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沒有地址,隻有一個指尖上硬幣的圖案,餘罪映入腦海的第一印像就是黃三,那神乎其技的玩法不但讓他歎為觀止,也讓他對心境的認識高了一個層次,不過他得到的卻是個已經去世的消息,這個供認不諱的嫌疑人,入獄不久就被確認為胰腺癌患者,而停藥的黃解放病情已經惡化,看守所不可能負擔醫療和殯葬費用,於是以火箭的速度辦了取保候審手續。


    最後的時間據說是在醫院渡過的,大部分時間昏迷。這種癌據說對**的摧殘很重,很多患者是在哀嚎中死去的。冥冥中像有一種報應,但餘罪一直覺得報應不該應這位身上。


    對了,人已去,該如何稱唿呢?老賊?還是老人?


    從墓園的管理處出來,他查到了新進墓園的方位和名單,確認有黃解放的名字,買下墓地的姓楚名慧婕,他嚴重懷疑是那位撓了他一把,把他撓進這個江湖來的女賊。


    奇怪了,他在想起那個偷東西的女賊時,卻發現自己此時一點也不恨她,他想,頂多揪住扇她兩個耳光,把丟的麵子找迴來,而不會給她戴上銬子。


    這個奇怪的心態鬱在餘罪的心裏,他說不清、道不明,他躺在病**的時候想了很多,他有點恍惚,分不清誰是毛賊,是這些偷雞摸狗以求混跡的草根,還是那些道貌岸然、冕服加身,卻一肚子男盜女娼,活得蠅蠅苟苟的人。曾經在走出監獄,穿上警堊服的時候,他覺得生活變得很陽光了,可沒有想到,他看到的,是比在監獄人渣遍地的時候更迷茫。


    停下了,他下意識地停了腳步,思維在這一刻停止了,他看到了半山腰處,一處坐南向向北墓地,墓碑前佇立著一位白衣賽雪的女人,雪白的輕紗和裙裾隨著寒風起舞,那個窈窕的身影,在荒山群塋中,在夕陽黃昏下,顯得淒美而動人,就像身邊的寒風冬日,那美似乎有一種凜冽的感覺,一下子能透進人的心底深處。


    他想了想,信步而上,走近了,沒錯,是黃解放的墓地,三尺見方,碑身上嵌著他的照片,應該是很多年前的,笑容可掬的樣子。


    餘罪輕輕地蹲下身,把一束潔白花放在墓前,站起來,淺淺地鞠了一躬。


    僅僅出於生者對死者的尊重,無他。


    而且他覺得好奇怪的感覺,仿佛黃解放已去的世界,他觸摸過似的,很真實,他默念著,那個世界裏,老黃已經超脫了,就像他坦然地無罪作囚。


    “謝謝,你終於來了。”白衣女人輕輕地道。餘罪迴頭時,她凍得白裏透紅的臉蛋上,尚餘著淚跡,沒錯,就是她,就是在塢城路撓了他一把,讓他念念難忘的女賊。如果去掉賊字,應該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和曾經較量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


    一個惹人生憐,一個讓人痛恨。


    “你知道我是誰?”餘罪問。


    “在你不知道我的時候,我已經認識你了。沒有想到,你是第一個找到我父親的人,他告訴我,你和馬叔叔一樣,雖然麵惡,可都是心裏有真佛的人。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能和賊王走近的人,都是肝膽相照的朋友。”女人道,很悲戚,不過卻很釋然,似乎父親並不孤單。


    餘罪就不釋然了,一個老賊,找了大小兩個知己,都特麽是警堊察。他異樣笑了笑,反問著:“楚慧婕是你的名字?”


    “對,你叫餘罪?”楚慧婕問,一點也不奇怪,別人查不到,可瞞不過這些警堊察。


    “對,活有餘罪,死有餘辜的餘罪。”餘罪道。他知道黃三和馬秋林關係非同一般,知道他的消息並不難。


    “你在說我爸?”楚慧婕聽得出話不中聽。


    “前半截說我,後半截說你爸。”餘罪道。


    “你說得很對,既然你找到這兒了,我也沒準備跑,我想我們的恩怨可以了結一下了。”楚慧婕側過臉,鄭重地看著餘罪,那含淚的雙眸如一泓秋水,在凝視的時候,仿佛能融化身邊的寒冷和冬季。餘罪微微怔了下,他知道自己那點很賤,很不值錢的同情又被喚起來了,這個時候,仿佛他像做錯了事一般,在迴避著楚慧婕的目光。


    “爸看得沒錯,你一點也不夠狠。”楚慧婕突然又笑了,微微地、帶著淚笑著。


    餘罪嗤鼻哼了哼,有點受刺激了,他舒了口氣問著:“他是你養父?”


    “對,我們四個小孩子從福利院跑出來,根本沒跑多遠就已經開始餓肚子了,風哥最大,他帶著雨辰偷東西,偷到了就領著我們去吃,偷不到就一起餓肚子,後來碰上了爸爸,我們就成了他的兒女……很多年後我才知道,他是刑滿釋放出來的賊,而且是五原當年的賊王。”楚慧婕道。


    餘罪手慢慢地伸進了口袋,叮聲,彈出來了一枚硬幣,直飛向楚慧婕,楚慧婕像下意識地動作一樣,雪白的纖指繞著,那硬幣一下子像注入了生命力,圍著他的手指翻繞,耀著絲絲反光,叮聲輕響,硬幣飛起,待落下時,又在她的手背上飛快的旋轉著,像一曲優美的舞蹈,她像見到了父親一般,釋然地笑著,看著旋轉的硬幣笑著:“這是他當小把戲教給我的,那時候逗我們玩……後來我才知道,手指的靈活度,反應速度的練習,是當賊的基本功,等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扒手了……我想,爸爸一定覺得我一個女孩子,生怕他身後我再流落街頭,才把這些都教給我……嗚…”


    哭了,手挽,收起了硬幣,抹了把淚,側過臉看著不知名的遠方。


    “你要是迫不得已去偷,他不會介意你的。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是。”餘罪道,他印證自己的判斷,那位老賊果真是洗心革麵了,他又問著:“後來呢?”


    “後來,他給婁雨辰、郭風,也就是被你抓走的,我的兩位哥哥,在福利院做了新的身份,資助他們學了點其他手藝,就在五原安家落戶了。”楚慧婕抹著淚道著:“他帶著我和另一位在另一座城市生活,尋醫,我們兩人身體都有殘疾,後來也有了新的身份,名字,他其實想給我們一個新的生活的,不像他當了一輩子賊……他看到我們,就仿佛看到他的新生一樣……嗚。”


    此時餘罪發現她的殘疾在什麽地方了,脖子上留了一道寸許的刀疤,聲音有點嘶啞,低沉,餘罪忽略此節,又問著被淹沒的案情:“那你為什麽又重操舊業了?”。


    “錢幾個月前,我知道了爸爸患了癌症,千裏迢迢趕迴來了,我們想帶他去大醫院治病,可他堅持要落葉歸根,就迴到五原了,就在腫瘤醫院附近找了個租住地………我們雖然都走上了正道,可都沒攢下什麽錢,隻有老四開公司混得還不錯,可偏偏這個白眼狼舍不得白拿這幾十萬給爸爸治病……我和風哥、雨辰就自己想辦法,反正我們偷過,幹這樣是輕車熟路……”楚慧婕說著,她凝視著餘罪,有點歉意,正是在肆無忌憚地扒竊時碰到這位警堊察,讓她心生恐懼,讓她知道了父親所說那句人外有人的話。


    “偷幾十萬填醫院的胃口,難度不小啊。”餘罪道,反問著:“黃三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除了慣養我,對其他幾個人很嚴厲,小時候,誰要是偷東西讓發現,會被綁在門梁上抽一頓鞭子。”楚慧婕道,那些毛病,就是在鞭子下矯正過來的。


    “那怎麽會去偷外賓的行李?誰攬的生意?”餘罪問。


    “老四攬的,他知道我有這一手,就掇導著去,我一說,風哥和雨辰都同意,所以就幹了……後來我爸知道了,我沒敢迴去,直到閉上眼……他都不原諒我……”楚慧婕一下子悲慟了,熱淚長流著,拉著餘罪的胳膊道著:“你相信我嗎?我真的不是故意氣他……我真的就是想盡點孝心,總不能他養著我們,到送終的時候,我們連醫院也把他送不起……我也不想偷,可我還能幹什麽?”


    促來的悲慟擊潰了楚慧婕,他哭著,在看到餘罪根本沒有同情的眼光和安慰的話語時,她看到餘罪像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盯著他,她放手了,黯黯地坐在父親的墳前,抽泣著,抹著淚。


    餘罪慢慢地坐下來了,坐在了楚慧婕的身側,坐在黃三的墳前,他伸著手,要那個硬幣,楚慧婕扔給了他,繼續哭著,不過在她無意中看到餘罪的動作時,聲音一下子哽咽著停了,她看到餘罪在舉輕若重地操控著硬幣,硬幣倒立著,在他的臂上、手指上、手背上,慢慢地,以一種笨拙的姿勢在移動,而且慢慢地,以一種不可思異的怪異動作在他的胳膊上轉了個彎,沒倒。繼續向迴滾動。


    很慢、很慢……漫長的像一個世紀,漫長得像餘罪那次昏迷中的感受,那是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裏,超脫恐懼之後,就是一種置之度外的寧靜……他知道,黃三和身份雖然不同,但觸摸過的世界,是相同的。


    於是硬幣像有了生命,在他的寧靜的手指尖上,穩穩的站立住了。


    楚慧婕噤聲失言了,那是父親一輩子追求的高度,是她覺得永遠不可能達到的高度,她愕然地看著餘罪,忘了哭泣。


    “你爸教我的,我和他還有差距,我本來做不到,不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決竅了……在你心裏根本沒有自己的時候,你就能操縱了這些身外之物。”餘罪道,說話著,硬幣未動,他側眼看著楚慧婕,把想說的答案告訴她了:“黃三心裏根本沒有自己,他怎麽會在乎身上那點病痛……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你們,我想他一定把你們看成了他生命的延續,而你們卻在最後毀了他的希望……說實話,我看到黃三萬念俱灰把自己送進監獄,我恨不得掐死你們幾個白眼狼……別說是個把你們領上正道的養父,就是當賊把你養大的爸,也不能讓他帶著病痛去替罪?”


    叮當……硬幣掉了,清脆地一聲響,餘罪默默撿起來,他知道,心亂了。


    嗚聲,楚慧婕悲慟地哭了,她在扇著自己耳光,頭磕撞在墓前,失聲地哭著喊著爸爸,那情形,讓餘罪也難過地閉上了眼。他慢慢地起身,像是心裏放了下一塊大石頭一樣,慢慢地踱步走著,他想,這樣的懲罰對一個人足夠大了。


    驀地,哭泣著的楚慧婕站起身來,抹著淚,幾步追上來,攔在餘罪麵前,餘罪停下了,看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楚慧婕,不知道該說什麽,有很多人辦事都能給他一個評價,叫活該她也是,沒有直接扇她兩個耳光,已經是餘罪人品發揮最大的極限了。難道還期待給她同情和安慰不成?


    “帶我走。”楚慧婕抹了把淚,像是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


    “去哪兒?”餘罪異樣了。


    “我是個賊,把我抓起來,我去坐牢,和我哥哥們一起坐牢,那怕是出不來,我也認了。”楚慧婕道,淚眼眨著,看著餘罪,似乎在看被她撓過的地方,慢慢地啟齒又道著:“你一直在找我,不是嗎?抓我走,我們兩清了。”


    “我還真恨不得把你抓起來痛毆一頓。不過不是因為你是賊。”餘罪睥睨地道著,他伸伸手,想撫一把那淚眼朦朧的臉,下意識的動作,不過伸出來又僵住了,然後又縮迴來了,歎著道:“你選的路又錯了,黃三是舍了身家換了個結案,他想保什麽你難道還不知道?他想保著的是讓你們別再像他那樣過半輩子深牢大獄,別像他那樣遭人唾棄,他拚了命把你們領上正道,你又想迴到老路上去?”


    “可是我……”楚慧婕胸前起伏著,悲慟不能自已。


    “你偷到的,比你丟掉的更多,這個懲罰看樣足夠了。”餘罪輕輕地道,默默地走著,旋即又迴頭道著:“我已經不在反扒隊了,漏網一兩個毛賊,不是我的責任。”


    一言已畢,信步而走,走了不遠,餘罪迴頭時,楚慧婕抽抽答答地,就那麽傻傻地跟在他背後,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餘罪迴頭,想說句什麽,卻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有些事很無語,有些事也很無力。


    到了門口,一輛天藍色的豪車泊著的地方,車門洞開,下了一位拄著單拐的年輕人,在喊著慧慧,一瘸一拐,向楚慧婕走去,餘罪一下子明白了,這是照片上沒有見過最後一個人,那人在同一時間驚得怔住了,似乎被餘罪兇狠的眼光灼到了,驚恐地站在原地,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兩眼直凸,喘息深重。


    “哦,這是小兒麻痹的那位?”餘罪又走兩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圍著這人打量著,那人緊張地看著餘罪,哆嗦地道著:“餘警官,我……”


    暗地工作做了不少了,他知道麵前這位惡警是誰,果真很惡,餘罪轉了一圈,嗤笑著道:“黃三真是瞎了眼了,養了你這條白眼狼。”


    “餘警官,有話好說,我是信遠招投標代理公司的經理,申均衡。”那人掏著名片,恭恭敬敬遞給了餘罪。


    餘罪拿著名片,手指一撚,一扔飄飄而起,他嘴角一抽,臉上的肌肉顫著,就在申均衡覺得手足無措的時候,呸得一聲,他下意識地去抹臉,被餘罪唾到了臉上,就聽餘罪惡言道著:“披上張人皮,你堊他媽也是個畜牲,別犯老子手裏。”


    囂張至極的揚言,壓得申鈞衡尷尬地撫著臉,未敢招惹。他側過頭,走向楚慧婕,關切地叫著慧慧,卻不料楚慧婕此時失魂落魄,對他恍若不識,隻是癡癡地,傻傻地,跟在那個惡警的背後,遠遠地看著,那惡警又迴頭恫嚇著什麽,楚慧婕掩麵而泣。不過又不死心地跟在惡警的背後。


    申鈞衡搖搖頭,上車走了,他知道,最親的小師妹也不會原諒他了。


    沒人注意到的是,馬秋林在暗處看了很久了,直看著眾人皆走,他慢慢地踱步到了黃三的墳前,那麽複雜地盯著已成石碑的故人,最齷齪和最高尚的品格都在一個人身上,都是以一種犯罪形式流露出來的,即便已成黃土,他仍然不知道該有一句什麽樣的定論。


    “黃三啊黃三,下輩子我不從警,你莫作賊啊,你看到了,都要遭報應的。”


    他喃喃地道著,手輕輕撫過石碑,黯然地沿著來路迴去,在路上他斟酌著該對許平秋說句什麽,他本來想勸來著,可現在他又覺得沒什麽可勸的,一個人活得畏畏縮縮、蠅蠅苟苟不難,可活出本真的自己不容易。


    那怕是活有餘罪,死有餘辜,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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