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辰迴到龍城大帥府,隱隱覺得一陣頭疼,怕是近來奔波的辛苦。


    肖參謀去機場接他,一路上向他匯報著軍中和龍城省廳的近幾日的要務。漢辰的腦子飛轉去思考一件件的事。父親手下這些老人平日懼怕父親的聲威多有收斂,如今一見老帥臥病,反對他這二十多歲的青年主事私下多有不服,暗中也總在耍些小手段試探他。


    起初的日子,漢辰還多有顧及,不忍撕破臉。但這些老家夥得寸進尺,很多當日老帥立下的規矩,他們都巧做“理解”“解釋”,於中玩些手段。


    畢竟漢辰答應了七叔臨走時的囑托,他也不能眼見了楊家因為父帥臥病而一蹶不振。所以漢辰明確的對眾將講:“如今既然是漢辰做主,就不要跟我提什麽老帥和七爺當年如何如何,漢辰領了老帥的托付執掌龍城的軍政要務,凡事自是要同諸位前輩商議。隻是所有的話都要放到台麵上來說,如果當了漢辰不說背後裏去說,也不要怪漢辰不客氣。”


    這些話很快就傳到了父帥的耳朵裏,漢辰當然知道是有老人到父親耳邊訴苦。


    而今天,肖參謀這位父執卻小心謹慎的說:“少帥,前些天東經銀行存的那筆軍費的事,你將這件肥缺從段師長手裏移交給了司徒旅長,似乎老帥有所耳聞了。昨天叫了我去問話,我左盤右繞,老帥都有些怒了,罵我說,我還沒咽氣呢,你風向變得倒快!”


    “我迴去見到老帥去解釋清楚。”漢辰說,“隻是委屈肖參謀了。”


    “我這些年在老帥身邊見多了,還應付的過來。隻是明瀚你還是不要太激烈,欲速則不達。”


    肖參謀說得語重心長,漢辰點頭稱是,但心裏在盤算這些亂麻般的局勢。


    “大少爺迴來了。”官家胡伯迎上來招唿說:“老爺才喝過藥,在暖閣歇著呢。”


    “家中最近來過什麽人?”漢辰謹慎的問,胡伯答了說:“前天下午段師長來過,帶來兩條從東北運來的白魚,破冰打來的,那個子大,放在冰盒子裏抬來的。還有吳市長昨天來探過病,給老爺帶來了北平同仁堂的安宮牛黃和幾味名貴的藥材,舉薦了一位大夫來給老爺診脈。”


    胡伯一一敘說,似乎已經默認了楊家即將的改朝換代。


    漢辰進了屋,父親正靠在床榻邊抽煙聽著留聲機裏的京劇唱片,見了漢辰哼了一聲說:“少帥迴來了?”


    一句話就問得不善,漢辰應了聲:“父帥,漢辰迴來了,北平那邊~~”


    “好了好了,你看了去辦吧,還做這假招子給你老子看什麽?橫豎你如今是有了主意,連老段的差事幹了這些年就被你一句話說抹就抹。”


    “段師長中飽私囊,款子由來的對不上數,如此下去,難以服眾。”漢辰不改平素的耿直,楊大帥瞪起眼捶了桌子:“混賬東西,你才坐上老子的位子幾天,就學了去變天了?你懂不懂蕭規曹隨的道理,顧師父和你七叔沒教過你?就你能幹了,爹這麽安排自然有爹的道理,你顧師父和七叔在的時候都不多嘴,怎麽你一上來就拿老段殺雞給猴看!”


    漢辰心裏的一口血往上湧,這躺在床上的父親雖然不想過問軍政要事,卻比誰都幹預的不少。七叔和顧夫子能幹,那你為什麽不把他們掘地三尺找出來?漢辰臉色掩飾不住的慍色,立在一旁不做聲。


    “東經銀行的事,我吩咐他們改迴去了。;老段還是主事,那個司徒輔助老段就是了。日後大事小事你天天過來對爹匯報一番,我是要看看你如何做事的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楊大帥罵道。


    如此束手束腳可如何能做事,更何況他的命令輕易被父親更改,還能服眾?漢辰強壓了怒氣說:“漢辰無能,還是盼了父帥早日康複去挽迴局麵。”


    一個茶碗飛向漢辰,漢辰略側頭一躲,那茶碗砸空濺了漢辰身上水花。


    “反了你了!以為楊家沒了你大少爺就不活了。你威脅老子不是?是不是這些時候家法不上身了,你忘記自己姓什麽了!”楊大帥的斥罵,光著腳下地同漢辰怒目相視。


    大太太等人聞訊趕來勸阻,才將漢辰推出門外。


    惹了父親大怒,漢辰堅持跪在門外,憑誰勸也不肯起來。


    “這父子倆這個時候鬥上了氣,我可怎麽辦?”大太太哭了說,裏外勸說半天,楊大帥總算下了話吩咐漢辰起來,漢辰迴到房裏就病倒了。


    嫻如在楊大帥房裏迴話時小心的說:“怕是明瀚是在北平就受了風寒,不全是昨夜在院裏凍到。二牛子說,北平近來氣候極冷,明瀚帶的衣服不夠厚。”


    “這二牛子,你主子帶的衣服少了,不會在外麵買件穿。”楊老帥明知道媳婦是在敷衍他,卻也樂得拿這個下台。


    “明瀚說,就這幾天的功夫,買了迴到龍城怕也穿不上,白糟蹋了錢。”嫻如說。


    “剛才申大夫看過,說是龍官兒的病怕是又犯了。來勢洶洶的,咳了幾次血,怕要臥床靜養了。”大太太試探了問。


    如今父子二人都臥病,楊家實在是無人能頂大梁,楊大帥沉默不語,又聽大太太說:“龍官兒讓請你個示項,用不用把小四漢濤從美國叫迴來,畢竟是楊家的根苗。”


    楊大帥這時才閉了眼靠在鬆軟的蒲墊上不置可否。小四漢濤,看漢辰提的這人,若是漢濤是那塊兒材料,早就不必扔了他去美國做那份閑差了。但為今之計,如果漢辰果真病倒,或就是賭氣裝病,他也是無可奈何。漢辰這孩子,他多少知道他的個性,怕惹急了他,孤注一擲時他寧可拿假病變真病,就真是覆水難收了。


    這天漢辰身子略好,穿了棉袍去後花園散步。


    嫻如扶著他,虛弱的他看著腳下的棉鞋在白雪平鋪的地麵留下一個個腳印。


    “龍弟,你迴頭看。”嫻如興奮的提醒。


    身後是兩行孤零零的腳印。深厚的是漢辰穩實的足印,小小的是嫻如纏了小腳那金蓮般的印痕。


    “你哪裏去,我看你逃!你個騷婆娘!”


    一陣叫嚷聲就在院牆外,漢辰聽到一陣喧嘩。同嫻如對視一眼匆忙尋聲趕去,卻發現拉車的老杜四正在追打老婆。


    “你個sao貨,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呀,拿了老子的辛苦錢去盜貼野男人。”


    一陣陣震撼的“咚咚”響動,老杜四正揪了婆娘的頭發往牆上撞,圍觀的人竟然沒人敢去勸阻。


    “杜四!住手!”漢辰最看不慣男人欺負女人,這算什麽本事。


    見大少爺來了,老杜四更是不依不饒:“少爺,你別管,我杜四沒臉做人了,我今天打死她!”


    家丁們趕來把杜四拉開,杜四還在罵罵咧咧,而那婆娘卻縮在牆角哭。


    家裏家外都如此亂,漢辰吩咐趕來的胡伯說:“將杜四夫婦逐出楊府,把錢清算了。”


    胡伯剛要開口,漢辰背了手堅定的說:“或許有什麽隱情不為漢辰知曉,但漢辰也沒時間去理會這些。老爺在病著,七爺屍骨未寒,家裏軍裏事物繁多。漢辰接管家中大小事物是有過約法三章,若有誰在此期間違反家規,擾得楊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逐出楊家不用!”


    嫻如遲疑追上匆然離去的漢辰,等到他平靜下來才說:“其實,老杜四平日幹活手腳麻利,不用出車時,眼裏見到活就做,沒個怨言。我是頭一次見他打媳婦,再說,下人們有幾個家裏不打媳婦的。”


    漢辰冷冷迴頭看她一眼說:“漢辰的眼裏,隻有規矩那條繩橫在眼前,觸了就走,留下的不許去碰。漢辰不過是替爹看著這條繩罷了,是狗也罷,鷹也罷。”


    “可這老杜四,平日爹是喜歡他的很,聽說他這個媳婦是填房,還是爹給他張羅的。”嫻如提醒說,不想再惹出不快。


    晚上,漢辰是病好後第一次去給父親晨昏定省的問安。盡管新潮流的學生多對這種老規矩嗤之以鼻,楊家早晚向父母請安的規矩還是不可動搖。


    進了小院,漢辰照舊在門口躲著積雪,卻不見有人迎上來伺候他。


    屋內聽到隱隱的哭聲,竟然是胡伯。


    “你去把這些錢給他,再把我這封保薦函也給他。走吧,走吧,走了也好。他的老家在新城,拿這錢在新城置辦個落腳的地方,曾老爺是我的好友,會收留他的,再慢慢找去處。楊家他是迴不來了。”


    漢辰不知道是在說誰,莫不是有誰要離開了。


    又聽胡伯抽噎說:“老爺,我替杜四謝謝老爺的大恩大德了。”


    漢辰心裏一陣刀絞,他在前麵鏟除路障,父親卻把路障踢迴來;他殺惡人,父親卻去重金收斂,既然是如此想收買人心,要他在前麵主事做什麽?


    漢辰心裏越發的不平,但又不敢掀簾進去,鬧得彼此尷尬。


    就聽父親說:“好了,你快走吧。囑咐他莫要對人說,更不要讓大少爺知道了。我也就能幫這些了。”


    漢辰一陣心寒,趁了胡伯沒出來,快步走去側院避開,又繞迴了自己的院裏。


    院門口,一個黑影在晃動,雪地白光掩襯下也看不出是誰,隻看得出是個女的。


    漢辰走近,那女人迎上來跪到雪地裏:“大少爺,大少爺求您。若是治罪就轟我一個人走,留了我男人在府裏吧。都是我的錯,不怪他打我,求大少爺饒了他,他從小在楊家長大,離開楊家他去哪裏呀?”


    漢辰心裏一陣厭煩,一個男人,惹了禍不敢出來麵對,除去打老婆再沒別的膽色了,反令媳婦雪夜來為他求饒,心中生出鄙夷,厭惡的說“杜四家的,你下去吧。我楊漢辰隻看規矩,不管旁的,任是誰犯了規矩都是如此,不會因人而異。”


    那女人哭了抱住漢辰的腿:“少帥不答應,我就無顏去麵對我男人。”


    漢辰心裏暗罵,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甩開杜四媳婦揚長而去。


    第二天清晨,一陣騷動,杜四媳婦投井死了。


    杜四坐在井邊捶了頭並沒有哭,兩個孩子卻是哭得嚎啕。


    見了漢辰出現,杜四慌忙起身,打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巴掌罵了說:“還不收拾東西去,嚎什麽嚎!”


    漢辰正在遲疑,老杜四卻忽然跪到地上,嚎啕大哭,漢辰一迴身,見是父親拄著拐杖過來了,滿頭的白發一夜間似乎多了許多。


    杜四收殮了妻子的屍體帶了兩個孩子走了。


    杜四走了不久,漢辰就聽到亮兒的奶娘張媽同嫻如的議論。


    “要說那杜四媳婦死的不冤,少奶奶不用內疚。反是杜四被趕走才冤枉呢。你知道這杜四為什麽那天往死裏打他媳婦?是他媳婦背了他把家裏的錢偷偷的去填補給前夫。她那過去的男人還腆了臉找到楊府來要錢,說是這女人改嫁前生的孩子病了,沒錢去治病。說是不是一次了,這杜四媳婦把家裏的錢都偷偷的塞給那野男人了。你說杜四能不急嗎?這不是給他戴綠帽子嗎?”


    張媽又不屑的說:“要說這杜四家那媳婦的前夫也不是個什麽好鳥。聽說杜四媳婦的前夫叫謝麻子,這謝麻子過去給城裏的巨富吳大老爺家當看門的。”


    “就是前些年敗了家的那個吳家?吃了官司的?”漢辰聽到嫻如問,心裏才知道這杜四媳婦是改嫁的。


    “那杜四媳婦和謝麻子過去在吳家,一個當門房,一個當奶娘,過得不錯,吳家有錢呀,那下人都穿綢緞。”張媽誇張的說:“杜四媳婦誇口說,那時候她們的洗臉水都兌了牛奶,所以她皮膚細嫩。可就是這樣呀,不知足。說是這謝麻子一次沒有仔細盤問,就放了個刺客進了吳府,被吳老爺下令打了一頓,這就嫉恨了。她媳婦似乎也和太太鬧了些不和。結果趕上過年吳府打賞,這謝麻子得的比別人少了一半兒,就有了怨氣,結果這吳家的二老爺惦記家產,同吳老爺不和,反正就一家人爭來爭去的。躥掇了謝麻子去省裏告發吳老爺勾結革命黨,這全天下都在抓亂黨,一告就果然在吳家搜出了亂黨,這吳家就被抄家了。家產全部充公,吳家二老爺也屁子沒落到一個,反賠進不少錢去撇清自己。這謝麻子和媳婦也沒地落腳了,你想呀,安樂窩裏養尊處優沒有本事,猛得扔到市麵上哪裏容易尋個混出口飯的營生?高不成低不就的,謝麻子就想到賣老婆。杜四正沒媳婦,看上了這謝麻子媳婦,又沒錢,是老爺給他錢操辦的。後來杜四媳婦跟我抱怨呀,說謝麻子和她那叫一個後悔,若不是忍不下一口氣去舉報了吳老爺,吳老爺家裏吃喝不愁,比尋常人家強上千倍百倍的享受,如今不想出了口惡氣,落得自己晚景淒涼了。杜四家的還說,若不是為了孩子,她才不丟臉去改嫁。所以說,少奶奶你別可憐這種賤人,我看杜四打她是應該的,欠打~這種賤女人,杜四就不該娶。”


    漢辰聽了心裏覺得壓了塊兒大石頭。家裏不齊心,內亂自生是最可怕的,若是自己人害人,怕是最可憐可悲。這吳老爺苦心營造了一大份家業,養活了兄弟和這些下人養尊處優,反是吃他的人害了他,還滿口仁義道德的去打了除亂黨的明晃晃招牌。到頭來害人的人自己也是落個悲慘的下場。


    這時,二牛子探頭探腦的進來說:“爺,老爺請你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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