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的仁合醫院,依然是病人穿梭,醫護匆忙。


    林偉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林森,莊恕和陸晨曦陪伴在兩旁,四人緩緩往醫院外走。


    陸晨曦挺喜歡林森,他要出院了還有點舍不得,她細心地叮囑道:“林森術後恢複得很理想,不過你們如果要長途飛行,還是要注意的。”


    “這段時間盡管陸大夫……放假休息了,還經常來院裏照顧他,真是太感謝了。”林偉措辭含蓄地表達感激,陸晨曦倒是坦然:“您不用說的這麽小心,工作上有失誤,接受處罰也是應該的。”


    莊恕笑道:“總之,陸大夫的小切口手術雖然難度很大,但現在看來效果是好的,應該不會發生術後胸痛的後遺症,您現在可以放心了。”


    林偉立刻道:“放心放心,手術效果這麽好,真是沒想到。林森,要出院了,你也不謝謝陸大夫、莊大夫。”


    林森卻一仰頭朗聲道:“不用謝!”


    “哎!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說話?我是讓你謝人家。”林偉哭笑不得。


    林森調皮地道:“爸,這叫大恩不言謝!”


    陸晨曦蹲下對林森認真地說道:“沒錯!你的痊愈,就是對我們最大的獎勵,謝不謝不重要。林森,我希望你能知道,手術雖然是我做的,但這不僅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有很多叔叔阿姨,還有兩個爺爺,都為你的健康做出了努力。”


    林森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兒:“……不敢說全懂,但是大概明白了。”


    旁邊的莊恕笑了:“這就夠了,你以後會明白的。”


    陸晨曦拍拍他,利落地說:“再見,有空了記得迴來看我。”


    林森用力點頭:“一定會的。再見,晨曦姐姐。”


    林偉推著林森走了,莊恕和陸晨曦笑著目送他們走遠,然後陸晨曦麵對太陽雙手舉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道:“天氣真好啊。”


    “是啊,要不要趁著都有時間,出去放鬆一下?你這個月一直睡得不太好,緩解一下對睡眠有好處。”莊恕溫言道。


    陸晨曦警覺地看著他問:“你怎麽知道我這個月睡得不好?”


    “我聽見了。”莊恕大方地說。


    “你半夜不睡覺,偷聽我幹什麽呀?”陸晨曦有點尷尬。


    “你一會兒煮消夜,一會兒打遊戲,一會兒看美劇,還不戴耳機……我不想聽見也不可能啊。”莊恕無辜地苦笑。


    “哦,不好意思啊。”陸晨曦抱歉地說。


    莊恕笑了,說道:“沒事,最近的事情壓力太大了,休息不好可以理解。”


    “我現在整個兒是顛倒的,白天淨想睡覺。不行了,我要迴家。”陸晨曦懶洋洋地道。


    莊恕拉住她說:“別迴家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晚上能睡個好覺。”


    陸晨曦想了想點點頭:“好吧。”


    一路上陸晨曦都閉著眼睛養神,到了睜眼一看,哦,高爾夫球場。倒確實空氣極好,陸晨曦又伸了個懶腰。


    莊恕換上一身運動裝,揮動一支一號木杆,將球擊飛,保持著漂亮的揮杆收尾姿勢,隨後放下球杆,遠眺在空中遠去的球道:“二百三十碼,還不錯。”接著又啪啪打出兩杆,成績都差不多。


    他轉身,對身後靠在牆邊懶洋洋抱著手的陸晨曦道:“說好了讓你放鬆的,怎麽都是我打啊,來,試試。”


    陸晨曦慵懶地走過來,莊恕把球杆給她,指點道:“這是一號木杆,發球一般用這種杆。”


    陸晨曦穿著隨意的運動服,戴著一頂棒球帽,接過球杆,嘟著嘴:“我都沒手套,早知道拿兩副無菌手套來了。”


    莊恕脫下自己的手套遞過去:“大了點兒,湊合著用吧。”


    陸晨曦戴上手套,拿著杆傻傻地揮了兩下,走到擊球位置上,彎腰把球放好。


    莊恕拿起一瓶水,擰開蓋子,鼓勵道:“別怕,沒人笑話你,大膽打。”


    等陸晨曦直起身,卻一掃剛才的慵懶,換了一副表情,轉眼瞄了瞄球場,深吸一口氣,擰身揮杆,幹淨利落地把球擊出。球在空中又直又遠地飛出,落在二百六十碼以外。


    莊恕一口水灌進嘴裏,看著球路,喝不下去了。


    陸晨曦微眯著眼看著球路,搖搖頭:“手生了,應該是二百七十碼的。”


    莊恕看著陸晨曦,努力地把水咽下去:“你也太不地道了,虧我教你半天,你怎麽不說你會呢。”


    陸晨曦又恢複了慵懶的狀態:“你也沒問啊。”


    莊恕泄氣地揮手:“不打了。”


    陸晨曦揮著球杆攔住他笑道:“哎呀,你沒法兒跟我比,我八歲的時候就跟著我爸打。他那會兒剛去南方做生意,流行打這個,沒辦法,陪著客戶打唄。我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打七八杆了。”


    莊恕默默地道:“我就沒見過七。”


    “你的問題啊,上杆上得太多,手上到腦後都快繞身體一圈了,這樣最上麵的一塊力量就損失了。”陸晨曦打出一個球,轉身看著還在喝水的莊恕,道,“哎別光喝水啊,來來來,打球啊。”


    莊恕有些不願意上前,推脫道:“算了吧,我有點兒累了……”


    陸晨曦用他的話來迴應他:“別怕,沒人笑話你,大膽打,來。”


    莊恕哭笑不得,硬著頭皮站到擊球位置上,陸晨曦上前貼在他背後,摟著他的手臂帶他動作:“兩隻手要用力均勻,你的球一直在左飛,說明右手用力太大,腰部發力不夠好。下杆的時候可以多用腰的力量。”她的一條腿伸到莊恕兩腿之間,向兩邊一踢,“兩腿再分開點兒,你怎麽身體這麽僵硬啊?放鬆放鬆,哎,放鬆你也得使勁兒啊!手轉得再慢一點,像這樣……明白了嗎?”


    陸晨曦說著,帶著莊恕揮出一杆。


    莊恕打完一杆,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陸晨曦從他身後退開一步,一邊說一邊拍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你得加強鍛煉,上肢、背、臀……”陸晨曦繞到他跟前,盯著他問,“你怎麽流這麽多汗?今天也不熱啊。”


    莊恕尷尬地移開視線:“……有點兒虛,我要加強鍛煉。”


    陸晨曦挑眉:“比試比試?誰輸了,誰請客?”


    莊恕知趣地道:“行,明說吧,你想吃什麽。”


    陸晨曦哈哈笑起來:“懂事兒!”她說著把球一放,用力揮出一杆。


    楊帆坐在辦公桌後,麵前圍坐著五位院裏的中層領導一起開會,大家麵前都擺著資料和筆記本。


    會開得差不多了,楊帆合上電腦道:“具體內容都在你們手上的文件裏,按著執行就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眾人點頭,辦公室主任殷勤地道:“哦,還有件事兒,我準備下周請您到院長辦公室上班,那裏比這兒可寬敞多了,開個會也鋪得開啊。”


    旁的人也開始附和:“是啊,楊院長,該搬了吧。”


    楊帆卻道:“沒那個必要,我在心胸外科多少年了,換地方我別扭。而且我現在隻是代理院長,主要工作還是抓業務,對行政我真是一竅不通啊。以後有了能人我肯定立刻交班,所以就算現在搬過去,到時候也還得搬迴來,那不是折騰嘛。”


    辦公室主任笑道:“楊院長,您太謙虛了。”


    楊帆趕緊打斷:“哎哎,還是別叫院長了,叫主任。”


    “楊主任,傅院長已經病休了,辭職報告也打了,代理轉正,也就是個時間問題了吧?”辦公室主任笑著說,其他人也附和道,“對啊,不就是差個書麵任命嘛。”


    楊帆擺手,說道:“傅院長雖然辭職,但他還是我們的前輩。我也是為了院裏的工作不受影響,才接受代理任命的,勉為其難啊。現在就這麽叫,未免讓人感覺‘人走茶涼’,影響不好。說到底,我們都是第一線搞業務的,就知道治病救人,什麽院不院長的,無所謂。”


    大家都頻頻點頭,又是一番讚歎。


    楊帆送走眾人,關上門,踱迴座位坐下,這才露出點兒得意的神情,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電話:“子軒,今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卻再次被兒子拒絕,楊子軒幹淨利落地迴應:“今晚?我今晚沒空。”


    “你整天忙什麽呢?今天情況特殊,你把自己的事先放一放,跟我一塊兒吃頓飯。”楊帆正色道。


    楊子軒不在意地笑道:“不就是個代理院長嘛,我真有事兒。明天,明天我跟你慶祝!”


    楊帆被楊子軒說得一臉鬱悶地掛斷電話,翻著通信錄,想找一個可以一起慶祝的人。這時電話響起,是來祝賀的,楊帆聽著卻隻覺意興闌珊,隻道:“哎呀,不就是個代理院長嘛。沒什麽好慶祝的,我還有事,還要忙工作……”就隨手掛斷。


    不過楊子軒也沒騙他爸,他是真的有事——帶著楚珺到他朋友的動漫公司談她作品的事兒。


    動漫公司一個大胡子主編正在看楚珺的作品,邊看邊讚:“嗯,不錯,很有靈氣啊,風格很獨特。”


    楊子軒和楚珺對視,都很高興,楊子軒爽朗地笑道:“老胡,我就知道你有眼光。”


    老胡興奮得雙眼放光,道:“子軒,我這裏沒有問題,你這位朋友叫楚……”


    “楚珺。”


    “哦,楚珺,這名字好啊,直接可以當筆名嘛,省得起了!我對你的畫風很喜歡,我正要開一個新的ip,題材已經定了,我覺得你完全能勝任。”老胡對楚珺熱情地說。


    “太好了,這就叫一拍即合。”楊子軒快蹦起來。


    楚珺也挺開心,一笑道:“謝謝。”


    老胡已經進入合作狀態,開始規劃項目:“這個ip第一季先做三個月連載,效果好之後再加五個季,然後就出周邊,出動畫片,劇場版一條龍,還可以改編電視連續劇!你要是同意,現在就可以談談合約的事,待遇不會差。”


    “我就說嘛,我這個朋友比科班出身的畫得還好,不會讓你失望的。”楊子軒跟老胡嘚瑟地說。


    楚珺不好意思:“子軒,你就別吹了。”


    “不不,子軒說的沒錯,你的基本功很紮實,畫風也夠潮,最突出的是有個性,我就怕沒風格的作品。”老胡真誠地說。


    “謝謝主編,那我想問問,您這個項目一周需要用我多少時間?”楚珺有些忐忑地問。


    “按現在一周兩番的更新速度,你大概需要四個全天,還有一天開會討論方案,一天修改,隻有一天休息了。”老胡算著時間說道。


    楚珺驚訝地道:“啊?那一星期幾乎都排滿了?”


    “差不多吧,你的速度我還不太清楚,如果剛上手,可能時間還要長,估計前三個月就沒得休息了,要有思想準備哦。”


    楚珺麵露難色。


    “像我們這樣的動漫公司,都是全天候工作的,所以比較辛苦。”老胡體諒地說。


    楊子軒大包大攬地說:“辛苦點兒沒問題的……”


    楚珺卻開口打斷了他:“有問題。占用那麽多時間,我根本沒法在醫院上班了。”


    老胡訝然:“在醫院上班?”他瞪著楊子軒,“你不是說她要辭職嗎?”


    楚珺也一愣:“誰說我要辭職了?”


    楊子軒有點被戳破的感覺,尷尬地說:“我……就這麽一說……”


    楚珺和老胡同時翻臉:“這麽一說也不行!”


    這下可算是不歡而散,楚珺氣唿唿地走出來,楊子軒在後麵追,邊追邊說:“哎哎,你聽我說,這活兒我爭取了半天呢,老胡是我哥們兒,一般情況下他可不會給新人這種大ip的。楚珺,這裏收入是仁合的三倍,還給上‘三金五險’,你要是覺得累,我跟他商量找個人協助也行啊,哎……楚珺!”楊子軒拉住她,楚珺停下來生氣地問:“你為什麽說我要辭職?”


    楊子軒有點不理解,疑惑地問:“辭職不好嗎?你在仁合進修得也不開心,既然有一個漫畫家的理想,為什麽不去實現它呢?”


    “你是在國外待久了,想起一出是一出,換工作可不是頭腦一熱就能決定的事。”楚珺白他一眼。


    “那你要考慮多久啊?機會難得啊。”楊子軒深覺可惜。


    楚珺煩躁地說:“我不知道,我還得上班呢,先走了。”說完急匆匆地離開,剩下楊子軒喪氣地站在原地。


    楚珺迴到心胸外科辦公室,心事重重地看著自己的漫畫,其實方才的機會她不是沒有心動的,畢竟從小喜歡的就是畫畫,也許楊子軒說的是對的,既然有一個漫畫家的理想,為什麽不去實現它呢?可是……楚珺猶豫了幾次,終於還是拿出手機,鼓起勇氣打給莊恕。


    莊恕在高爾夫球場的休息區,接起電話來:“楚珺,你好,有什麽事嗎?”


    楚珺小心地問:“莊老師,您在科裏嗎?”


    “我今明兩天輪休,有事嗎?”


    楚珺立刻道:“沒事沒事,打攪您休息了,再見。”匆忙掛斷了電話。


    莊恕收了手機,走向陸晨曦。


    休息區裏,夕陽透過玻璃幕牆,照了進來,灑在陸晨曦的身上,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燦爛的光裏,仿佛連她自己,也在發光。


    走近了,看到她正捧著手機在刷朋友圈,她刷得專注,也沒注意他走到了身邊。莊恕看了眼,隨口問道:“誰結婚了?”


    陸晨曦猛地把手機收起來:“你這人,怎麽偷看人家手機啊?”


    莊恕笑了:“我就瞟了一眼,穿著婚紗呢。”


    “哦,我一學妹,昨天辦的婚禮。”


    “沒請你去?”


    “請了,沒去。”陸晨曦低聲道。


    “為什麽?”


    陸晨曦眼神發呆看著窗外:“沒有為什麽……不想去。”


    莊恕開玩笑地道:“你倒是挺看得開啊,到現在都不著急。”


    陸晨曦看他一眼:“你都不著急,我急什麽?這年頭誰愛結婚誰結,也不用拿尺子量年齡吧?”


    “可我聽說,你父母催得挺緊的?”莊恕微笑道。


    “你聽誰說的?又是陳紹聰吧?他胡說八道的,我父母是很開明的。他們都聽我的,我想什麽時候結婚都行,不結也行。孩子嘛,想什麽時候生都行,不生也行。”陸晨曦振振有詞。


    莊恕卻故意拆她的台:“可我怎麽聽說,你當初和薛巒分手的時候,你媽和你吵得挺厲害?哦,我說多了。”


    陸晨曦恨恨地看著他怒道:“我迴去非得把陳紹聰的嘴縫了不可。”


    莊恕笑著說道:“既然你們母女能吵起來,說明你母親覺得薛巒人還不錯,那最後怎麽分了?”


    “他人確實挺好的,當初戀愛的時候,每天也都挺開心。一起加班,一起吃麻辣燙,一起連台三十個小時,熬大夜也不覺得累,可能還是有些……有些想法,不能支持兩個人一起走下去吧,所以……”陸晨曦認真地解釋著,然後歎了口氣。


    “薛巒這麽了解你,跟你同學加同事這麽多年,他都沒能跟你走到最後……你是不是更不敢相信別人了?”


    陸晨曦一抬下巴:“你放心,我一定嫁得出去,隻不過現在在院裏待得多了,感覺隻有工作的時候才更有存在感,你不是嗎?”


    “所以你這個月,覺得自己存在感特別差。”莊恕戳破她。


    陸晨曦被他這樣一再揭穿,有點惱怒:“你今天是帶我來放鬆的嗎?我還教你打球,我該打你!”


    莊恕立馬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把話題扯沉重了。”


    “晚了,我剛才想吃碗拉麵就算了的,現在我想吃烤鴨了!”陸晨曦大聲道。


    莊恕建議:“法餐怎麽樣?”


    陸晨曦笑了:“嗯,還得開瓶酒。”


    急診科,楊羽少見地到了下班時間,還磨磨蹭蹭地拿著衣服和包在急診室晃悠,就是不出門。


    護士長和一個同事換好衣服往外走,招唿她:“楊羽,我今天正好往你家那邊走,捎上你吧。”


    “啊……謝謝姐,不用了。我今天約了個同學,吃完飯再迴去。”楊羽卻拒絕了。


    鍾西北換好衣服拎著包也往外走,隨口跟楊羽搭著話:“還不走啊?不迴家給你媽做飯啊,等誰啊?”


    楊羽靠著一張輪床,都沒動地兒,嘟囔著:“等誰您還不知道啊。”


    這一個月以來,陳紹聰對楊羽那點小心思早被鍾西北看穿,楊羽人本來也大方,不矯情,從不藏著掖著。


    鍾西北都走過了,聽她這麽說,忍不住停下,迴頭端詳著楊羽的狀態,踱迴她的身邊問:“什麽情況?”楊羽失落地道:“前一陣還熱火朝天兒呢,上班買早飯下班送迴家,自從跟您搞上這個遠程醫療,一天比一天冷淡。今天說是要迴家幫我修水管呢,現在喊都喊不動了。”


    鍾西北迴頭看看陳紹聰辦公室的方向,又看了看低頭嘟著嘴的楊羽,點點頭又走了迴去。


    陳紹聰趴在醫生辦公室的桌上,一邊看醫療器械網頁一邊記錄器械價格,抄下一個電話號碼,正要撥,鍾西北走進來,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


    陳紹聰有點急,一迴頭:“我靠!誰啊……主任,幹嗎呀?”


    鍾西北反問:“你幹嗎呢?”


    陳紹聰一臉無辜:“我……我這不是查詢九寸的液晶屏幕和高清晰度攝像頭價格……”


    鍾西北抬手又是一巴掌:“就知道工作!正事兒都不幹了!”


    陳紹聰一邊捂頭一邊躲,委屈地道:“工作不是正事兒啊?您怎麽還動手呢?”


    鍾西北又把手抬起來,陳紹聰嚇得趕忙抱住頭。


    鍾西北喝道:“工作重要還是媳婦兒重要?人家等著呢!水管子到底修不修了?”


    陳紹聰趕緊應道:“修!修!”


    鍾西北踹他一腳:“修你還在查價格!快走,我給你保存!”


    陳紹聰麻溜兒地起身,抓著衣服往外跑,跑到門口又迴頭解釋:“主任,楊羽不是我媳婦兒,她還沒答應跟我談戀愛呢。”


    “趕緊滾!”鍾西北用力揮一下手。


    陳紹聰笑笑跑出去,笑嘻嘻地帶上楊羽送她迴家。到了楊羽家,陳紹聰就一通忙活,廚房裏的活兒幹完了,就出來在客廳擦桌子,邊擦邊說:“黃瓜、西紅柿、白蘿卜,菜我都切好放板子上了,用不用我炒出來?”


    楊羽在臥室照顧媽媽,揚聲應答:“不用,待會兒我自己炒吧。”


    “饅頭我餾上了啊,你看著火。”陳紹聰囑咐道。


    “知道了。”


    陳紹聰擦完桌子,拿起拖布開始拖地:“你那個三通閥是鑄鐵的,已經鏽得不行了。我給你用防水膠帶湊合了一下,現在不漏了,迴頭我給你買個不鏽鋼的換上。”


    “那你什麽時候來啊?”楊羽問。


    “明天吧,上班不忙的時候我盡量把該做的都做了,下班就過來。”


    “哦,那好吧……你進來給我幫個忙吧。”楊羽在臥室裏叫道,陳紹聰沒想到楊羽會叫他進去,手裏拖地的動作停下了問:“你……叫我呢?”


    “不叫你叫誰啊?進來!”楊羽沒好氣地笑了。


    陳紹聰哎了一聲,趕緊把拖布靠邊放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頭發,小心地推開臥室門,略顯緊張地走進去,一改平日裏的嬉皮笑臉,誠懇地道:“阿姨您好,我是陳紹聰,急診主治大夫……”


    楊羽被他逗樂了,又覺得眼眶有點發熱,嗔道:“哎呀,你快過來幫忙啊!”


    陳紹聰一邊應聲一邊趕緊走上前:“哎!我來我來!”幫著將楊羽的媽媽扶起來。楊羽的媽媽看著陳紹聰,笑得慈藹。


    晚上,陳紹聰和楊羽從樓門口出來。陳紹聰邊走邊說:“這種老房子都是鐵管,其實要是有時間啊應該重新改造一下,都換成ppr或pvc的,不過這就麻煩了點兒,牆都得打開,不過放心吧,換了不鏽鋼的還能用呢。還有你家的那個淨水器濾芯該換了,有他們淨水公司的電話嗎?沒有我明天上網查去。後天陸晨曦可就上班兒了,見了麵你可別提什麽不該提的啊,她心重,看著大大咧咧的,其實想得可多了。阿姨老看電視太悶了吧?我家有個ipad不用了,我給你拿來吧,還能打打遊戲。”他一邊走著一邊不停地叨叨,楊羽跟在他身後一句話都沒說。


    陳紹聰拿遙控器把車打開,還在繼續絮叨:“我過兩天就去找楊院長談資金申請的事兒了,這幾天比較忙沒顧上你,你別在意啊。我走了,再見。”


    楊羽悶悶地說了聲“再見”,陳紹聰拉開車門,楊羽叫住他:“哎……”


    陳紹聰迴頭:“啊?……有事兒啊?”


    楊羽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說:“忙過這幾天了,每天早晨,你要來接我上班啊。”她說完,沒等他迴話,扭頭就往迴走。


    陳紹聰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激動地衝著她的背影喊:“接你不耽誤事兒!明天就來!”


    楊羽繼續走著,忍不住笑了。


    迴城的市郊公路上,莊恕開著車,陸晨曦舒服地靠在副駕駛座上,車裏放著舒緩的音樂。陸晨曦滿足地道:“打了球,還吃了大餐,這是我這個月過得最爽的一天了。”她打著哈欠,有點昏昏欲睡。


    “累了就睡吧。”莊恕道。


    陸晨曦糾正:“不是累,是太舒服,舒服得要犯困。”


    莊恕笑著說:“那你把座椅調舒服點兒,睡著了到家我叫你。”


    陸晨曦調了調座椅,拿過小靠枕墊在頭邊,斜靠在座椅和車窗中間。看著車窗外劃過的景物,她的神情又落寞下去,輕聲問:“你說傅老師他能算個好大夫嗎?”


    “你沒去看看他嗎?”


    “沒有,我怕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莊恕說道:“也許傅院長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脆弱。”


    “這麽多年,他就像我事業上的父親一樣,雖然有些事情他做得不對,在我心裏他也不是一個完美的老師了。但他最後還是承認了這件事,至少他還是一個誠實的人,比某些人好多了。”陸晨曦悻悻地說,她這個“某些人”自然是說楊帆。


    莊恕沒吱聲,神情複雜。


    陸晨曦不忿地感慨道:“可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有人一輩子兢兢業業,隻是想保留一個完美的結局,沒想到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有人蠅營狗苟,你爭我鬥,居然還能取而代之。我都能想象得出來,某人現在有多得意……”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是我們看不透的,否則,這個世界就太簡單了。”莊恕平淡地說。


    陸晨曦長歎一口氣:“是不是我太笨了,明明有些事情很簡單,我卻總是看不透;明明有些人很熟悉,可是最終發現,我並不認識他。真懷念當年修老師、傅老師帶著我們做實習醫生的時候,他們手把手地教,什麽都不保留,我們都認認真真地學,憧憬著做個好大夫……那會兒的仁合真好,真幸福啊……”她越說越迷糊,最後沒聲了。


    莊恕看了看,見陸晨曦已經睡著了,伸手將音樂關到最小,神情嚴肅地凝視前方,忽然調轉了車頭,疾速駛向遠方。


    當陸晨曦睡醒的時候,先是聽到鳥兒的叫聲,然後眯縫著眼看到一縷晨光,她慢慢清醒,睜大雙眼,發現自己睡在車裏,身上蓋著莊恕的衣服,而莊恕,安靜地睡在她身邊。


    陸晨曦看著莊恕的睡臉,忍不住湊到他身邊,舉起手機跟他自拍。拍完欣賞了一下,看著莊恕露出狡猾的一笑,然後伸出手指在莊恕臉上做出兔耳朵、插鼻孔等各種惡搞的動作,拍了個過癮才收手。


    陸晨曦小心地輕輕下車,發現這是一個山頂的平台,站在這裏眺望遠方,前方視野開闊,山腳下是嘉林市的全景,倒是很好的天然觀景台。


    陸晨曦伸開雙手舉過頭頂,深深吸了口清晨新鮮的空氣。


    莊恕睡醒,睜開眼睛坐起,活動著肩膀。一看陸晨曦不在車內,打開門走下車,卻沒有發現陸晨曦。這時手機微信聲響起,拿出手機隻見收到的都是自己熟睡時被惡搞時拍攝的照片,而車頂上傳來陸晨曦的笑聲:“睡相不錯吧。”


    莊恕一轉身,見陸晨曦盤腿坐在車頂上,一臉神清氣爽,不禁微笑:“太過分了,千萬不能發朋友圈。”


    陸晨曦笑著說:“那你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麽把我帶這兒來了。”


    “原本是想帶你來看夜景的,可是看你睡得太香了,沒舍得叫醒你。”


    “你這算是治療嗎?”


    “你覺得有效嗎?”


    陸晨曦點點頭,一笑:“好吧,看在效果不錯的分兒上,我就不發朋友圈了,給你留點麵子。”


    莊恕微微一笑:“謝謝陸大夫。”


    “謝謝莊大夫。”陸晨曦也笑。


    莊恕笑著對她伸手道:“來吧。”


    陸晨曦磨蹭著從車上滑下來,莊恕一把抱住把她接到地上,鬆開手,陸晨曦卻依舊抱著他,含糊地道:“別動,讓我待一會兒,這地兒海拔有點兒高,暈。”


    莊恕淺淺笑著:“你真是我見過的最麻煩的大夫。”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愛管閑事的大夫。”陸晨曦頭埋在他胸前,聲音有點悶悶的。她說完,鬆開手,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迴家洗個澡換身衣服。”莊恕道,為陸晨曦拉開車門,兩人上車。


    陸晨曦提議:“我明天就上班了,今晚我們在家吃火鍋慶祝一下吧。叫上陳紹聰和楊羽,怎麽樣?”


    “好,不過,我今天下午要去看個老朋友,恐怕沒法幫你買東西了。”莊恕的神情忽然掠過一絲陰鬱。


    陸晨曦奇道:“你在這兒還有老朋友?”


    “嗯,很久沒見了。”莊恕低聲道。


    確實,真實身份的他,與這個“朋友”數十載未見了,中間橫亙的,是不可迴避的真相。


    莊恕看著眼前穿著寬鬆休閑服的傅博文,他有些清瘦,但氣色還好。莊恕環顧周圍道:“這個地方,真是適合療養。”


    “我本來隻是想離開市區的環境,把壓力卸下來,沒想找這麽好的地方。這兒是我一個老朋友經營的,他堅持讓我住過來,還好,我能負擔得起。”傅博文寒暄著說。


    莊恕沒有接話,兩人站住。傅博文看著他,開口道:“我很意外,第一個來看我的人居然是你。”


    “因為您覺得我是楊帆的人,對嗎?”


    “你是誰的人不重要了,你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很敬佩您的勇氣,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坦白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有肺移植手術的真實情況。”


    傅博文歎道:“說形勢所迫可以,說自我反思也可以。人這一輩子當中,總要有幾次麵對真實的自己,隻不過,我選在了事業結束的這個當口。”


    “傅院長說得好,人很難得能夠麵對真實的自己。陸晨曦告訴我,不管您做過什麽,在她心目中,您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誠實的長者。”


    傅博文搖頭:“她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實我愧對她的信任。莊教授,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您請問。”


    “像你這樣一流的心胸外科專家,為什麽能接受楊帆的邀請,到仁合來?”


    莊恕望著他,不語。


    傅博文歎了口氣問:“你是小斌?”


    莊恕欠身:“好久不見,傅叔叔。”


    傅博文看著他,半晌不能言語,又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道:“我知道你當年被送去了福利院,後來就再沒聽到過其他消息了……陸晨曦知道你的身份嗎?”


    莊恕搖頭:“我還沒有告訴她。”


    “也對,也對,沒有這個必要,畢竟是上一輩人的事了。”傅博文神情蒼茫,看著又蒼老了幾分。


    莊恕問:“對於我的母親,您還記得多少?”


    “每一個細節。”他苦笑,“我從來沒有忘記。”


    “那麽,她確實是把青黴素當作利多卡因給陸晨曦的父親注射了嗎?”


    “講實話,我不知道。我開的醫囑是利多卡因,她給患者注射時,我當時不在場。”傅博文坦然迴答,“但是,在我開醫囑之前,她作為責任護士,是特別提醒過我患者青黴素過敏的。照常理,不該拿錯。所以後來,陸晨曦的父親發生過敏死亡,定案成青黴素過敏,護士錯用藥物,我也很驚訝,曾經對上級……反映過這個情況。但是很快院務會做出了最後結論,是你母親錯拿青黴素,工作失誤,造成特別惡劣的後果。但是處分意見,考慮了你們的家庭情況,盡量地站在人情角度來安排,讓她去圖書館工作,待遇相同,更加輕鬆,我想……也還好,誰知道,之後,唉……”


    莊恕忍不住尖銳地開口:“‘也還好’!你覺得也還好。‘不影響’我們一家的生活,而這個結果,又來得那麽合時宜,對你和你的上級的職業未來不啻是個最好的階梯,所以你良心上過得去,就把你出於學術方麵應有的質疑咽下去了。哪怕是鍾主任親口對你說,他看到我母親拿的是水劑,而當時的青黴素是粉劑,你依然沒有站出來,以你自己做科研得到的真實病例數據,證明利多卡因確實可以引起過敏反應,與青黴素過敏的反應症狀一致,無法區分,是嗎?”


    傅博文木然地望著窗外。


    那一段過去,從來未曾真正忘記的過去,至此,終於又一點一點清晰地迴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胸口有些悶,他深唿吸,略帶顫抖地開口,吐出了兩個字:“是的。”


    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輕輕地吐出來,不啻於一個驚雷,在莊恕心頭炸開。


    不意外,早有過各種設想各種推測,可是此時,終於等到對方與他麵對麵,對自己說出一個“是”字……卻已經是二十多年之後,其間不知經曆了多少痛苦輾轉幾近絕望卻不甘的等待。莊恕的唿吸有些急促,忍不住身子前傾,盯住他問:“真的?!”


    “是的。”傅博文依然低沉但清晰地迴答。


    和莊恕分開之後,陸晨曦去超市買了牛羊肉片、鮮魚鮮蝦和各種蔬菜,哼著歌在廚房裏忙碌。操作台上放著一些切好泡在水裏的土豆、山藥、蓮藕,還有一些擇好沒有洗的青菜,聽到門鈴聲,陸晨曦開門招唿著站在門外的薛巒:“你說待會兒過來,我還以為得到飯點兒呢,剛想去趟超市,幸虧沒出門。給你雙拖鞋。”她說著,迴到廚房接著忙活。換好拖鞋的薛巒跟著走到廚房門口,還迴頭看著門廊,嘀咕了句:“家裏這麽多男人的鞋。”


    陸晨曦不當迴事:“莊恕和陳紹聰租我的房子住呢,他倆的。”


    薛巒卻問:“你和莊恕談戀愛了?”


    “沒有沒有沒有,”陸晨曦嚇了一跳,然後翻白眼,“都是房客,你咋不說我和陳紹聰談戀愛呢?”


    “陳紹聰都不把你當女的。”薛巒笑了笑,“隻把你當兄弟。”


    “我還不把他當男的呢!”陸晨曦憤然,“他從來就是我閨蜜!”


    “那莊恕呢?”薛巒看著她。


    陸晨曦被他看得莫名地有點緊張:“幹嗎幹嗎?你改偵察連了還是入職居委會了?對我個人問題這麽有興趣?放心放心,”她誇張地大力一拍薛巒肩膀,“咱倆都說清楚了。我嫁不出去跟你沒關係,你不用有負罪感、責任感!”


    薛巒無奈地搖搖頭,扯動嘴角苦笑:“行啦行啦,跟我劃清界限,說一次就得了,不用老掛嘴邊。”


    “不是啊,我是怕咱倆這關係,朋友不好做嘛!”陸晨曦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


    “得啦得啦,不說這些。你也先別忙活了,跟你說正經事兒。”薛巒望著她說。


    陸晨曦並沒有放下手裏的活:“說吧。”


    “晨曦,我要調去美國總部了,調升,集團科研總監。”


    陸晨曦愣了下,隻迴了個:“……哦。”


    “我希望你能辭職,跟我一起去美國。”薛巒誠懇地說道。


    陸晨曦愣怔地看著他:“你……你說什麽?”


    “我是認真的,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薛巒道,“我這段時間忙著幫忙料理朱老師的後事,還有公司的業務,也沒有時間來陪陪你。我知道這一個月對你來說很難過,這真的……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嗎?”陸晨曦問。


    “當然不公平,你是仁合心胸外科最好的大夫,現在不但沒能給你應有的職稱待遇,還把你排擠到急診,離開了專業方向。好,即使這些你都能忍受,那停職呢?留院查看呢?你還要這樣忍下去嗎?”


    陸晨曦抿著嘴唇,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開口說道:“這件事情本來我就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這樣的處理,我覺得很公平,我能接受。”


    薛巒的聲音有些激憤:“柳靈這件事,就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悲劇,即使你為了救孩子,說過一些過激的話,她也不是因為那些話而自殺!這不是你的錯!中國的大夫,承擔著巨大的壓力,沒有相應的高收入,好,這是國情所限,但是怎麽可能要求一個人,再把已經不夠用的精力,去通曉人情,精研心理,隨時顧及方方麵麵?這公平嗎?!六年前,我為了經濟原因放棄臨床,你和我分手,我一直在後悔。不舍得手術刀,不舍得你!但是經過你這件事,我覺得我沒有繼續做一個窩囊的大夫,一點兒都沒錯!”


    陸晨曦不語。


    薛巒看著她:“陸晨曦,值得嗎?你迴想一下,你從大三進臨床見習之後,這十幾年來,你的生活裏,除了看書、考試、手術、門診、值班、搶救,還有什麽?我們談戀愛的時候,討論的都是各自的病人,吵架的原因都是對一個病人的治療方法各執己見!我們讀書比別人多,工作比別人累,別人出國的出國、掙錢的掙錢,他們曬院子、曬旅行,我們有什麽可曬的?你能曬傷口、曬腸子、曬巨大的肉瘤嗎?”


    陸晨曦放下了手中的活,認真地看著他道:“所以你放棄了。薛巒,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選擇。”


    “我是作為朋友,為你不值得!為一個真心熱愛這個行業的大夫,不值得!這個選擇的終極結果是什麽?傅老師一輩子兢兢業業,做了幾萬台手術,救了那麽多人,沒拿過一分錢紅包,最後連簡介都主動撤下專家牆……這個選擇怎麽樣?在中國當醫生難,當個好醫生簡直難上加難!你跟我走,去美國,我幫你安排一切,考執照還是改行做藥,無論做什麽,你都能做得比我強。”


    “可是做藥我沒興趣,當醫生的話,這個年紀再去美國考執照,又沒有國籍,就算我有信心能考下來,match到,他們有行業保護,不在美國讀醫學院,太難進入外科了。其他科室收入雖然比中國高很多,工作環境也好,但不是我的興趣所在。留在仁合,雖然受了處分,撤銷了在急診的副高申請,卻得到了再迴手術室的機會。我很感激,很珍惜。我不會走的。”陸晨曦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


    薛巒急了:“那你看看現在自己是在什麽位置啊?楊帆是院長兼心胸外科主任,傅老師給你保住的隻是幹活的權利,沒有任何職稱和人事權利。你這個活還怎麽幹?再走錯一次,楊帆就能把你踢出仁合,你幹出了成績,榮譽都是心胸外科楊主任的!”


    陸晨曦緩緩抬頭,看著他,眼裏一片坦然:“這一個月的停職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喜歡在仁合當醫生。讓我工作一個月,再苦再累我不會覺得有什麽委屈,你讓我歇一個月,就跟關了我一個月禁閉似的,我寧願他們把我鎖在仁合,而不是趕迴家裏。”她笑了笑,“是不是太賤了?”


    薛巒有些震驚:“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受了委屈,會忍不住跳起來,摘下胸牌甩給楊帆,可是現在不會了,我不舍得。我知道這個在仁合待下去的機會,是傅老師用他的名譽換來的,得之不易,我很知足。”陸晨曦平靜地說。


    “你到底在留戀什麽?做醫生的成就感、樂趣,這些在別的地方都會得到。”薛巒不解。


    陸晨曦再次搖搖頭道:“不會,這種感覺就像……愛情。你愛的那個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稍有缺點就忍受不了,輕易地放棄,那就不是真愛,就像現在的我跟你一樣。我放棄了一個愛人,不想再放棄摯愛的職業了。”


    薛巒望著她,良久良久,深深地歎了口氣:“晨曦,陪我去醫學院走走,好嗎?我後天就離開了。”


    陸晨曦放下了手裏的活,點了點頭。


    三個小時的時間,莊恕終於從傅博文艱難的講述之中,徹底清楚了當年的一切。固然絕大部分已經知道或推測得七七八八,然而終於等到被當事人之一親口證實,一切的細節清晰重現,於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無限長時間,已經與血肉長在了一起的毒刺,一點點一點點地拔出來,悶痛,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劇痛。


    “對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這三個字,“最初‘青黴素過敏致死’的結論,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這個結論的時候,確實認定死者的死因是這個。畢竟患者有青黴素過敏史,所有症狀,都符合青黴素過敏,而青黴素,是當時最常規的術後抗感染藥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媽媽當天,又確實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鍾下班。所有的現象,都指向護士疏忽,拿錯了藥物。”


    “但是,如果我母親早走,不是王主任批準的,如果王主任當時不是跟修主任鬥得如火如荼,正處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關鍵時刻,你說,對於一個十多年工作業績最出色、得過無數獎項的優秀護士長,在她堅持自己絕對不可能拿錯藥劑的情況下,會那麽快地定案嗎?”莊恕聲音沙啞,聲音裏已經沒有了憤怒,隻有疲憊,失望和冰涼的譏嘲。


    傅博文閉了閉眼。


    無法反駁。就好像,他無數次地克製不住想起當年——當張淑梅堅持自己不可能拿錯藥劑,四處申訴……當他反複迴憶下鄉時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過敏致死患者的症狀體征跟青黴素過敏並無區別……為什麽,就是沒有站出來,公開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過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為這個“事故”負責,才能讓他在科主任的競爭中敗下陣來甚至離開仁合,自己也才能擺脫受排擠,甚至去到急診的命運……自己會沉默不言嗎?


    “如果說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誣陷,那麽,後來在我母親堅持申訴,而鍾叔叔也堅決作證之後,時隔數月,才被拿出來作為證據的,寫著青黴素並有我母親簽字的取藥單,真的不是偽造的嗎,傅叔叔?”莊恕疲倦地問。


    傅博文繼續沉默著,那一天的記憶過於清晰……


    在最初聽到鍾西北說親眼看到張淑梅給患者的藥並非青黴素的同時,自己就找到修敏齊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過敏致死,這隻是一起非常罕見的,不存在醫療疏忽而應歸之於當前醫療知識有缺陷,而不是個體責任的事故。


    修敏齊冷冷地說了一句:“不是誰的責任?確實,如果真是利多卡因過敏,從醫學上說,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但是畢竟死了人。是藥物過敏死了人!不是護士拿錯了藥,她正確執行了醫囑,那就是開藥醫生的責任。醫療知識有缺陷?你怎麽跟非專業的上級解釋?怎麽跟民眾和家屬解釋?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會說,患者就是這個藥致死的。這個藥是醫生開出來的。這個醫生沒有想到,藥會讓患者過敏,會讓患者死亡。那你說,在所有人心裏,是誰的責任?!在留心胸外科還是發去急診的當口,誰都可以留,誰都可以走,你說,一個被大部分人認為開了不對的藥,使得患者死亡的醫生,該留在最優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嗎?!”


    那張醫囑,開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醫囑上簽字負責的,是修敏齊。


    如今,案子定了,張淑梅雖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調離臨床崗位,保持同等工資和福利待遇的後勤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應該還好?


    但是,從修敏齊處出來,他恍恍惚惚,內心有著多年從沒有過的煎熬和痛苦,“實事求是”四個字像一把尖銳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複輾轉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藥劑科……


    於是,當事情發展到後來,小斌為了別人斥責母親玩忽職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誤了接妹妹的時間,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張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堅信是自己的軟弱害了女兒,後來發展到恍惚覺得隻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兒原諒媽媽,換得女兒迴來……她四處瘋狂申訴,敲開各個領導的門,加上鍾西北始終堅持自己親眼所見的藥劑是利多卡因,這個案件再次被上級要求重新審視……


    然後,那張寫著青黴素,並有著張淑梅簽字的取藥單,就作為重要證據放在了麵前。張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這是偽造,這根本不是她的簽字的時候,沒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許除了參與偽造那張單子的人,隻有自己,才是最確知張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張單子,是真的嗎?”莊恕再次追問。


    傅博文低下頭。已經二十多年過去。該走的,走了,該冤的,冤了,該背負所有罪責的,確實……沒有盡到該盡的責任。但是,他太了解那個人。他的老師,他曾經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並在之後的二十多年裏,讓他陷於永遠無法走出的掙紮之中。


    那個人不會承認的,他不是沒有去試圖說服過。他不承認,莊恕要追查,結果呢?再次掀起巨浪?傅博文望向莊恕,沒有直接迴答他的問題,卻是慢慢地說道:“對不起。我沒法迴答。我不想再說一句謊話。我個人如今也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拿出來賠償。但是,我不會做有損仁合的事。我不會的。”


    “你要保護全中國最好的醫院的聲譽。”莊恕望著他。


    “‘醫生’二字,在大眾心中已經背負了太多不該背負的東西,有了太多誤解,我不能……”傅博文困難地解釋。


    “什麽是誤解?”莊恕尖銳地問,“錯誤的理解才是誤解。不給出事實,遑論取消誤解?永遠為了怕造成誤解不給出事實,何時才能理直氣壯地去斥責真正的造謠誣陷?!”


    “可是莊恕……”傅博文的聲音裏全是疲憊的無奈,“大眾,沒有那麽清晰的思維,他們分不清個體和總體,他們習慣把一個人的汙點、一件事的錯誤,遷怒整個醫學界,乃至所有的醫生。”


    “把他們當傻子去愚弄,有一天被憤怒的傻子誤殺,”莊恕的聲音裏帶著絕望,“也是自己懦弱的手親自製造的血案。傅院長,我隻是不知道,由你們種的因,究竟會是誰來食這個果呢?你的學生,你學生的學生,還是未來中國所有的醫生?”他說罷,大步轉身離去,山中傳來隆隆雷聲。他才走出門,山上暴雨傾盆,整個療養院都被籠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裏。


    莊恕失神地淋著雨,緩緩走下台階,剛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叫他的喊聲,追來一個打著傘的工作人員:“莊先生!莊先生!”那人追上來,把一把沒打開的傘遞給他,“莊先生,把傘打上吧。”


    莊恕沒有打開傘,轉身迴望療養院,他看見傅博文撐著傘站在高處的平台上,也正默默地看著自己。


    大雨中,兩人凝神對視良久。


    傅博文終於轉身,默默地離去,他瘦弱的身影,在狂風大雨之中,就像一片枯萎的樹葉。


    莊恕佇立在雨中,雨水順著他手中沒打開的傘流下。


    “莊先生,您快迴到車上去吧,雨這麽大……”身旁的工作人員催促。莊恕默然走向自己的車,滿身是水地坐上去,手機在響,他沒接,接著傳來微信提示音,打開是陸晨曦的留言:“陳紹聰去給楊羽她家修水管子,不迴來吃火鍋了,我把菜都處理好了,現在有事出門,你什麽時候迴來告訴我,或者迴個電話。”莊恕看了一眼,沒理,在暴雨中把車開得風馳電掣。


    從醫學院迴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陸晨曦迴到家,在門外看到一些水痕,走進去轉了一圈發現莊恕的衣服,濕透了,放在洗衣機旁的盆裏。陸晨曦皺眉想了想,走去敲莊恕的臥室門,問:“莊恕,莊恕?你迴來了嗎?”


    裏麵傳來莊恕悶悶的聲音:“嗯,迴來了。”


    陸晨曦覺得不對,推開一點門往裏看,隻見莊恕裹緊被子躺在床上。聽見她進來,他沒睜眼,啞聲道:“抱歉,我有點兒不舒服,想早點兒休息。”


    陸晨曦輕聲問:“是不是淋雨了?我看你的衣服都濕透了。”


    莊恕用濃重的鼻音迴答道:“嗯。”


    “你車裏怎麽不放把折疊傘啊,要不要緊,體溫多少,發燒了嗎?”陸晨曦一連串地問。


    “應該沒燒,就是有點發冷。”


    “那就是發燒的前奏了。”陸晨曦走過去,摸了一下莊恕額頭,陸晨曦蹙眉,“你的溫度不低,試體溫了嗎?”


    莊恕往裏縮:“我沒事,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好吧,那你先睡,我不吵你。”陸晨曦點點頭,放他好好休息,轉身出門。莊恕看著她關上門,裹緊被子合上眼睛。


    陸晨曦默默地將火鍋食材都用保鮮盒裝好,放進冰箱,把莊恕的濕衣服扔進洗衣機洗上,自己煮了碗麵,邊看資料邊吃。收拾妥當廚房,看了會兒年會的報告病例。聽見衣服洗好的提示音,她起身去晾好,抖開莊恕衣服的時候,想起薛巒今天問她的話,嘴角不自覺地往上一揚。


    晾好衣服走迴客廳,陸晨曦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得更小些,側身聽了聽莊恕房間的動靜,有點憂心。想了想她打開手機,定了一個淩晨兩點的鬧鍾,然後迴到臥室抱著鬧鍾睡著了。


    被鬧鍾叫醒後,陸晨曦立即起床,在一隻玻璃杯中放入糖和鹽,加水攪攪勻,然後脖子上掛著聽診器、手裏拿著杯子和體溫計,走過去輕輕推開莊恕的門。


    莊恕正坐在床邊,赤著上身拿毛巾擦汗,突然見她進來,嚇了一跳,趕緊抓起身邊的t恤。陸晨曦毫不在意地把水杯放在一邊,走過來道:“出汗了吧?退熱沒有?你怎麽不叫我幫忙呢,出了汗別再著涼。”說著自然地伸手拿過毛巾給他擦汗。


    莊恕不好意思地躲開:“哎哎,我自己來。”


    “轉過去!”陸晨曦霸氣側漏、坦坦蕩蕩的一聲喝,讓莊恕不敢言聲,隻能轉過身去,由著陸晨曦給他後背擦汗。


    莊恕靜了靜,還是不甘心地開口道:“你雖然是房東,但也不能隨便推門就進男人的臥室吧?”


    “什麽男人女人的,你現在是病人,我當醫生都十多年了,什麽沒見過啊?”陸晨曦大大咧咧地道。


    莊恕小聲提醒:“那是工作,這是在家裏。”


    “在哪裏都是人,生了病都一樣,您說呢,這位患者?”陸晨曦不為所動。


    莊恕笑了笑:“你還是讓我把衣服穿起來吧。”


    陸晨曦壞壞地一笑:“怎麽著,怕我占你便宜啦?對我的醫德太沒信心了吧?”她拿起他換下的t恤抖開看了看,發現已經汗濕了,熟門熟路地走過去打開抽屜,找出一件幹淨的扔給他。


    莊恕隻是笑:“我對陸大夫有信心,我是對自己沒信心。”


    陸晨曦撲嗤一聲樂了:“看看,說實話了吧。”


    莊恕接過穿上衣服,陸晨曦把糖鹽水拿給他。


    莊恕疑惑地問:“這是什麽?……必須喝嗎?”


    陸晨曦肯定地道:“糖鹽水,必須喝。”


    莊恕勉強喝了一半,苦著臉道:“太難喝了。”


    “誰讓你生病呢?還是自己作的!我看天氣預報,今天隻有東郊下了暴雨,你跑那兒去了?”陸晨曦問。


    “哦,那個……我的車今天要做保養,去租車公司了。”莊恕隨口瞎扯了個理由。但陸晨曦記憶力極好,問:“你不是說去看朋友嗎,還很久沒見了?”


    “呃……看完朋友以後去的。”莊恕含糊地圓謊。


    陸晨曦瞅著他:“嗯,迴答得有點兒亂,我就權當你燒糊塗了。”


    “……是有點糊塗了。”莊恕悶聲道。


    “其實你應該順道去看看傅老師,療養院也在東郊。”陸晨曦道。


    麵對陸晨曦的心無城府,莊恕有些尷尬:“過些日子吧,傅老師現在……處在恢複期,過些日子我跟你一起去看他。”


    “嗯,你繼續睡吧,體溫表留給你。”陸晨曦點點頭,起身走到門口站住轉身道,“待會兒要是覺得不舒服,一定要叫我,今晚我oncall。”


    莊恕笑著應道:“好,陸大夫大材小用,還深夜出診,辛苦了。”


    陸晨曦笑著關上門。


    莊恕靠在床頭,抓起半杯水剛想喝,想起是糖鹽水,又放下了。


    陸晨曦迴到自己房間,趴在床上,在台燈柔和的光線下,打開手機翻看著這兩天拍的一係列照片。


    莊恕打高爾夫的照片。


    車上莊恕睡覺時,她搞怪的照片。


    兩人的貼麵自拍。


    日出時的燦爛晨光。


    陸晨曦唇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滿足地打個滾仰麵躺倒。


    清晨,陸晨曦輕手輕腳出門,下樓,跑著去小區背後的水產早市。


    天還沒全亮,早市大部分攤子還沒擺出來,一個掛著“四季兩湖活魚專營”招牌的店麵也還沒開門,但裏麵已經亮燈有了起床洗漱的聲音。


    陸晨曦拍拍窗戶問:“王叔,您昨進鱖魚沒有?給我挑一條中不溜大小的!”


    “喲,這麽早來買魚,怎麽這麽勤謹哪?”


    “朋友病了。”陸晨曦迴答,“吃東西沒胃口。”


    “嗬,這可是個重要朋友——男朋友吧?”王叔把魚遞給她,樂了。


    陸晨曦提著活魚迴來,進廚房,將魚拍頭處死,收拾幹淨後利索地片下魚身上的大片肉。起鍋,洗切薑、蔥,把魚頭帶整副骨架丟入湯鍋熬出白湯。


    她微笑著拿起手機,給莊恕留言:“你要是胃口不好,就白粥墊墊,但是最好吃幾口魚羹,有營養,這是宋嫂魚羹。我估計你這個美籍華人就算吃過,也沒聽過典故……”


    魚湯熬好,她收拾了灶台,抬頭看表,六點三十,她抓了外衣,微笑著出門。


    莊恕打開門走出來時,發現客廳沒有人,隻有一室陽光照著綠植。


    餐桌上有一個保溫瓶,旁邊放著一個瓷碗和勺子。


    莊恕笑笑,把手機掏出來,再次聽一遍陸晨曦的留言,邊聽邊舀起一勺魚羹,隻見魚肉滑嫩,蔥色碧綠,仔薑晶瑩。莊恕手裏拿著勺子,眼裏又是溫柔,又是悲傷。一個久遠之前的畫麵,由著這魚羹熟悉的味道,到了他的眼前……是媽媽,媽媽一手拿著湯勺一手端著瓷碗,哄著他道:“小斌,得病更得吃有營養好消化的。鍾叔叔特地一大早去釣迴來的魚。媽媽按咱們家鄉的做法,做的宋嫂魚羹,可惜北方沒有咱家那兒的鱖魚。這是專門給病人開胃口的。來,一、大、口,然後媽媽給你講典故……”


    傅博文的講述,此時卻再次地迴到他的耳邊——“是的,假如不是王主任與修主任正在爭權,而這次事故會使得王主任離開……也許,他不會那麽急於下結論。假如,我,不是那麽想留在心胸外科,而這個事故帶來的機會,使得我在幾乎已經踏出心胸外科的一瞬,又有了機會留下……我想,也許,我會堅持為你母親說話,堅持說明利多卡因也有可能過敏致死;患者的過敏致死,不見得是由於護士拿錯藥的醫療事故。”


    莊恕放一勺魚羹入口,眼淚滴在碗裏,他用手背去抹眼淚,但是卻有更多的眼淚滴進了魚羹。


    陸晨曦這是停職一個月後第一天正式上班,早早就到了,先去nicu看了柳靈的孩子。祁大偉給這個孩子取名為“祁旭”,看得出希望他的到來是衝破黑暗,帶來光明,寄托著無限希望。


    陸晨曦仔細地給孩子聽診肺部,聽診的時候,小祁旭伸出細小的手指,握住了聽診器的皮管。陸晨曦小心地去挪開他的手,他放開了聽診器,又抓住了她的手指。陸晨曦不禁笑了:“還挺有勁兒的。”護士過來,把檢查單遞給她看:“這幾天長了三兩。”


    “不錯,小東西挺爭氣。”陸晨曦挪開自己的手指,小家夥手裏落了空,吭哧吭哧地哭起來,雖沒有足月孩子哭聲嘹亮,但已不再是奄奄一息的衰弱聲息。


    陸晨曦對著孩子柔聲道:“你繼續加油啊,等你哭聲更響了,門外都能聽見了,我就放心了。”她檢查完,正在摘口罩脫隔離衣往外走,看到祁大偉穿著隔離衣迎麵走過來。他一眼也見到了陸晨曦,神色尷尬。兩個人麵對麵都站住了。


    陸晨曦低頭往前,想不打招唿走過去。


    祁大偉卻叫住她:“陸大夫。”


    “謝謝你啊。”陸晨曦停住腳步道。


    “什麽意思?”祁大偉不解。


    “你不是去調查組那兒給我作證了嘛。”


    “這有什麽好謝的?實情就是那樣兒,我一大老爺們兒,還能睜眼說瞎話呀?柳靈的事兒,怪我也不應該怪你啊,給你添了這麽大的麻煩,還讓你受了處分,心裏挺過意不去的。”祁大偉低聲說。


    “雖然受了處分,還是給了我每周心胸外科特別門診和一天小切口手術的機會,我已經很滿足了。”陸晨曦坦然說道,又看著他問,“你是放出來了,還是看看孩子再迴去啊?”


    祁大偉忙不迭地解釋:“迴哪兒去啊,事情都解決了。出問題的部分是一個合作的建築公司施工的,為了省錢瞞著我們偷換了圖紙,導致泳池入水係統被汙染,這才造成了孩子們病毒感染。唉,這下把我罰得不輕,公司差點兒關門,長記性了。不過您放心,我剛去結了前一段的醫藥費,還預付了後一個月的住院護理費。”


    “我不是追債的,我就是在乎孩子。現在他對於我而言,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了。”陸晨曦迴頭看看,認真地說。


    “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祁大偉應道,然後鄭重地說,“陸大夫,您幫我把兒子的命救過來,能讓我有機會當個好爹,多謝了。”


    陸晨曦笑著點點頭,往急診去了。


    莊恕獨自在家,喝完粥,收拾碗勺走進廚房,聽到手機響,他接起來,是楚珺,她聲音裏有著擔憂:“莊大夫,我聽說您病了?”


    “哦,不嚴重,有點著涼,歇兩天就好了,有事嗎?”莊恕淡淡地道。


    “我本來……沒什麽大事,您來醫院再說吧。您好好休息,早點康複。”楚珺再度把話咽了迴去。


    莊恕客氣地道:“謝謝。”


    楚珺掛了電話有點失落,微信提示音響起,是楊子軒發來的:“漫畫公司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楚珺有點兒煩躁,關上手機,拿起工作日誌走出門。


    莊恕洗了碗,圍著圍裙蹲在地上收拾垃圾袋,聽到鑰匙開門聲傳來,他頭都沒抬地道:“怎麽這麽早就迴來了?是不是忘帶什麽東西了?”直到他從廚房拿著垃圾袋走出來,才發現似乎出現了很難解釋的意外狀況——客廳裏站著一對拖著箱子的中年夫婦,從那位女士的麵相上,莊恕立刻推斷出她是陸晨曦的母親,頓時三人麵麵相覷。


    此時,仁合醫院急診診室裏,陸晨曦正在給一個躺在輪床上,麵色蒼白的老大爺做檢查。老大爺意識還清醒,自我介紹叫高洪祥,已經接上了監護儀器,旁邊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大爺大媽著急地七嘴八舌……


    “老高他身體挺好的呀,平時啥病都沒有!”


    “就是,上禮拜有專家來小區給義務體檢,他最健康了,全都正常!還把我們這些有問題的挨個說了一遍呢。”


    “不會是吃什麽東西中毒了吧?走著走著他就暈過去了!給我嚇壞了!”


    “不可能!去爬山之前一起吃的早點,煎餅油條八寶粥。咱不是都沒事兒嗎?”


    高洪祥被他們吵得頭暈,難受又厭煩地道:“別說了,你們都走,都走,別在這搗亂,鬧死我了……”


    眾人不依:“那不行,我們得看著你。”


    楊羽拿著化驗單和複印好的舊病曆進來,一邊遞給陸晨曦一邊說:“陸大夫你看看吧,這患者血糖都二十多了……”


    旁邊幾個老人都很驚訝:“啊?怎麽這麽高啊?”


    床上的高洪祥急了,衝著楊羽脫口而出:“你胡說什麽呢!你們醫院這什麽破機器,亂測什麽呀,給我撕了!撕了!”


    楊羽剛要跟老爺子掰扯,陸晨曦拉住她,和顏悅色地對老人道:“大爺您先別著急,一次的檢查結果可能不夠穩定,也就是個參考,我有些問題還得仔細問您呢。這樣吧,我先給您打一針營養針,精神好一點了咱們慢慢兒說。”


    她一邊說一邊開醫囑單,遞給楊羽。楊羽看見上麵寫著“胰島素,肌注”時,瞥了陸晨曦一眼。


    陸晨曦衝楊羽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對那幾個大爺大媽道:“謝謝你們幾位把高大爺送來啊。現在大夫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家人也快到了,各位就可以迴去了。我們還要給大爺做詳細檢查呢。”


    眾人一聽,趕緊說道:“好好好,那我們就不在這添亂了,老高你迴家以後在群裏報個平安啊。”


    老高躺在在床上梗著脖子氣咻咻地道:“報什麽平安!我一直很平安!”


    急診室裏終於隻剩下陸晨曦和高洪祥。陸晨曦翻著複印的病曆,高洪祥偷眼看看她,默不作聲。陸晨曦一瞥他,高洪祥連忙把視線轉向一邊,陸晨曦偷偷笑了笑,坐到他身邊道:“高大爺,您兩年前就確診糖尿病了,一直有常規用藥。您放心,剛才我開的營養針,是按照您以前來看病時的醫囑開的,一會兒內分泌科的程大夫來會診。程大夫您熟吧?”


    高洪祥悶悶地道:“熟。”


    “以前都是找他看的,是吧?”


    “是。”高洪祥的狀態有些尷尬,像是犯了錯被抓了小辮子。


    陸晨曦溫和地問:“您今兒是忘吃藥了?油條煎餅一起吃,血糖就衝上去了,對嗎?”


    高洪祥氣惱地道:“我……我這不是尋思,要運動,運動運動血糖就不會上去了,誰知道……用藥用習慣了,就成了依賴了!”


    “大爺,這糖尿病是慢性病,需要用藥物控製,不能隨意停藥,否則很危險啊。”


    高洪祥別扭地道:“哎呀,行了行了,知道啦。”


    “您還得告訴我另一件事兒——哪個單位去小區做的體檢?血糖高都查成正常了,義務檢查也不能這麽糊弄啊!可別耽誤人治病了!我得找他們去。”陸晨曦道。


    高洪祥連忙道:“別別。姑娘,你可別去,那個體檢沒問題。”


    這會兒楊羽拿著針藥進來:“大爺您看,不是營養針啊,是胰島素。”


    “行行行,打吧打吧。”


    陸晨曦奇道:“體檢沒問題,您血糖怎麽下來的?”


    高洪祥磨磨唧唧半天:“我……我知道要體檢,那不是,提前吃藥了嗎……”


    楊羽一邊消毒打針一邊笑:“大爺,您這弄虛作假的,查給誰看啊?”


    高洪祥憤憤不平地道:“那你們小姑娘照個相就用ps塗塗抹抹的,弄得一個個都溜光水滑,是給誰看的?人老了就不能要個麵子啦?”


    “您要麵子也不能比這個啊!虛榮了啊高大爺。”陸晨曦勸道。


    高洪祥胡子一翹:“虛榮怎麽了?你們小姑娘比誰漂亮,人老了,不就比誰身體好,比誰活得長嘛!”


    “高大爺,您以後可得小心了,一定得按時吃藥。迴頭手機設個提醒,您要不會,我教您。”陸晨曦道。


    高洪祥不屑地說:“手機設個提醒我還不會?我是咱們國家最早開始寫java的那批人!我玩計算機的時候你還在認字兒呢!”


    陸晨曦驚訝:“您是軟件工程師啊?真看不出來!”


    “你這叫什麽話,你以為我就是個光會看報紙的退休老頭啊。”


    “這可不能怪我,按理說軟件工程師都是高科技人才啊,不會像您這麽……”陸晨曦話到嘴邊咽了迴去。


    高洪祥瞅著她:“說啊,怎麽不說了?”


    陸晨曦笑笑,搖搖頭。


    高洪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不吃藥,還假裝健康,這種行為很愚昧,很自欺欺人,對吧?”


    “您得糖尿病這事兒,我們肯定給您保密。您不想讓朋友們知道,我也理解。”陸晨曦輕聲道。


    高洪祥感歎:“哎,人老了比什麽啊?不就比個身體比個孩子。孩子我是比不上了,三十六了都不讓人省心,不願意結婚,別人都抱孫子就我沒有。身體還出問題了,那些天天不鍛煉弱了吧唧的人血糖不高,我這能冬泳能跑半馬的倒是高了,這上哪說理去!哎,姑娘,你多大了?”


    “三十二了。”陸晨曦老老實實地迴答。


    高洪祥問:“你結婚了嗎?”


    陸晨曦搖頭:“沒結。”


    “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高洪祥搖頭。


    陸晨曦嘴硬:“我媽開明著呢……”


    高洪祥打斷她:“少來這套,那是沒辦法,開明都是讓你們逼的。”


    陸晨曦笑了,站起來道:“我得去看其他病人了。您好好休息,程大夫待會兒就來。”


    “得,一說這個就跑,跟我那兒子一樣。”高洪祥不以為然地說。陸晨曦走到門口了,忽又站住,扭頭問道:“對了,您是軟件工程師,那您會做網站嗎?”


    高洪祥鼻子裏噴口氣:“會嗎?!不就是、php、jsp嗎?那叫事兒嗎?”


    陸晨曦眼睛一閃:“對您來說簡單,對我們學醫的來說可就難了。我們急診一位大夫想搞一個‘移動診療平台’,需要做一個展示用的網頁,可是他計算機一直就不行,隻能從頭學起,頭發都快揪光了也沒弄明白,想找人做吧,又沒那經費,你能幫個忙,教教他嗎?”


    高洪祥立刻道:“費那勁幹嘛,拿來我給他寫!不要他錢!寫個網頁算啥啊。”


    陸晨曦笑得一臉燦爛:“那可太謝謝您了!我讓他做您的私人保健醫生!”說著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喂,陳紹聰!快來第二診室,你的救星來啦!”


    陳紹聰正在接受鍾西北的關懷:“你怎麽眼圈越來越黑了啊,這幾天累著了吧?”


    “嗯,睡得是有點晚。做那個移動診療平台的項目,不是得弄網頁嘛,計算機方麵遇到點麻煩,正學呢。”


    “又要上班,又要做項目,又要談戀愛,撐得住嗎?”


    陳紹聰笑了:“嘿嘿,您這麽一總結,我突然覺得自己好能幹啊。我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己這麽有潛力呢?看來是您鞭策得不夠。”


    鍾西北指指他:“這可是你說的,等著瞧,我還就愛幹鞭策你這種事兒。”


    “別別別主任,我開玩笑的,手下留情啊,我忙去了……”陳紹聰接到陸晨曦召喚的電話,正要溜,鍾西北叫住他:“等等,陸晨曦家門牌號多少來著?”


    陳紹聰邊走邊迴頭道:“七號樓a單元二樓啊,怎麽,您要串門啊?”然後一溜煙跑去陸晨曦那兒,聽完介紹恨不得給高大爺跪了,高洪祥這時候也不糾結自己的血糖問題了,駕輕就熟地開始和陳紹聰討論他需要的網頁架構和功能。


    陸晨曦看他們討論得投入,樂著走出了診室,一出門,卻見鍾主任微笑著看著她。


    她摸摸自己的頭:“主任,咋啦,我身上開花兒了?”


    “是開花兒了。”鍾主任笑,欣慰地說,“一個月真沒白反思。脫胎換骨,不但不直愣愣了,能考慮患者心理,還會因地製宜一邊做思想工作一邊把患者和同事的難題都給解決了!”


    陸晨曦讓他誇得不好意思,嘿嘿一聲:“這不是,正好巧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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