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文站在一戶人家門外,抬手按響門鈴。


    來開門的是修敏齊,老先生在家裏也穿得整整齊齊。進門後可見他家裏陳設一般,但十分幹淨整潔。


    修敏齊引著傅博文走過門廳。


    傅博文問:“彤彤身體怎麽樣了?”彤彤是修敏齊的獨生女兒,有嚴重的心髒病。


    修敏齊無聲地一歎:“老樣子,還是不太好。”


    兩人走進客廳,修敏齊一擺手讓傅博文坐在沙發上,自己拿出茶葉、茶杯,給傅博文倒水,寒暄道:“你呢?我聽說你去休養了一段時間,好一點兒了沒有?”


    “好些了,壓力小了,自然也就沒什麽事了。”傅博文點點頭。


    修敏齊語重心長地說:“還是得注意啊,你這個性格啊,有事情就愛自己鑽牛角尖,年紀大了,要往開了想,退了也好。”


    “退也沒退幹淨,這段時間還迴院裏做了些事情。”


    “我聽說了,救災期間仁合鬧得很厲害,氣性壞疽、耐藥菌株、hiv陽性患者……排著隊都來了,這些事情指望楊帆是不行的,多虧了你在,有好幾個老同誌都跟我提了,說你退早了,你有沒有想過,把這個辭職的事情再考慮考慮呢?如果需要的話我來說說話……”修敏齊說著,突然被傅博文打斷:“小斌迴來了。”


    修敏齊一愣:“誰?”


    傅博文抬起頭看著他:“張淑梅的兒子,小斌。”


    修敏齊平靜地吸了口氣:“哦……”


    傅博文卻有點激動:“利多卡因的致敏性,當時我們確實不了解,即使如實上報,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隻會算作是一次醫學發現。可錯就錯在我們一念之差,推卸了責任……現在,是挽迴的時候了。”


    修敏齊不置可否。


    “修老,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但像一塊石頭一樣,壓了我三十年。現在小斌迴來,他並沒有選擇直接公開質疑這件事,他所要求的,僅僅是我們給他一個交代。這個時候,我們不應該再保持沉默了,站出來吧,給張姐一個公道,這也是鍾西北臨終的願望。”傅博文多年來心中沉重,近日更是被這樁心事壓得輾轉反側,此刻終於在修敏齊麵前全部傾訴出來。


    修敏齊眯著眼,不說話。


    傅博文目光沉鬱:“我們都退了,也沒有什麽名利的糾纏,如果您同意的話,我私下裏……去做這件事情……”


    修敏齊搖搖頭,幽幽地說:“一件簡單的醫療事故,已經塵埃落定三十年了,就因為一個當事人家屬私下裏的質疑,你就跑來跟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搞得好像我們兩個都有什麽責任似的,我看你是該退了。不管你,還是那個……叫什麽小斌的,如果有什麽搞不清的,可以去查查檔案嘛,檔案裏記的,總比你一個生了病的老頭子要清楚,你說呢?”他說完後,不再待客,起身走向臥室。


    傅博文站起來,定定地看著他。


    修敏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淡漠地道:“你這段時間待在那個康複中心,是不是病情加重了?還是應該住住院,吃點兒藥。療養什麽的,不可靠。”說著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傅博文在客廳裏茫然地站了一會兒,俯身從沙發上拿起包,緩緩地走向門口。


    保姆從廚房出來,訝然道:“傅院長,這就走啊,不吃飯啊?”


    傅博文冷冷地迴應她:“嗯,走了,沒什麽事了。”


    這時門鈴又響,傅博文拉開門,門外赫然站著楊帆。


    兩個人麵對麵,都是一愣。


    楊帆看著傅博文冷著臉走遠,思忖片刻,走了進去。


    修敏齊從臥室出來,若無其事地和他打招唿:“來了。”


    兩人在客廳坐下,楊帆開口道:“這次救災的搶救工作,仁合醫院在嘉林市是挑了重擔的,接診量達到那樣的密度,我們也沒有往兄弟單位推過病人,還幫傳染病醫院承擔了一部分,死亡率控製到了前所未有的低點,這是有目共睹的,當然,這主要是傅院長做了大量的工作,我隻是輔助。”


    “成績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他的消息我也聽到過一些。”修敏齊微眯雙眼。


    “是啊,畢竟感染還是發生了。但是在密度那樣大的情況下,消毒和無菌操作都不可能完備,介入性器材使用量大,感染也是無法避免的。”楊帆說道。


    “我聽實驗室的人說,發現了ecoli的新亞型,這個你為什麽不說?”修敏齊看他一眼。


    楊帆趕緊道:“我正想和您匯報,這件事啊……其實是有人想拿來做文章,借此去查介入性醫療器材。您知道的,咱們仁合進器材,少一個合格證也不敢啊。不過器材都是在正常條件下做的檢測,這次可是極端條件,無菌消毒都不完備,我們已經是為了大局,在挑戰極限了,但是院裏就是有人不顧事實,在借題發揮。”


    修敏齊直截了當地問:“先鋒公司的器械在仁合的使用比例,是多少?”


    楊帆被噎住了:“……確實多了點兒。”


    修敏齊堅持問:“具體多少?”


    楊帆支吾道:“……百分之八十以上吧。”


    修敏齊點點頭:“大眾不懂什麽標準接診量,什麽檢驗合格的試驗條件,大眾一聽——感染——跟器材有關,馬上就會認為你有權錢勾當在裏麵。這百分之八十,你怎麽解釋?”


    “但是我跟您保證,這個質量一定沒問題。”楊帆急道。


    修敏齊擺擺手:“你這個代理院長,還沒有轉正吧?”


    楊帆沒說話。


    修敏齊歎口氣:“你啊,能力是有的,就是和器材商走得太近了。”


    楊帆點點頭:“是是是……不過,菌株已經送出去了,一旦引起上麵的關注,到時候調查組下來了,鑒定器材上您不用擔心,我隻是想請修老幫忙說句話,器材是合格的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就不要查了?”


    修敏齊忽然問:“張淑梅的兒子,你認識吧?”


    楊帆一愣:“……認識,認識啊。”


    修敏齊沒有看他,獨自沉吟。


    莊恕在辦公室裏剛把白大褂抖開穿上,聽到電話響起,他接起來:“喂,廖先生,有什麽消息嗎?”


    “莊大夫,您送來的標本有了初步結果,確實是cre新的亞型。”(注:ecoli是大的概念,就是大腸埃希,包括耐藥的、不耐藥的;其中超級耐藥的簡稱cre。)


    “太好了!請繼續做下去,我會抽時間到北京去,跟您一起和威廉姆斯博士開個遠程會議,他半年前也有過cre新亞型的發現,看看是否相關。”


    “這樣最好,這種菌種的研究還是早做為好,否則再有感染病例出現,那就來不及了。”


    莊恕籲出了一口氣:“是啊,死亡患者最後留給我們的,都是珍貴的資料啊。”


    陳紹聰剛在急診送了個病人出來,正往辦公室走,眼見一個女孩扶著另一個女孩走進來,那個女孩臉色灰白,到了護士台就趴在了台子上。


    陳紹聰上前接診,把她們帶進診室,一邊把聽診器的聽筒捂熱,詢問了姓名、年紀後問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肚子疼的?”


    那個女孩稱自己叫張曉涵,十九歲,有氣無力又有點猶豫地說:“今天白天,哦不是,昨、昨天晚上,快天亮的時候。”


    “有嘔吐腹瀉嗎?”


    她遲疑了片刻,搖搖頭。


    這時楊羽拿著溫度計、血壓計走進來,瞥見她吞吞吐吐的神色,微微皺眉。


    陳紹聰繼續問:“上次月經什麽時候?”


    張曉涵咬了咬嘴唇,眼神躲避著支吾道:“剛……剛完,嗯,剛完。”


    楊羽皺著眉上前:“量血壓。”拿著血壓帶給她纏上。


    陳紹聰撩開她的衣服,露出腹部,做觸診,卻詫異地發現她的下腹部皮膚隱約有黑線,膚色暗沉,有著隱隱的斑,腹部兩側還有著淡紫紅色的紋路。


    陳紹聰覺得有點奇怪,這看著分明像是妊娠剛結束的樣子呀,不由問:“你多大了?你剛說你十九歲?”


    張曉涵不看他,點點頭。


    陳紹聰問道:“你有沒有生育過,或者大月份流產過,小產過嗎?”


    張曉涵躲避著他的眼神,哆嗦起來,突然猛地坐起,伸手推開陳紹聰,解開血壓帶往外走,邊走邊說道:“我不看了,你是當大夫還是查人隱私?”


    楊羽趕緊把她解開的血壓帶收起,拉過陳紹聰:“這女孩有問題。”


    陳紹聰低聲說道:“可能是剛流產過。”


    “那有什麽可隱瞞的?”楊羽不解。


    陪同的女孩趕緊上前扶住她,勸道:“曉涵,你都三十九c了,還流那麽多血……不看大夫不行啊!”


    張曉涵按著肚子往外走,一臉虛汗仍執拗地說:“我不看了,我沒事,咱們走。”


    楊羽把手上的東西往旁邊一放,起身要追出去,陳紹聰趕緊一把拉住她:“你幹什麽呀?”


    “不能讓她這樣走了。”楊羽皺眉。


    “我給婦產科住院醫師趙麗打電話,讓她做做工作,你就別去了。”陳紹聰拉著她。


    “她肯定有事兒,我得問問。”


    “你問什麽呀?這是病人隱私,不想說很正常,你管得了嗎?”陳紹聰沒奈何地說。楊羽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想問什麽,你別攔著我!”


    “這女孩兒一看就是瞞著家裏的,你問多了不找事兒嗎?”陳紹聰怕她去惹出亂子,不肯放開,楊羽著急地拉開他:“這種事兒你不懂,你放開我!”


    “你別找事兒,不想幹了是吧!”陳紹聰低聲吼道。


    楊羽沒管他,衝著張曉涵大喊:“你站住!你把孩子扔哪兒了?!”


    張曉涵一下子停住了。


    陳紹聰懵了。楊羽一把甩開他,衝到張曉涵麵前,抓著她的肩膀厲聲說:“說!你把孩子扔到哪兒了?!”


    張曉涵一臉惶恐,哆嗦著看著她,腳下一軟,倒在地上。


    婦產科住院醫師趙麗和一個護士來接了病人,推著張曉涵的輪床往婦產科去。


    陳紹聰緊急報警:“警官您好,我是仁合醫院急診的陳紹聰,我們剛剛接診了一個產後患者,她兩小時前把初生嬰兒放在了南城區的一個公共衛生間裏……”他正說著,見楊羽已經拎著藥箱衝出了門,匆忙道:“好好好,請你們現在就去,我們也去找!”他掛了電話對護士喊了句,“跟馬主任說一聲,我和楊羽去搶救一個初生的棄嬰,讓他安排人替我!”大步朝楊羽追去。


    他們兩人衝到停車場,坐上陳紹聰的車,不料陳紹聰打了幾次火,卻怎麽也打不著,急得一拍方向盤:“破玩意關鍵時刻掉鏈子……”


    楊羽等不及他說的什麽找人換電瓶之類,推開車門下車,提著藥箱,發了狂般地飛奔。


    身後不遠處,陳紹聰向她追過去。


    兩人一直跑到南城區,楊羽衝進一間間公廁尋找,但看了五六間,都沒有發現。


    楊羽焦急地問:“下一個公廁在哪?”


    陳紹聰對著手機地圖看:“林大路,西邊五百米。”


    楊羽剛跑出去,被陳紹聰追上拽住:“你別急,我……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派出所會立刻派出警力搜尋的。”


    楊羽繼續往前跑:“等他們找到再送到醫院,就來不及了。”


    陳紹聰跟著她快走著,問:“你……你怎麽一下就確定她是產後的?”


    楊羽沒有理他。


    “我問你呢!我第一反應也是產後,但還有其他可能啊。你怎麽判定的?”陳紹聰追問。


    楊羽直接道:“我沒判定,我是直覺。”


    陳紹聰一愣,楊羽沒理他,接著跑遠,陳紹聰隻能追去。


    就這樣又找了兩間公廁,還是沒有。


    楊羽實在跑不動了,扶著腰慢慢蹲下來。


    陳紹聰趕來,想扶她,卻被推開,楊羽喘著氣,示意讓他繼續快去,別管她。


    陳紹聰隻好繼續往前跑。


    時值盛夏,烈日當空,驕陽似火,行人在路上都打著傘。地麵上蒸騰著熱氣,楊羽捂著肚子拎著藥箱,一步一步挪著,汗流浹背,疲憊不堪。


    陳紹聰也是精疲力竭,滿頭是汗。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讓他的視線都模糊起來,但就在模糊的視線裏,他看到前方有一間公廁。


    他忙擦擦汗跑過去,站在女廁門口,累得扶著牆直喘氣。正打算進去,裏麵出來一個女人和他正撞上,女人大驚,推了他一把:“你往哪兒鑽呢!”


    陳紹聰被她推得一個踉蹌,衝著她的背影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對廁所裏喊著,“沒人了吧裏麵?我進來了啊!”他喊完衝了進去,在最後一格,看到了一個包裹在一件普通白襯衫裏的嬰兒,緊緊閉著眼睛。


    楊羽將嬰兒放進暖箱,雙眼還有些濕潤。


    兒科醫生聽心跳、唿吸,做檢查。


    楊羽小心地給他下頭皮針,吊上液體。


    兒科醫生直起身道:“恐怕有肺部感染。孩子家長呢?如果家長清醒,這麽小的孩子,所有檢查治療,都得監護人簽字同意啊。”


    陳紹聰和楊羽對看一眼。陳紹聰道:“楊羽,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找孩子媽媽去。”他轉身要走,瞥見楊羽緊張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樣都能找迴來,孩子命大,你就放心吧。”


    陳紹聰和兒科醫生來到婦產科,見張曉涵躺在治療床上,吊著抗生素。


    婦產科醫生趙麗給陳紹聰和兒科醫生看病曆和檢查結果:“產後感染,盆腔炎,用了二代頭孢靜脈滴注。現在情況穩定,神誌清醒。”


    兒科醫生轉頭對張曉涵說道:“你的孩子現在高熱、脫水,我們懷疑有肺部感染,需要進行一係列檢查、治療,你是監護人,我們需要你的授權。”


    張曉涵一動不動,也不睜眼。


    兒科醫生有些急,輕輕拍她肩膀:“張曉涵,你先別睡。”


    張曉涵肩膀發抖,就是不睜眼。


    兒科醫生和趙麗無奈地看著陳紹聰。


    陳紹聰上前蹲在她身邊輕聲道:“張曉涵,我知道你醒著,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困難難以解決。我們不會問你跟孩子病情無關的事情,你看,從你來了,我們就沒問過你的學校或者單位,對吧?”


    張曉涵還是不動。


    “哎,以後的問題,我們都可以一起想辦法,但是現在孩子需要治病,你迴我句話。”陳紹聰幾乎是在懇求。


    張曉涵縮成一團,用被子蓋住了頭。


    陳紹聰一低頭,無奈地出了口氣。


    兒科醫生著急地說道:“你就不怕這孩子死了?!你做母親的負點兒責任行不行?”


    陳紹聰輕輕拉了下兒科醫生,繼續耐心地勸說:“我明白,你壓力大,你害怕麵對這個孩子、麵對自己的未來,你可能不敢跟父母說,怕學校或者單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麽辦,更何況是這個孩子呢?我說的對嗎?”


    被子下輕輕顫抖著,張曉涵低聲地抽泣。


    楊羽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陳紹聰迴來,她圍著嬰兒的暖箱擔心得有些焦躁地兜著圈子。突然,監護設施嘀嘀地響起來,楊羽望向監護器的屏幕——唿吸曲線變得淺快,心跳曲線也亂了,血氧飽和度數字開始下落。


    楊羽立刻摸出手機,撥通後大叫道:“喂,陳紹聰!”


    陳紹聰聽完電話,衝兒科醫生急道:“孩子現在發生了唿吸困難,你先過去搶救孩子!”


    兒科醫生為難:“監護人神誌清醒,不同意治療,我們擅自搶救是違規的。”


    “她……她也沒說不同意啊,她隻是年輕害怕,”陳紹聰看向趙麗,“這很可能是產後抑鬱,對吧趙麗?”


    趙麗低頭不說話。


    陳紹聰有點著急了:“你怎麽……”


    “是不是產後抑鬱,她也是唯一的監護人。這麽小的孩子,治療過後什麽結果都可能出現,我們不敢違背監護人的意願,尤其是這種監護人,誰知道會怎麽樣?”兒科醫生蹙眉遲疑。


    陳紹聰急得指著她們倆:“你……你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又隻得蹲在張曉涵身邊,苦口婆心地勸著:“現在孩子發生唿吸窘迫了,你真的要放棄他嗎?姑娘你說句話行嗎?”


    張曉涵更緊地縮在被子裏,被子中傳出絕望的哽咽。


    兒科醫生對著陳紹聰和趙麗無可奈何地說道:“監護人不同意,更不能搶救了,如果需要插管呢?如果插管失敗呢?前段時間兒童醫院搶時間救了一個孩子,就因為一個x光片沒來得及簽字,家屬說孩子以後癌症概率升高,要索賠,最後醫院處分的是負責大夫啊。”


    “可是……這孩子如果在醫院發生窘迫,就這麽不搶救了?你現在不救,家屬、媒體就一定不鬧了?”陳紹聰急得跳起來。


    兒科醫生眼裏轉過猶豫和不忍,隨即又看向趙麗。


    新生兒室內,監護儀器響得更急。


    楊羽焦急地查看著監護器的數據,暖箱裏孩子的手突然痙攣地向上伸出,小手好似想抓住什麽。楊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給他,他本能地抓住。但片刻之後,屏幕上的心跳、唿吸曲線拉成了一條直線,握住楊羽的小手緩緩鬆開,落下。


    楊羽趕緊過去,給孩子做人工唿吸,開始做cpr,揚聲叫護士:“給陳紹聰打電話!”


    新生兒室護士追過來喊道:“楊羽!醫生還沒給醫囑呢!劉大夫你快來!”


    陳紹聰接著電話,震驚:“什麽?楊羽做cpr了?我知道了!”轉身對張曉涵吼道:“你說你到底管不管啊!”


    張曉涵完全把自己裹在了被子裏,哽咽變成了號啕。


    陳紹聰搖搖頭,對趙麗和兒科醫生說道:“你們倆……行,我不逼你們,你們也別攔我,這是我急診收診的孩子,我陳紹聰負責!”


    他說完大步走出去。


    楊羽還在堅持做著cpr。她口對口為嬰兒進行著人工唿吸、按壓,口中默默計數:“二三,二四……”


    新生兒護士一邊擔心地看著一邊給還在婦產科的兒科醫生打電話:“楊羽自己在搶救患兒!院內cpr不能直接無醫囑由護士做啊!”


    這時,楊羽正做完一次人工唿吸,她額頭的汗淌下來也顧不上抬手擦,她抬起頭看著監護儀,屏幕上依然是一條紅線……楊羽眼中湧出眼淚,手下還在按壓:“二七,二八……”她模糊的視線中,陳紹聰衝了進來,上前大聲道:“我來!”


    陳紹聰替換楊羽,堅持給嬰兒做著cpr,直接下了醫囑:“楊羽,準備給孩子輸液,糾正脫水!”


    楊羽托著托盤跑進來,掰開玻璃瓶頸,吸藥,注射進靜脈滴注的輸液袋。


    “八九、九十……”陳紹聰持續做cpr,他一額頭的汗水把劉海都黏在了額頭上,雖已累極但仍不放棄,終於,看到屏幕上平平的心電線,有了一個起伏,接著,是另一個。他再低頭,口對口唿吸,之後繼續按壓:“九五、九六……”屏幕上的心電線恢複了竇性心率。


    陳紹聰喘著氣起身:“暫時恢複心律,但自主唿吸還沒有恢複,很可能是氣道痙攣,肺不張。”


    楊羽含淚問:“那怎麽辦?”


    陳紹聰毅然道:“叫陸晨曦,我用了解痙藥,需要插管。”


    陸晨曦正在母親的病房裏,楚珺也在。


    楚珺給程露畫了一些漫畫,都是畫的小時候的陸晨曦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場景,掛在病房床頭,很是溫馨。陸晨曦一看畫的內容,就知道是陳紹聰跟楚珺八卦的她小時候的事兒。正在威脅說要去找陳紹聰算賬,就接到他的電話,匆忙道:“我立刻來……”轉而對楚珺道,“楚珺,兒科要給新生兒插管,平時不太容易看到,我教教你吧。”


    楚珺用力點頭:“好的,我想學!”


    兩人一起跑出病房。


    陸晨曦到了之後,別的都沒多問,立刻做好準備開始給小嬰兒插管,楚珺在旁做助手,傳遞器材。


    稍遠處,陳紹聰和楊羽並排站著,身後是產科值班、新生兒值班的護士們。


    張曉涵也悄悄地走過來,站在門外。


    陸晨曦完成插管後,抬起頭對楚珺道:“好,你來固定。”


    楚珺點頭,開始做插管固定。


    陸晨曦盯著監護器的屏幕,隻見血氧飽和度數字慢慢上升。


    楚珺低著頭道:“好了。”慢慢抬起手,一點點離開插管處。她抬頭看向陸晨曦,陸晨曦微笑著點頭,伸出拇指。


    楊羽流出眼淚,伸手抓住陳紹聰的手,忽然她看向門外的目光一愣,示意陳紹聰迴頭。陳紹聰轉頭看到張曉涵正看著屋裏的一切,淚水流了滿麵。


    楊羽迴到急診洗了個澡,頭發還滴著水,已經換了衣服,坐在一張輪床上發怔。陳紹聰也洗過澡,濕著頭發走過來,有氣無力地在她身邊坐下:“累壞了吧,我也累壞了,從大學體育考試結業我就沒這麽跑過,現在兩條腿都是軟的,我估計明天下樓你得扶著我。走吧,我實在是想吃一碗你做的炸醬麵了,就是不知道這麽晚有沒有賣醬的,我記得家裏冰箱都空了……”


    楊羽眼神直愣愣的,看都沒看他,壓著他最後一句話說道:“我懷孕了。”


    陳紹聰還在兀自念叨:“你說這賣醬的現在還開不開門……”突然觸電一般扭過頭看著楊羽,“你說什麽?!”


    楊羽默默地說:“我懷孕了。”


    “啊?什麽時候的事兒?你怎麽不告訴我呢?”陳紹聰傻了。


    楊羽看著地麵:“我本來想打掉的。”


    “為什麽啊?”陳紹聰傻完又懵了。


    楊羽難過地說:“我們家是這個情況,你又是這個德行,我又是這麽個工作,生下來怎麽帶啊,這不是添麻煩嗎?”


    陳紹聰把頭低下,小聲地問:“那你……怎麽又不想打了……”


    楊羽聲音哽咽起來:“我今天看見你抱著那孩子跑過來的樣子,看著你救他的樣子,我覺得你能……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我舍不得……”


    陳紹聰點點頭,有些恍惚地說道:“原來我救的是自己的孩子……”


    楊羽轉過頭看著他:“陳紹聰你可想好了,要了這個孩子,以後咱倆得麵對什麽。”


    陳紹聰一邊點頭一邊撥通電話:“媽,咱家還有醬嗎?”掛了電話對楊羽說道,“我帶你去吃炸醬麵。”


    陳紹聰的小車好不容易打著火,一路發出奇怪的聲音開進一個高檔小區,停在一所整潔的別墅門外,他熄了火道:“放心,我明天就去修。”


    楊羽沒理他,看著旁邊的大別墅,問:“這是……私房菜?”


    陳紹聰卻憨笑著說:“嘿嘿,這是我家。”


    楊羽呆住了。


    楊帆和薑裴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討論薑裴父親的病情。


    “我大概也了解了一下,我父親他這個腫瘤過大,還粘連了氣管,現在又發生了食管破裂……你看,如果需要請其他專家,花費上不用擔心,你盡管提。”薑裴說道。


    “說實話,你父親既然交給了陸晨曦,也不用討論,她怎麽交代,你們怎麽配合就是了。整個嘉林市,在食管癌方麵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如果你覺得需要請其他專家來會診,她也不會拒絕,但是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你現在隻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信任她,配合她。”楊帆坦然地道。


    薑裴一笑:“楊院長對陸大夫評價真高啊。看來所謂楊院長排擠陸大夫的傳言,應該是謠言?”


    “排擠?我為什麽要排擠她,我是心胸外科主任、代理院長,她就是一個主治大夫,我們能有什麽矛盾。至於院內的一些傳言嘛,哪個單位沒有啊,少了傳言那還能叫中國人嗎?”楊帆牽牽嘴角,說話滴水不漏。


    薑裴笑著說道:“不錯,當了院長,心胸開闊多了。”


    “你還說我,你又是給她的研究項目捐款,又是表態在吻合器上讓步,為了老爺子的事你也夠下血本的。”


    “牆內損失牆外補吧,現在起,我在兩三年內,會減少吻合器在你們仁合的銷售任務,但我可以加大在其他醫院的推廣力度嘛,工作重心往幾個二三線城市多轉移一點,公司的報表也絕對不會難看。”薑總胸有成竹地說。沒料到楊帆靜靜地補上一句:“不光吻合器,別的器材和藥品的購進量,也要逐步往下減一減了。”


    薑裴有點意外:“老楊,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耐藥菌株爆發的事情,我不能不考慮啊。”


    “怎麽?現在證明了耐藥菌株和我們公司的器材有關嗎?”


    楊帆搖頭:“沒有證明。”


    “那不就得了。我可以保證,先鋒公司的器材和藥品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們不怕任何的調查。你們醫院在救災期間發生的感染,是因為接診量太大,消毒不完備造成的,這個感染者的比例在救災期間屬於正常現象啊。”薑裴說得光風霽月。


    楊帆苦笑:“你們公司的器材質量我完全放心,但現在麻煩就麻煩在有人因此致死了。”


    薑裴有些著急:“楊院長,你也是教授專家了,耐藥菌株的菌培養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出來的。有些患者在自身體質比較差,又曾經長時間使用多種廣譜抗生素的情況下,等不到調整出可能控製感染的聯合用藥,就發生了敗血症、酸中毒、多器官功能衰竭,這也是正常的醫療現象,你不能因為個別的死亡病例,就要減少購進量啊。”


    “你別急啊,我知道,死亡病例和你們的器材扯不上關係,更何況你們的器材都是合格的,我才敢進,但是……”楊帆遲疑。


    “那您擔心什麽?”薑裴不明所以地問。


    楊帆不說了,苦笑了一下。


    薑裴心念一轉,點點頭:“哦,我明白了,你不是怕人查器材,你是怕人查你,是嗎?”


    “減少先鋒公司器材的使用也是迫不得已,非常時期,謹言慎行吧,希望你能理解。”楊帆隻道。


    “老楊啊,你這是因為子軒快上完研究生了,覺得用不著我們了?沒關係,還有什麽要求你可以提,好商量。”薑裴畢竟生意人本色,開始進入談判模式。


    楊帆搖搖手,堅決地說:“薑總,沒這意思,你還別提楊子軒,我巴不得你開了他呢。他發表在《腫瘤學》上的那篇論文你又不是沒看,那部分有關你公司的數據你不擔心?”


    薑裴嗤笑:“有什麽可擔心的,不過就是一篇學術期刊上的論文而已,沒有人會在乎,看看就得了唄。”


    楊帆歎口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平常人看看也就罷了,真要有人關注仁合使用你們器材數量的實際情況,那麽這篇論文,說好聽了是數據,說難聽了——那就是證據。”


    薑裴聽到這話,神情也凝重起來。


    陸晨曦給母親擦完臉,不顧自己頭發還亂著,起身就要走,董學斌拉著她:“臉還沒洗呢就去上班?”


    “顧不上了。”


    “你等會兒,我跟你說幾句話你再去。”董學斌道。


    陸晨曦還是要走:“來不及了,爸。”


    “迴來,就說三分鍾。”董學斌少有這麽嚴肅,陸晨曦無奈,拿著包乖乖地坐下。


    董學斌開口問道:“你說你媽媽多長時間能醒啊,是幾天?還是幾個月?……還是幾年?”


    “爸,我不想騙你,這事誰都說不準。”


    “那你就準備這樣過下去了?”董學斌看著她,“頭發不梳,臉也不洗,下了班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守著你媽,你覺得這樣好嗎?”


    陸晨曦無奈:“那你想讓我怎樣?”


    董學斌認真道:“我想你像個人兒似的!”


    陸晨曦嘟囔著:“我沒這心思。”


    “你得有這心思,這不是為了你自己。無論你媽醒不醒,她都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我也不希望,病人更不想看到一個這樣的大夫。”董學斌沉聲說道。


    陸晨曦沉默片刻後說:“知道了,我盡量吧。我現在就去洗臉。”


    “明天是星期天,你去跟小莊、小陳他們逛逛街、散散心,別過來陪我了。”


    陸晨曦不答應地叫了聲:“爸!”


    “就這麽定了。你媽媽的事,咱們隻能求過程,不能求結果,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董學斌板著臉說。


    陸晨曦忍不住要哭出來。


    董學斌看著她,放緩了語氣:“別哭。我知道,這些話你常對病人說,今天我就說給你聽。人這一輩子不會總是交好運,你不能因為一個壞運氣,就把自己的生活搞亂了套,這樣下去,什麽好運都讓你嚇跑了。”


    陸晨曦點點頭:“爸,我們院心理科缺人,您想去嗎?”


    董學斌沒好氣:“去,洗臉上班兒去。”


    陸晨曦抹了把眼淚,站起身,走出病房。


    董學斌歎了口氣,抓起程露的手揉著,喃喃地道:“我像親爹吧?”


    陳紹聰在急診辦公室稀裏唿嚕地吃早餐。楊子軒在不遠處打電話,一臉著急:“明天還不在?你們電子病曆部的主任到底上不上班啊?不是,這都一星期了……喂,您別掛,我……”電話傳來嘟嘟聲,顯然對方已掛機。楊子軒沮喪地快把電話摔了:eon!”


    陳紹聰道:“急什麽呀,來坐下,吃點早飯。”


    楊子軒氣急敗壞地說:“吃不下,我論文要用的數據,都跑兩趟了,管電子病曆數據庫的主任第一次說開會,第二次說病了,今天又告訴我去學習了,我說那總得有人替她的班兒吧?結果替班兒的人說醫院小,她級別低,看不懂數據使用文件,怕犯錯誤不敢給!”


    “哪個醫院?”陳紹聰問。


    “金陽中心醫院。”


    “這不是我們幫扶的醫院嗎?你沒跟他們說,楊帆是你爸?”陳紹聰笑。


    楊子軒氣憤地道:“他們知道,第一次就說了……”突然他思忖著,“我去,不會吧?難道我爸的觸角都伸到那兒去了?他累不累啊!看來拿下了你們心胸外科,還是辦不成啊。”


    陳紹聰想了想,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看,跟路過的小護士問:“你楊姐呢?”


    “她跟護士長去院裏開會了。”


    陳紹聰這才關上門,迴來坐下道:“趕快吃早飯,吃完了你去找馬主任,給我請半天假,我去幫你把數據拿出來。”


    “真的?你那麽大本事?認識院長?”楊子軒不相信。


    “不認識,但是,”陳紹聰道,“你該拿的批文、簽字都齊了,人家就是不給你數據,對不對?”


    “是啊,人家也不說不給,就是給我拖,拖來拖去,我第一期數據出不來報告,第二期的批文真拿不到了。”楊子軒沮喪。


    陳紹聰隻是催促:“快吃,吃完給我請假去。”


    楊子軒盯著他:“你不給我說實話,我不吃,我也不給你請假。”


    陳紹聰笑了:“兄弟,告訴你一個定律——辦事兒啊,就是你手續都齊全,找‘老大’也沒有找那個拿鑰匙的使喚丫頭管用!院長主任我不認識,但是金陽中心醫院管電子病曆的程序員,嘿嘿,是我……”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嗯,那個什麽。”


    楊子軒一頭霧水地問:“那個什麽呀?”


    陳紹聰煩了,揮揮手:“哎呀你快吃吧!抓緊時間,趕緊出發!”


    楊子軒和陳紹聰一路坐車往金陽中心醫院趕,下車後陳紹聰邊走邊對楊子軒囑咐著:“這個負責醫療數據的程序員,是我一老熟人,幾個醫院電子數據的後台,都是她維護的,她還不定期輪休,今天趕巧了,你運氣好。”


    楊子軒急瘋了,催促他:“哎呀行了,快走吧。有什麽話進去說。”


    陳紹聰一把抓住他,神情嚴肅:“等會兒。有句話必須得說清楚,待會兒看見了什麽,迴去千萬別亂說啊。有些事兒,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懂嗎?”


    楊子軒看著他蹦出兩個字:“不懂。”


    陳紹聰轉身就走,楊子軒趕忙拉住他:“哎——懂,懂,懂,快進去吧……”


    這才走進醫院大門。


    陳紹聰帶著楊子軒來的是金陽中心醫院數據組的辦公室,一個漂亮的年輕女程序員正低頭看著幾份不同機構的文件,有的全中文,有的全英文,她看了後一一檢查簽字。


    她對麵,陳紹聰和楊子軒非常拘謹地坐著。


    她看完後疑惑地問:“這不早簽了嗎?怎麽一直沒送到我這邊來,還要你私下走後門?”


    陳紹聰揮揮手:“我們院長打過招唿唄。他就是想壓我,但是手續齊全,你給我絕對不違規。”


    “嗯,這規範的工作程序都在這,我這就給你們調。”她立刻打開萬方電子病曆數據庫,以程序員身份登陸。進入後台,打開一些數據表格,對著陳紹聰拿來的資料上的要求,一份份拷貝、加密。她一邊忙著一邊說道:“你們找我可找對了,這些電子數據就是我一人兒在管。他們那幫領導,就是想幫你,不來找我,他也辦不了。”


    陳紹聰連忙道:“是、是、是,還是你麵子大。”


    楊子軒有點興奮地看了一眼陳紹聰,小聲地說:“你這朋友真仗義。”


    她把數據拷貝完,logout之後關機,看著陳紹聰開口說道:“正事兒辦完了,說說咱倆吧。”


    楊子軒一愣,扭頭看向陳紹聰,茫然地問:“你倆?”


    陳紹聰推開他的臉,賠笑著對她道:“咱倆不是,正常的同事友誼嘛。”


    “你少來,失聯多久了你?今天既然來了就別走了,晚上跟我見我爸去。”那姑娘美眸一瞪,一句話說得楊子軒也瞪大了眼看著陳紹聰。


    陳紹聰連連搖手:“別別別,還有事兒呢。”


    “有什麽事兒?飯店我都訂好了,叫上你這朋友,一塊兒。”


    “不、不、不……”陳紹聰拔腳想溜,楊子軒不明所以地瞎起哄:“去去去,吃個飯嘛。”


    陳紹聰急了,冒出一句:“去什麽去!我下午還得陪媳婦兒做產檢呢。”


    那姑娘猛地迴頭瞪著陳紹聰:“你說什麽?!”


    片刻後,陳紹聰和楊子軒被趕出門,摔上的門險些撞到陳紹聰的鼻子。


    楊子軒埋怨道:“哥,資料還沒拿到,你就不能晚點兒說嗎?”


    陳紹聰揉著鼻子:“哎呀,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兩人正沮喪著,門唰的一聲又被打開,裝了封套的硬盤被扔出來,楊子軒趕緊去接住。


    門裏那姑娘憤怒地吼道:“陳紹聰,別讓我再看見你!”門又猛地關上。


    陳紹聰有點沮喪,往外走去。


    楊子軒興奮地拿著硬盤追了上去,還不怕死地問:“哥你人緣兒真好,哎,我楊姐知道這姑娘嗎?”


    “閉嘴!敢告訴楊羽我就打斷你的腿!”陳紹聰嚴肅警告。


    “你還是琢磨琢磨你自己的腿吧,連楊姐這麽生猛的姑娘你都敢娶,我覺得你膽兒是真大。”


    陳紹聰摸摸頭,還記得那爽脆的一巴掌,言若有憾地說道:“我……是不敢不娶啊……”


    這時陳紹聰電話響了,兩人一看來電正是楊羽,陳紹聰嚇了一跳,心虛地嘀咕:“楊羽不認識她啊,這……你說的?”


    楊子軒一臉無辜:“你一直看著我,我啥都沒說啊……”


    陳紹聰鼓起勇氣,接起電話,肉麻地叫道:“喂,親愛的……”楊羽不客氣地立即打斷:“陳紹聰你在哪兒呢!”


    陳紹聰含糊地支吾著,楊羽不耐煩了,直接道:“不管你在哪兒趕快迴來,院裏通知要開會,那天搶救過陸晨曦媽媽的醫生護士都要參加。”


    陳紹聰愣住了,然後立刻拽著楊子軒飛快跑起來。


    陳紹聰匆匆趕迴醫院,衝到會議室走廊,見走廊裏已經站著很多同事,都是那天參加過陸晨曦母親搶救的,楊羽也在其中。


    陳紹聰走到楊羽身邊問:“怎麽迴事兒啊?”


    楊羽蹙眉:“我也不知道,忽然把我們都叫過來說有事兒要問,還非要一個一個地進去,弄得緊張兮兮的。”


    這時門打開,一個醫生走出來叫道:“陳紹聰,叫你呢。”


    陳紹聰看看楊羽,忐忑地走進去,楊羽不安地看著他的背影。


    會議室裏坐著兩位副院長——一位財務副院長,一位業務副院長,和醫院書記等幾位院一級領導坐在圓桌邊。


    “你們是幾點接到的電話?”


    “下午一點。”


    “誰打來的?”


    “車禍現場的急救人員打來的。”


    “你們到達後,是誰做的檢查?”


    “是我和陸晨曦。”


    “患者當時情況如何?”


    “當時傷員失去意識,不應答,脈淺快,唿吸弱,休克征象。通過檢查,我們發現變形的窗框插入傷員胸廓,出血量大。”


    “這個判斷是誰做出來的?是你還是陸晨曦?”


    “是陸晨曦,她根據當時窗框插入的位置,判斷可能刺破了腔靜脈。”


    “據在場工作人員交代,你和陸晨曦當時就處理手段產生了分歧,請說明一下。”


    “也不能算是分歧,我認為如果當時拔出窗框,血管失去擠壓力,會立刻造成大出血,但是陸晨曦判斷,窗框已經造成移位,必須馬上處理……”


    ……


    一個個問題細致且尖銳,一連串地問下來,陳紹聰雖然都是坦然作答,但仍覺得背上有點冷冷的。好不容易問完了,他出來後急匆匆往急診跑,等著陸晨曦處置完等著的病人,趕緊把她拉到一邊問:“我剛才去院裏開會了,院辦成立了一個調查組,正在調查你媽媽的病例,你知道這事兒嗎?”


    陸晨曦有點兒無奈地道:“唉……我想過會出這種事,來得真快啊,都問你什麽了?”


    陳紹聰迴想了下說道:“重點問了出血量有多大、當時病人情況怎樣,幾點幾分都問得非常詳細。”


    “提到莊恕了嗎?”


    陳紹聰攤手:“肯定提了啊,從下救護車老莊接手,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問得很詳細。我都如實迴答了,再往後進了手術室以後我就沒跟著了,他們沒叫你去嗎?”


    陸晨曦搖頭:“沒有,我估計他們知道我會說什麽。”


    “也是,現在全院都知道你跟老莊的關係,說什麽你也不會賣了他。話說迴來,超低溫療法本身也是挺冒險的一件事兒,院裏進行調查也是正常的,你也別想太多了。”陳紹聰努力寬慰她。


    “像你想的這麽簡單就好了。你替我一會兒吧,有事兒call我。”陸晨曦站起來,準備離開。


    陳紹聰不放心地問:“你幹嗎去?院辦沒找你,你又去惹事。”


    陸晨曦搖頭:“我不去院辦。”


    陸晨曦在楊帆辦公室沒找到人,接著去了醫務科會議室,見裏麵正坐著林歡、楊帆、醫務科科長、醫務科辦事員,還有一個應該是律師


    律師正在對楊帆說:“楊院長,我的委托人林歡認為,林皓先生在仁合醫院搶救直至死亡的過程中,仁合醫院和主治大夫莊恕存在嚴重過錯,我們這次來是根據委托人的意願,向貴院提出賠償和道歉的要求。”


    楊帆平靜說道:“我們對林皓先生的不幸去世深表遺憾,但是我們堅持認為,在這次治療過程期間,我院和莊大夫並沒有重大過錯。”


    陸晨曦叩響了會議室的門,推門進來,會議室裏的人也停了下來,轉頭看著她。醫務科科長問:“陸大夫,有事兒嗎?”


    陸晨曦看到眼前的林歡等人道:“對不起,打擾了。楊院長,我剛去您辦公室了,他們說您在這兒,能占用您幾分鍾時間嗎?”


    楊帆卻道:“你來得正好。”他看向林歡,“林小姐,陸大夫你認識吧?”


    林歡看著她:“認識,陸大夫你好。”


    陸晨曦心情複雜地點點頭:“你好。”


    楊帆說道:“陸大夫是我們院的專家,當時也是你父親的第一接診大夫,治療的過程她也知道。來,陸大夫,你給林小姐和律師講一講吧,從科學的角度,這個耐藥菌株的感染是怎麽迴事。”


    陸晨曦一愣,點點頭走進去,將耐藥菌株的成因、感染症狀、治療手段都介紹一遍,最後道:“沒能挽救你父親的生命,我們確實很遺憾。我希望你能理解,人有差異,病菌也有差異,看著類似的病症,用同樣的方式在每個人身上的效果不同……很不幸,你父親就是這次極少數的‘不同’。”


    楊帆問:“林小姐,陸大夫剛才做出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林歡靜了靜,輕聲說道:“對不起,雖然我個人對陸大夫十分感激,但這並不能改變我對仁合醫院所采取的救治措施的質疑,我父親確實是在病房內住進了hiv患者之後,病情才加速惡化的,這是事實。到現在你們都把死亡原因推到個體差異性上,我不能接受。”


    楊帆沉了一下,與旁邊的陸晨曦和醫務科科長碰了下眼神,道:“既然你還是不接受我們的解釋,那就按法律程序來處理,委托市醫學會進行醫療事故的技術鑒定吧。”


    林歡向許律師點點頭,許律師道:“我們同意。”


    “好,這件事就交給醫務科處理,今天就到這兒吧。”楊帆疲倦地結束談判。


    許律師點點頭,和林歡起身,眾人也陸續起身出門。


    楊帆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筆記本等資料要走,陸晨曦叫住他。


    楊帆迴頭一愣,道:“哦,都忘了你還有事找我呢,說吧。”


    “關於我母親超低溫療法手術的事,我要和您談談。”陸晨曦說。


    楊帆點點頭。


    待所有人都離開了,陸晨曦看著楊帆問出一句:“楊主任,我想問您一句,現在……這是要趕莊恕走麽?”


    楊帆坐在辦公椅上,長長歎了一聲,一臉的不解,抬手衝她擺了擺:“陸晨曦啊,經過了這麽多事兒,你能不能長進一點呢?你現在找我是什麽意思?莊恕是我請來的,我當然要保他,難道你覺得這次調查是我安排的?”


    “我不想問調查是誰安排的,我是想作為病人家屬提出要求、說明情況。莊大夫對我母親的救治是我認可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並沒有違規。”陸晨曦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仁合工作了,違不違規是病人家屬說了算的嗎?即使你作為病人家屬不追究他,莊恕也的確使用了特殊的治療手段,不是嗎?”楊帆搖頭。


    “難道你也覺得莊大夫是違規的嗎?”


    楊帆避而不答:“我的意見不重要,是院務會要調查他,違不違規現在還沒有定論。這個調查,我作為他的直接領導都要迴避,你來找我又有什麽用呢?”


    “好吧,既然這麽說,我是當天的接診大夫,我也參與了手術,院務會為什麽不來問我呢?”


    “你急什麽啊,到了該問你的時候自然會問你。但你現在更重要的身份是病人家屬。工作之餘,照顧好你的母親是第一位的。當然,院裏還要考慮你的精神狀態,包括你和莊恕的關係。”楊帆說得別有意味,陸晨曦一聽,立刻沉下臉問道:“我跟莊恕有什麽關係?”


    楊帆敷衍地擺擺手:“好好好,沒關係,我們說工作。你還有什麽要跟我講的嗎?”


    陸晨曦無奈地搖頭:“沒有了。”轉身離開。


    楊帆看著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傅博文在醫院裏慢慢走著,目光靜靜地一路看過去,這麽多年了,仁合醫院比他自己的家更熟悉。沿路都有醫護跟他打招唿,他也都微笑著應了。漸漸走到急診處置室,遠遠聽到一個小夥子的聲音:“我說大夫,你會不會縫啊?”他放輕腳步走近,看到一個實習醫生正在給一個踢球摔破腿的小夥子縫合腿上的傷口,手腳有些慌亂,一連拉直兩根彎針。


    小夥子看得直抽冷氣,實習醫生緊張得冒著冷汗,喃喃地說:“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小夥子嘶了一聲:“你是實習生吧?你給我換個正經大夫來行不行啊?”


    實習醫生小聲地辯解著:“我……我已經專科實習了,轉科時候就縫合過的,你別著急啊。”


    “算了算了,你停下吧。我不縫了,我迴學校找校醫縫去。”小夥子看他緊張的樣子,不耐煩了,抓起身邊的衣服就要起身,傅博文伸手按住那個小夥子,溫言道:“一個仁合醫院都縫不了你的傷口,也太丟人了吧。”


    實習醫生一愣:“傅院長?”


    傅博文對實習醫生點點頭:“我來看看,去給我拿一個新的縫合包來。”


    實習醫生趕緊跑去拿來,不住地道歉:“傅院長,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兒緊張……”


    “沒關係,我來。”傅博文道。


    陳紹聰這時也過來了,對實習醫生小聲地道:“傅院長親自教你縫合,這種機會我都沒趕上過。”


    實習醫生賠著笑點點頭。


    傅博文戴上手套,對著受傷的小夥子溫和地說:“對不起啊,我們急診的大夫剛開始輪轉,還不太適應工作,我來給你縫吧。”


    小夥子有點兒受寵若驚:“哦……好,謝謝您院長。”


    傅博文坐在診床上邊,對著男生抬平後鋪上四塊鋪巾的腿部傷口,開始縫合。


    另外幾個實習醫生也趕過來觀摩。


    傅博文邊縫合邊講解:“……入針要垂直,拉壞彎針,經常就是因為入針的角度不對……對皮要整齊,打結的時候,不能太緊,也不能太鬆,留的線尾要足夠,否則容易脫結……外傷縫合是外科最基礎的基本功,這個地基打不紮實,之後的一切都不牢固。好了,再消一下毒就可以了,你來吧。”傅博文縫好站起來,剛才那個實習醫生趕緊接上手,說道:“謝謝傅院長。”


    旁邊的實習醫生們一塊兒齊聲說:“謝謝傅院長。”


    傅博文微笑著點點頭,衝陳紹聰語重心長地道:“好好教他們。”


    陳紹聰朗聲說道:“放心吧,院長。”


    傅博文走出處置室,停在護士台旁的公告牆前,看著掛著鍾西北照片的吊墜。他伸手輕輕撥了一下,平靜地走出急診。


    傅博文迴到自己辦公室,開始逐一收拾東西。他的辦公室有些雜亂,桌上、沙發上堆滿書籍、資料等,還有些文具雜物。他有條有理地歸類放置,偶爾在有的資料上停留視線,默默地略作翻看——都是迴憶。


    忽然敲門聲響起,莊恕走進來,問:“傅院長,您找我。”


    傅博文停下了手示意周圍道:“莊大夫,不好意思啊,也沒地方請你坐了。”


    “不用客氣,找我有事嗎?”莊恕神情冷淡。


    “災害已經過去,院裏的工作也恢複了正常,我也該迴藥癮中心去了。臨走前,有些事,我想給你一個交代。”傅博文說道。


    莊恕看著他沒說話,等他說下去。傅博文抬頭看著牆上的那幅“初心”,繼續說道:“這幅字,是當年我的一位老師,已故的醫大老院長袁榮之先生寫給我的,掛了十多年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聽說這句話最近兩年很流行啊。”


    “說起來容易,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呢。”莊恕淡淡地道。


    傅博文歎口氣:“說得對,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啊。莊大夫,你幫我摘下來吧。”他說完轉身,去辦公桌抽屜裏翻找著什麽。


    莊恕看了一眼傅博文,走上前,把那幅“初心”從牆上摘下來,放在了辦公桌上。


    傅博文拿來一把螺絲刀,把裝著警語的鏡框翻過來,打開背後的封板,從裏麵取出一個老舊的信封,看起來是三十年前仁合醫院公用信封的格式。


    莊恕看到了信封,抬眼盯著傅博文。


    傅博文打開信封,從裏麵抽出一張泛黃的單子,平靜地說:“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張淑梅取藥單的原件,在這裏。”


    莊恕緊張地看著取藥單。


    傅博文把取藥單遞給他,莊恕接過來展開,隻見取藥單的中間清晰地寫著一行字——利多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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