸的時候,李呆悄悄捅了捅他,側頭時,不知道什麽時候餘罪進來了,默然無聲地看著,李逸風和李呆趕緊起身,給餘罪讓座,這些天所長像變了一個人,老是陰著臉,連他們倆也有點怕似的。


    餘罪坐下時,明顯地看著武小磊坐得不自然了,他臉上抽了抽,想站起來,又沒敢,直到餘罪遞了支煙,他才惶恐地接住,連聲說謝謝。


    “你的案子還有幾個疑點,能和我說說嗎?”餘罪問。


    武小磊臉色一糗,已經這樣了,警察還追著不放。


    餘罪不管不顧,直問著:“艾小楠,也就是陳建霆的妻子,作為你和你家裏聯係的中間人,已經被我們識破,這點你不用講了,我覺得,在此之前,你還應該通過某種渠道,聯係上了你家裏,我說的對嗎?”


    武小磊似有心結,不點頭,也不搖頭。


    “應該是梁爽,你叔叔的兒子,比你小兩歲,後來他到長安上學,和你的經曆有吻合處。”餘罪道。


    武小磊一下子氣苦了,他苦著臉道著:“我已經這樣了還要追查下去嗎?”


    “放心,這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幫你,也幫他們……迴去的時候不要有什麽顧忌,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除了你這一樁命案沒有追訴期,他們已經不需要再負刑事責任了,都是些小節了……不過把真相說出來,你不覺得對於他們也是一種解脫嗎?憂心重重藏了十幾年殺人在逃嫌疑人的消息,對誰也不好受啊。”餘罪道。


    武小磊想了想,逃亡的人最會選擇該相信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人沒惡意,他盯了餘罪好久,半晌才喃喃地道著:“是,梁爽他把我消息告訴了我家裏,後麵他還幫我找的人,花錢辦了個戶口。在長安開證明,到中州辦。答應我,別讓我的事再牽扯到我家人,親戚。”


    “法庭會酌情判決,我相信對你一定有個公正的判決,我答應不了什麽。……你知道嗎,你不光牽扯的是你的家人,因為你這件事,中州反查出來兩名警察,因為你的事,估計要開除警籍了……對於普通人可以有追訴期,對於警察,他們可是要為自己的做事付出代價的,這個沒有期限。”餘罪有點挽惜地道。


    武小磊鼻子抽了抽,沒吭聲,造的孽夠多了,這似乎算輕的了。


    餘罪想了想,又問著一個他心裏不解的事,他道著:“據艾小楠說,零*年,你當時還在安徽,你父母曾經有意讓你投案自首……因為當時縣裏公安幾位領導做工作,解決這個懸案,當時的法製環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你這種情況不會處以極刑,有這迴事嗎?”


    “有。”武小磊點點頭。


    “那後來為什麽沒有投案自首呢?”餘罪問。他有點奇怪,那一對老倆口,應該是通情達理的。


    “我……我……”武小磊喃喃地,不敢看餘罪的眼睛,半晌才蚊蚋似的聲音憋出來了:“我兒子今年八歲,就是那一年懷上的。”


    哦,餘罪心一鬆,最後一個扣子解開了,那兩位父母不但在保著兒子,還在護著孫子呐


    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那些傷神的謎底原來競是如此地簡單,早該想到了。


    “我準備去,一直下不了決心,我有點害怕……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幾次,我都遠遠的坐在一家小飯店的裏,幾次都沒敢進去。”武小磊說道,有點難堪地。


    “後來呢?”餘罪覺得似乎有隱情,難以啟齒。


    “後來……”武小磊喃喃地把下文道出來了:“後來去了好幾次,就和那家飯店老板的閨女好上了”


    敢情是投案自首,卻遇到紅顏知己了,李逸風聽到此處噗聲笑了,不過一看武小磊難堪的表情,馬上又拉下臉了,武小磊難堪地道著:“……後來煤礦裏出事了,我就帶著她一起到滬城打工,到現在房子也買了,孩子都八歲了,我們倆的結婚證還沒辦,兒子一直是黑戶。”


    這迴,連餘罪也笑了,所有的謎底解開之後,釋然中帶著幾分無奈,他起身時,武小磊抬眼看著他,意外地說了句:“能提個要求嗎?”


    “什麽要求?”餘罪問。


    武小磊似乎不好意思,看了看他那個包,餘罪明白了,起身拿過包來,揀了兩張他父母的照片,遞給了他道著:“拿著,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的。”


    “謝謝。”武小磊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捂在胸口,偶而悄悄地看一眼,又緊緊地捂著,似乎怕別人搶走一般。


    餘罪盯著看了他好久,沒有再說什麽,像疲憊之極一般,躺在枕上,昏昏地睡了,這麽多天,恐怕是最沉的一次睡眠了。


    最後一夜慢慢地過去了,列車泊在五原的時候,一夜未眠的武小磊一點疲憊也沒有,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把照片緊緊地捂在胸口,就那麽坐了一夜。滿廂的刑警看他這樣子,一想到將要有不知道多少年的深牢大獄等著他,也是唏噓不已。


    下了車,換乘警車,兩輛,一路向古寨縣駛來,坐在車後囚籠裏的武小磊,不時地看著窗外,那應該熟悉卻陌生的景色、那多年未見卻依然牽掛的親人,讓他顯得有點不安,間或興奮,間或黯然。


    接近古寨縣的時候,袁亮打著手勢,讓先頭的迎接的兩輛車先進,他卻駕著車,沿著縣城的河壩,從小路往迴駛,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時,嘎然刹車,武小磊側頭看著,一下子唿吸急促,全身**。


    那是他家,還是十八年前的樣子,他甚至比上刑場還要緊張和惶恐。


    袁亮和餘罪下車,後麵跟著的車裏隊員不解了,都下來了,袁亮嘭聲拉開了囚籠的後廂,把武小磊放出來,武小磊頓時湧起著一股感激之情,他突然想起了為什麽在下列車的時候,有人給了一身於淨的衣服,那或許是讓他迴家見到父母時不至於太過難看。


    可是,有機會嗎?他知道看照片都是一種奢望。


    袁亮沒有說話,看了餘罪,似乎有點猶豫,餘罪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咬著牙,終於還是做了一件他都不相信的事。


    哧哧地擰著銬子,把武小磊放開了,武小磊愕然看著這種待遇,有點不相信了,他緊張地問著:“這…這…這是……”


    “十八年沒迴家了,迴家看看……你爸媽在家,我下火車就通知他們了。”袁亮道。


    “我…”武小磊徒然一陣血湧,臉上一片悲慟,差點跪倒,餘罪卻笑了:“別他媽那麽沒出息,大大方方走迴去,省得庭上見了又哭天嗆地。”


    “你們……你們不怕我跑了?”武小磊惶恐地問。


    “跑了就再把你抓迴來,我們就是於這個的。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鍾,我在路上開得快了,午時前,自己來公安局。來了不算投案自首,跑了可是罪加一等。”袁亮道。


    餘罪也道著:“你跑了十八年了,那種日子還沒過夠啊?”


    兩人無所謂地一拍車後廂,上車了,後麵隊員都看得目瞪口呆了,敢情前車的餘罪和袁隊長在商量著這事,可要私放嫌疑人,別說隊長,就局長也扛不住啊,袁亮上車發動時朝後麵吼了一句:“走啊,出事我負責。”


    沒說的了,兩輛車即時開動,把嫌疑人就那麽扔在原地了,然後在倒視鏡了,看到了他緊張兮兮地,繼而又瘋也似地奔跑起來了,不是逃跑,而是奔向了家門………


    車裏,袁亮撓撓腦袋,問餘罪:“餘所,你可把我押上去了啊。”


    “我不和你押在一塊嗎?”餘罪道,這是兩人車上商量的,給他一個見麵的機會。


    可這個機會可能毀了兩個警察,而且袁亮一直沒有覺得這還有什麽意義,他問著道:“他要真跑了,咱倆可就慘了。”


    “跑得了嗎?以前光上有老,現在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老婆,往那兒跑啊?幾千萬人口的滬城都抓到他了,屁大點縣城算什麽?”餘罪道。


    “可這有什麽意義?該判終究要判,說不定還得賠上咱們。”袁亮道,稍有緊張,這迴,或許該為自己的緊張了,隻是抹不開和餘罪的交情而已。


    “你也看到了,能拴住他野性的,隻有親情了。”餘罪道,迴頭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補充著:“何不讓這根親情的韁繩,把他拴得更緊一點。”


    “你還是想想,怎麽和顧局交待。”袁亮道。


    “隻要結局好,一切就都好。況且這個功勞,我想咱們這一隊人,沒人願意要?大不了功過相抵。”餘罪不以為然道,懶懶地靠著車座,歎了句開始吃後悔藥了:“哎……老子真不該接這個案子,辦了辦不了,結果都是王八蛋。反正是胡於,還怕再多一次。”


    袁亮聽得那叫一個哭笑不得,心慌意亂地路上磨蹭了很久,晃悠悠地迴到縣公安局時,也不過二十幾分鍾。


    於是這個天大的意外出現了,八人追捕隊伍齊齊站在公安局大院裏,隊員迴來了,嫌疑人沒見,大門上掛著歡迎專案民警載譽歸來的條幅白掛了,一聽到兩位帶隊的居然把人放迴家了,顧尚濤氣得臉綠了,大吼著歡迎隊伍,通知著局裏的應急警力,一指站在院中央的抓捕小組,雷霆大怒地一句話


    “把他們都扣起來。”


    功臣就這麽成階下囚了,全被關進了值班室,守門的居然是副局長趙少龍,他怎麽也看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個個垂著頭,誰也不吭聲,這樣子不是放人了,似乎是把人丟了。


    可不管是放了,還是丟了,都要演變成重大事故了,局裏直接發布緊急命令,各派出所、刑警隊、治安巡邏大隊,蜂湧著從駐地出來,警車、摩托車風馳電掣,如同十八年前一樣,直撲向武小磊的家裏。


    意外了,家裏已經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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