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軒拖著行李箱走在心胸外科的走廊上,打著電話:“themanageraskedwhereivebeen?ofcoursehewouldntfindme.iblockedhimalready.(你是說主管問我去哪兒了嗎?是的,他當然找不到我,我已經把他的電話屏蔽了。)”這時他和楚珺擦身而過,詫異地轉過頭認出了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嘴上依然講著電話,“tellhimiveleftformiamitosurf.(告訴他我去邁阿密衝浪了。)”


    楚珺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陌生的肌肉男,想要掙脫:“你要幹嗎?你是誰啊?你放開我,放開我!你幹什麽呀?!”


    楊子軒一直在不停說著英語:“youmustkeepthissecretforme!what?youalreadytoldhim?!youidiot!illtellyourgirlfriendwhatyouvedone!(你可要為我保密啊。什麽?你已經告訴他了?!你簡直是豬一樣的隊友,我一定要告訴你女朋友你以前做過什麽!)”


    兩個護士往二人方向看去,也被這個情景搞蒙了。楚珺求助地對她們喊:“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快叫保安!”兩個護士趕緊扭頭衝向樓梯。


    楊子軒飛快地說完:“dontyouknowwhyimback?mythesistopicdidntgetthrough——thatswhyihadtoapplyfundfromthethirdparty!theycantknowiminchina!alright,fine,fine,illgetbacktoyou.(你難道不知道我迴來幹什麽嗎?我的論文選題他們沒通過,所以我才申請了第三方資金,我迴中國來不能讓他們知道!好了好了我這兒有事不說了。)”然後用中文對著那兩個跑開的護士大喊道:“喂喂喂!你們迴來!迴來!不要叫保安,我認識她!”


    兩個護士愣住了,站在原地。楚珺還是驚恐地掙紮著:“我不認識你!你們快去叫保安啊!”


    楊子軒急道:“楚珺,我是楊子軒啊!”


    “楊子軒是誰啊!你認錯人了吧!”楚珺還是害怕得直躲。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媽是秦老師啊!小時候教過你的!”楊子軒恨不得敲敲她的頭。


    楚珺一愣:“啊……你是……你是楊壯壯?”


    楊子軒長舒一口氣,放開手:“想起來啦?鬧半天你都不知道我大名兒叫什麽?我說楚大胖,你從小就這麽笨,怎麽當大夫了?”


    楚珺聽了這話臉一下子掉了下來。


    “別氣別氣!哎喲我都餓死了,你給我點兒吃的吧。”楊子軒苦著臉道。


    楚珺把他帶到心胸外科休息室,給了他個盒飯。楊子軒一邊吃著盒飯,一邊翻著一本速寫本,上麵都是楚珺畫的四格漫畫。他邊看邊表示感激:“謝謝啊,我把你的飯吃了你吃什麽啊?”


    楚珺撕開一碗泡麵:“我吃這個。”楊子軒看著楚珺擠辣醬、倒熱水,再看看自己的盒飯,嘟囔道:“我也想吃那個……”


    楚珺一臉嫌棄:“你可真難伺候。”


    “全世界盒飯都一個味兒,你這個口味兒的泡麵美國還沒有呢。”楊子軒抱怨道。楚珺隻得把泡麵遞給他,囑咐道:“那你待會兒端遠點兒吃,別濺我畫上。”


    “你畫的這是誰啊,你怎麽老畫他。”楊子軒敏感地抓住了重點。他指的當然是莊恕,楚珺看一眼隻道:“一個同事。”


    楊子軒端詳著畫:“我爸?不像……臉長了點兒,你男神?”


    “話那麽多,別看了。”楚珺拿過本子要合上。


    楊子軒奪過本子:“別別別啊!你暗戀人家吧?肯定還沒表白,不然也不會畫這麽多。”


    “還給我。”楚珺上前搶走。


    楊子軒笑著:“以前你寫作業,寫三分鍾就畫三十分鍾小人兒,我原來以為你會當個漫畫家或者設計師什麽的,沒想到你成了楚大夫,還變得這麽瘦!”


    “還說我呢,你小時候長得又幹又瘦,為了諷刺你才叫你壯壯,沒想到你真按你名字長了。哎,你這次迴來幹什麽呀?是不是被學校開除了迴來找工作啊?”楚珺和他互相擠對。


    楊子軒嘚瑟地抬抬下巴說:“哥們兒現在是科學家了,迴來搞科研的,懂嗎?”


    楚珺白他一眼:“吹吧你。”


    楊子軒和楚珺說說笑笑聊得正開心,突然,醫生休息室的門“咣”的一聲被推開了,楊子軒和楚珺同時迴頭,見門口站著的正是楊帆。


    楊子軒一臉諂媚地笑:“爸……看見我,開心不?”


    “跟我走。”楊帆瞪他一眼。


    楊子軒趕緊起身拉著箱子,跟著楊帆一路經過走廊,被楊帆一把推進自己辦公室,關上門。


    “爸,我迴來您怎麽一點兒也不激動啊,來來來,抱一下。”楊子軒擁抱了一下楊帆。


    “練這麽一身疙瘩肉,你要轉體育學院啊?”楊帆上下打量他道。


    “理工男就不能有身材了?太傳統。”楊子軒秀一秀肌肉,得意地說。


    楊帆看他一眼:“你是長本事了,迴來都不跟爸說。”


    “我就是想給您一個驚喜,您怎麽就是不相信呢。”楊子軒笑嘻嘻地道。


    “那你倒是告訴了楚珺啊。”楊帆有點沒好氣。


    “也沒有,我是剛才碰上的,我都不知道楚珺當醫生了,她怎麽到仁合來了?”楊子軒笑起來,“是你給走的後門嗎?”


    楊帆皺眉:“她隻是進修,水平不夠留不下。”


    楊子軒點頭:“那就還是走了後門的。”


    “算一點兒吧,我去她們醫院講課。她來找我,說認識你媽媽,我才認出她來——這不是小時候那個小胖妞嘛。”楊帆也笑了。


    “小胖妞長漂亮了,可是眼睛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剛在樓道裏,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楊子軒說著打了個嗬欠。


    “行了,你等我請個假,送你迴家倒時差去。”楊帆還是心疼兒子,拍了拍他的頭道。


    楊帆一邊和楊子軒走在停車場一邊還在講著電話:“好好好,謝謝陳教授,為了一個絨癌的化療藥數據還去麻煩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以後關於醫療數據上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我讓楊子軒給你幹活兒去,謝謝啊。好,再見。”他掛斷電話對楊子軒道,“陳教授你也敢去麻煩,仁合這撥老專家裏,數她脾氣最不好。”


    “沒有吧,我覺得她特好說話,她還誇我了呢。”楊子軒笑道。


    “是嗎,她誇的人還真不多。我聽說,你申請到了nih基金啊。”楊帆問。


    “你聽誰說的,我們公司小薑嗎?”


    “叫薑總,沒大沒小的。”楊帆其實是接了先鋒公司大中華區薑總經理薑裴的電話才知道兒子迴來了的。薑裴告訴他,楊子軒這次的科研資金沒有從公司走,拿的是第三方基金nih的錢,還說他之前在美國開題的論文,對醫療器械的臨床數據研究就已經有些尖銳了,隻怕這次迴國如果再深入下去,會發生難以把握的狀況。


    楊子軒當然不知道這些隱情,炫耀地道:“我厲害吧,nih給青年研究人員的專項基金,全美才十個人拿到,你兒子是十分之一!”


    楊帆沒有誇獎,還是繃著臉道:“你們公司也允許科研人員申請國家級的基金啊,為什麽迴來還瞞著上司?”


    楊子軒聳聳肩,不屑地說:“我在公司的項目裏,隻能研究公司的藥品和器材怎樣在中國才能銷售得更好。nih的基金卻能讓我研究所有美國醫藥公司對中國的銷售情況,您說哪個有意思,我當然選nih了。”


    “你這麽幹,不怕影響在先鋒公司的實習?”


    “我都交接好了。他們要是硬不讓我幹,我就辭職唄,反正有nih的資曆,找工作都好找。”楊子軒全不在乎。


    楊帆點點頭:“這話倒也對。”他按動車鑰匙,汽車閃了兩下車燈。


    楊子軒瞅著車嘖嘖道:“都換這麽好的車了,你們醫院待遇不錯啊。”


    “你在美國買車了嗎?”楊帆問。


    “剛用薪水買了輛mustang。”


    楊帆瞪了他一眼叮囑道:“開車慢點兒啊。”


    楊子軒胡亂點點頭,笑嘻嘻地跳上車。


    柳靈的兒子正在手術準備中,陸晨曦走進刷手室,接著水龍頭開始刷手。莊恕走進來問:“都準備好了?”


    陸晨曦迴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她一邊刷手,視線停留在水流上,說了句:“謝謝。”


    莊恕刷著手,平淡地問:“謝什麽?”


    “謝謝你……縱容我的任性。”


    “縱容你任性,可不想縱容你辭職。”


    陸晨曦刷手完畢,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接話。


    莊恕刷完手,衝她笑笑道:“別想那麽多了,走吧。”


    手術燈打亮。


    莊恕開始穿手術袍。


    陸晨曦則用聽診器,聽著孩子的唿吸音。


    麻醉師將插管穩穩地送入,過了片刻,開口:“好,我已到達了右側支氣管了。”陸晨曦示意:“可以退了。”麻醉師手持插管緩慢地退。五秒鍾的時間過去,陸晨曦道:“好了,聽見唿吸音了,固定。”麻醉師立刻固定插管。過了幾秒鍾,兩人一起看向監控屏幕,隻見屏幕跳閃了一會兒,穩定。麻醉後的數據分別是:hr(心率)141;spo2(血氧)95%;petco2(唿氣末二氧化碳含量)37mmhg;t(體溫)36.5c。


    “給肌鬆劑了嗎?需要控製唿吸,防止縱膈擺動。”陸晨曦說。


    “給了。”麻醉師點頭。


    “好,我們開始吧。”陸晨曦走向門口,穿上手術袍,和莊恕站上手術台。


    陸晨曦看著手術台上被層層無菌鋪巾蓋住,隻留出了胸部手術野的小小孩子,和莊恕對望一眼,莊恕向她點點頭,陸晨曦鎮定地向護士伸手:“刀。”


    一把手術刀交在陸晨曦手上。


    手術野打開,陸晨曦開始操作,莊恕小心地拉著固定手術野的鉤子。


    “我五分鍾後要進行胃造瘺了。停止麵罩加壓給氧,防止橫膈上抬壓迫肺導致氣胸。我會盡快完成。注意監視血氧。”陸晨曦低著頭一邊操作一邊平靜地說。


    “好,知道了。”麻醉師應道。


    婦產科病房內,柳靈麵容憔悴、蒼白失神地坐在病床上。她打開手機,翻出祁大偉的電話想要撥,又猶豫著收迴了手,不安地盯著手機上祁大偉的名字,然後一咬牙把手機鎖上放到一邊。


    忽然手機屏幕亮起,是一個陌生號碼,柳靈一驚,遲疑著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喂?”傳來祁大偉秘書的聲音:“嫂子,我是小趙啊。”柳靈一聽著急地問:“大偉在哪兒?我要和他說話!”


    “嫂子,我現在飛機場,隻有幾分鍾的時間,你先聽我說。幼兒園那事兒可能要鬧大,省裏派了監察組,咱們公司已經被封了,祁總現在被扣在了公安局不準和外麵聯係,我這是偷偷給你打的電話。”秘書壓低聲音偷偷摸摸地說。


    柳靈驚呆了:“怎麽會這麽嚴重……那大偉會怎麽樣?要判刑嗎?”


    “現在一切還不好說,我先跟你打個招唿,如果有調查組的人,或者是警察來找你,你就說什麽都不知道。”


    柳靈帶著哭腔問:“那大偉什麽時候能出來啊?”


    “祁總走之前讓我和你交代一聲,這迴跟頭栽大了,傾家蕩產也有可能,你得提前做好這個準備,現在卡裏的錢得省著點兒用,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秘書為難地說。


    柳靈立刻慌了:“準備……什麽準備,要我怎麽準備……他還說什麽了?”


    “他說,就算一切都沒了,至少他還有你,還有個兒子,你們一定要挺住啊。”秘書終於想到一句能給柳靈打打氣的話,沒想到柳靈絕望地抓緊電話,低聲地吼起來:“他說得輕鬆,我靠什麽挺住?我怎麽挺住?他撒手不管了,我剛剛還簽了手術同意書,我以後還要照顧孩子……你們讓我怎麽辦啊……”


    秘書一臉莫名其妙地問:“嫂子你怎麽了?什麽手術同意書?你剛才說什麽呢?”


    柳靈失控地對著手機哭著:“祁大偉你這個王八蛋,你不管你什麽都不管了!你讓我怎麽辦啊!你快讓他出來我要和他說話,我要他給我一個答複!他不能不管我了……”


    秘書被她哭得心亂:“喂,喂!嫂子,你先別著急啊,我沒時間了,先掛了。”匆忙掛斷了電話。


    柳靈的手機落在一邊,她伏倒在床,哭得幾乎暈厥過去。


    孩子的手術依然進行中。


    陸晨曦偏過頭,巡迴護士用紗布給她擦汗。她唿了口氣,準備繼續,卻又停了下來。莊恕皺眉看她,她坦白地說:“我有點緊張。”


    “剛才的操作很完美。”莊恕平靜地道。


    陸晨曦蹙眉道:“我不是緊張手術,我隻是心裏不踏實。”莊恕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切以手術為重。陸晨曦再次深唿吸,盡量調整著狀態,繼續手術。


    莊恕一邊剪結一邊說:“我跟nicu那邊溝通了,他們床位不緊,通常有一到二個空位,可以讓柳靈帶著孩子一直住到進行二次手術。費用兩個月七到八萬,他家完全可以負擔得起。”


    “你想得真周到,早就安排好的吧?”陸晨曦也不得不佩服。


    “是因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說服她。”


    陸晨曦瞥了他一眼:“滑頭。”聽到這裏,旁邊的助手們紛紛咳了咳。


    莊恕也不看她,隻道:“感謝的話留著手術後說吧。”


    陸晨曦一笑,低下頭,繼續在小小的手術野內進行精細的操作。


    病房內柳靈哭完一場,怔怔地發了一陣呆,拿過自己的手包,緩緩地拉上拉鏈,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往門口挪。住院醫師趙麗拐進走廊,一抬眼注意到了前方柳靈扶著牆蹣跚的背影,連忙叫住她。柳靈停住,轉過頭來,麵上毫無血色。


    趙麗有點吃驚,快步走過去問:“你是要去廁所嗎?”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柳靈恍惚地說。


    “這不是還在手術嘛,才一個多小時,怎麽也得再等一個小時才能結束呢。”趙麗道。


    “不是,我想看看我的另一個孩子,我的女兒。那天那個特別漂亮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兒。”柳靈輕輕地說。


    趙麗吃驚地道:“啊!……可你這個樣子怎麽過去啊?她叫什麽,我把她給你接過來?”


    “別別別,我就想遠遠地看她一眼,我不會做什麽的,求求你了,趙大夫,你幫幫我吧……”柳靈抓著她懇求道。趙麗為難,不知該怎麽辦,想了想還是去推出輛輪椅,推著柳靈往普外病房去。


    遠遠的,柳靈就讓趙麗停住,目光近乎貪婪地看著前方。趙麗看過去,隻見一個三十出頭裝扮整潔的男人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小女孩趙雨西。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但十分開心地笑著跟爸爸說話。


    柳靈坐在輪椅上,戴著墨鏡,含淚看著趙雨西每一個笑容,看著她說每句話的神態。柳靈幾乎從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說的是“媽媽”,她在跟爸爸說她看到媽媽了!她知道自己沒有認錯……眼見前夫趙崢推著女兒要往遠處去,柳靈不自禁地搖動輪椅向著他們過去,被趙麗拉住:“出來太久了,我還得去給12床換藥呢,該迴去了。”


    “趙大夫,您先迴去,讓我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柳靈哀求道。


    “我推你出來的,要是出什麽事,那可是我的責任,我可不能不管你,好啦,迴去吧。”趙麗不願再耽誤時間,推著柳靈往迴走,柳靈抓著輪椅邊緣不住迴頭張望,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趙麗看她這樣,忍不住勸道:“你啊,還是把心思放在你兒子身上吧,別想那麽多了。他這個手術做完了以後,還需要精心護理一段時間,你要學的東西還挺多呢……”


    柳靈突然一把抓住輪椅手刹,趙麗一愣站住了,聽她慢慢地說出一句:“趙大夫,我知道你和陸大夫都對我挺好的,可是我也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都覺得我不是正經人,為了錢什麽事都能幹。”


    趙麗有點兒尷尬地道:“我們是大夫,病人私生活的事情,不能過多地幹涉和評價,我們隻管治好你和你孩子的病。”


    “治病?治得好病,治得好人嗎?趙大夫,你知道什麽叫竹籃打水一場空嗎?現在祁大偉那兒也給不了我任何保障了,我就是病好了,我想要的還是得不到……以前不守著自己的家好好過,非要再找個有錢的。我真是喜歡錢啊,可喜歡錢有錯嗎?老天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還要報應到我的孩子身上!就算有錯也都是我的錯,這跟我孩子有什麽關係?該遭報應的是我!”柳靈譏誚地笑著說著,說到最後聲音沙啞哽咽,滿是不甘,滿是怨憤,滿是——絕望,身後的趙麗聽得無言以對。


    柳靈喘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似乎恢複了正常,說道:“對不起啊,忘了你還有工作,說多了,咱們迴去吧。謝謝你推我來看她。”


    趙麗舒了口氣,推著柳靈慢慢往病房去,一邊走一邊勸慰著:“產後啊,都容易想得多,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不過你可不能講迷信,得相信科學,相信陸大夫……”


    她正說著,柳靈伸手抓住她手腕道:“趙大夫,我想上廁所。”


    趙麗算算時間:“哦,是該上了,但是你剛拔了尿管,自己上會難一點。你別著急,一次不行多努努力,一會兒就適應了。”


    “趙大夫,能不能讓我用一下醫生的廁所,是單人的。我覺得蹲久一點兒能好一些。”柳靈這個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趙麗迴頭看了看,走廊裏沒什麽人,便道:“那好,我給你拿鑰匙去,你等一會兒。”


    柳靈點點頭,抓了抓身邊的包。趙麗很快拿來鑰匙打開醫生衛生間的門,把柳靈扶進去道:“你用完了自己迴病房小心點兒啊,我去給12床換藥,待會兒來找你拿鑰匙。”


    柳靈一笑:“好,謝謝趙大夫。”待趙麗走後,柳靈走進衛生間,轉身冷靜地緩緩地把門關死,門鎖哢的一聲,旋轉反鎖。


    手術室中,手術依然在進行。


    麻醉師提醒道:“血氧掉到八十五了。”


    “再給我五分鍾。”陸晨曦道。


    “可以小幅度給氧。你不要急。”莊恕平靜地道。


    “好,劉老師,小幅度加壓給氧。”


    麻醉師給氧,血氧上升。


    五分鍾過去,陸晨曦抬起頭:“好了。”


    麻醉師問:“血糖降到了2.0mmol/l,給糖吧?”


    “好。注意給糖速度。”陸晨曦說著,將縫合的工具放進了彎盤,抬起頭來下指令,“衝洗。”


    莊恕衝她點點頭:“不錯。”


    陸晨曦掀掀眉毛:“嗯?”


    莊恕立刻修改了措辭:“完美。”


    陸晨曦這才滿足地笑了,盯著監護器上的各項生命體征,問護士:“出血多少?”


    護士樂出來:“陸大夫,您都問第五次了,還是七毫升。”


    正在關胸的莊恕玩笑道:“我可是有五六年沒幹過最後關胸的活了,剛才術中陸大夫第四次問出血量的時候,我就怕待會兒方誌偉關胸,要再多出個零點一毫升,準得挨罵,所以自己接過手來,但看來我親自關,陸大夫也不放心啊。”


    陸晨曦有點不好意思,嗔怪地說:“孩子這麽小,半毫升都金貴。”她說著,活動活動胳膊,關節發出嘎巴嘎巴的響聲,她剛才一直緊張地操作不覺得什麽,完了才知道累。


    手術結束,陸晨曦和莊恕一起往外走,她看了看莊恕,遲疑著開口道:“我以後一定改,嗯,一下兒改不了,慢慢改。”


    “幹嗎?你這是忙了一天,累糊塗了?”


    陸晨曦吐了口氣:“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明白。”


    “明白什麽?”


    “明白我比你差在哪兒。”


    “就因為我幫柳靈孩子做好了之後的安排?”


    陸晨曦認真地道:“一整天,我隻是在想著,趕緊拿到手術簽字,可以救這個孩子,所以我去做圖表、做數據,堵在她門口怕她跑了,卻沒有妥善地為她以後考慮過。但是你會把我治愈的病人請過來勸她,會幫孩子安排好nicu的床位,讓他得到完善的照顧,你比我想得還要周全。”


    “說了這麽多你到底想表達什麽?你就是想說我比你強唄,這我都知道啊。”莊恕微笑。


    陸晨曦急了,往前走兩步,轉過頭來指著他的鼻子恨恨地道:“嘿你這人!你活該沒女朋友!”


    莊恕笑了兩聲,沒搭理她,快步走了。


    陸晨曦在身後叫道:“等等。”


    莊恕站住。


    陸晨曦頓了頓,少見地有些忸怩,但終於還是果斷地說出口:“我是想說……幸虧有你。”她說完後,微笑地走過他。


    莊恕也是微微一笑,跟上。


    婦產科樓道內,一個產婦的丈夫匆匆走著,手裏拿的化驗單掉了,他彎腰去撿,才要拿起來,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旁邊的門縫下麵。那兒應該是醫生專用的廁所,但在那門縫下麵,正慢慢地流出一道腥紅的液體,那是——血!他立刻衝到護士台,指著廁所道:“護士護士!那個、那個,那個廁所,有血流出來!是不是有人在裏麵生了!你快去看看吧!”


    護士立刻抓起鑰匙衝了過去,快速打開鎖,推開往裏一看,克製不住地尖叫起來。


    那裏麵,柳靈坐在牆角地上,身子歪向一邊,頭發擋在脖頸上被血液黏住,一把小瑞士軍刀放在手邊,手包散落,血噴在對麵牆上,猩紅一片,猙獰無比。她身體的右側留著一張檢查單,背麵潦草地寫滿了字句,看來應該是遺言。


    被護士的尖叫聲引來的趙麗驚得腦子空白了幾秒後,很快地清醒過來,推了把驚呆的護士,大聲交代:“去要血!b型!推輪床過來!叫主任!”她說著人已經衝進去,撩起柳靈披散的長發——見傷口正在頸側,血流已緩,然而,方才還並沒有放棄救治的趙麗,心卻沉了下去。


    頸動脈。割斷頸動脈的,幾乎沒有搶救成功的案例。


    接到噩耗的時候,陸晨曦正在寫手術記錄。一聽到柳靈出事了,她猛地衝出辦公室,直奔電梯。不停拍擊電梯按鈕後,她等不及地轉身衝向樓梯,幾乎是在一步三四個台階地飛奔。但當她衝進婦產科搶救室,聽到的是陳景平教授疲倦的聲音:“太晚了,搶救可以結束了。”而柳靈滿身鮮血地躺在搶救台上,無知無覺,神態竟有幾分生前從未有過的安詳。


    護士將她的遺書遞到陸晨曦手裏,上麵也染了血,字句潦草地寫著:


    “陸大夫,對不起,我終於還是做了逃兵,再一次拋棄了自己的孩子。我沒有丈夫,沒有工作,曾經以為到手的房子和錢,也已經落空了。未來我要自己麵對一個需要精心照顧的孩子,還有自己的手術,我承受不了。這個孩子曾經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想借他套住一個婚姻,獲得穩定富足的後半生。應該是天譴吧,第一次做b超,說他是殘疾的,我就想死了,但是我不甘心,自欺欺人地盼著奇跡出現。可是現實給我的隻有報應,沒有奇跡。陸大夫,你說過,這個孩子不會說話,誰都不能確定他想不想活,所以我不能剝奪他活下去的機會。可是我很確定,我不想這樣活下去了。我唯一能為這個孩子和雨西做的,就是讓他們沒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陸晨曦看完了這封柳靈留給她的遺言,臉色蒼白地站在柳靈的身邊,看著醫護人員為她清理臉上的血汙。她脖子上的刀痕,很深,直切動脈,她沒有想過給自己任何一點機會。


    陸晨曦呆呆地站著,直到她的電話響起來。她木然地走到搶救室門口,靠在門上接起電話。電話裏傳來莊恕的聲音:“我知道出事了,你在哪兒呢,晨曦?我馬上要上手術,這件事你先不要衝動,什麽都不要說,讓領導出麵處理。等我下了手術,從長計議。這個手術是我們共同做的,這個患者我是責任大夫,你千萬別衝動,等我!”


    陸晨曦淚水流下來,道:“我想救人,救這個孩子,我想作為醫生救人總是沒有錯的……可是我沒去了解她的全部情況,不知道她會麵臨什麽樣的未來,我就逼她負責……是我逼死了她……”


    莊恕隻堅定地迴應了她一句話:“等我下手術。”


    陸晨曦動了動嘴唇,再說不出任何一個字,半晌,啞著嗓子說了聲:“好,你上手術。”她說罷,掛了電話,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院內有病人自殺,警察在十分鍾內及時趕到。一個警察把沾著血的瑞士軍刀、遺書等物放進證物袋,一個警察邊仔細勘查邊做記錄,另一個警察在拍照。


    走廊上,兩個警察在詢問趙麗、發現死者的護士,還有發現血跡的家屬。趙麗一邊強忍著眼淚一邊跟警察說著當時的情形,說著說著終於忍不住雙手掩麵哭出聲來。


    楊帆和相關的主管副院長立刻趕到了。和一個級別較高的警察交涉處理事項後,副院長示意警官跟他走,去看監控。警官對楊帆點點頭,隨副院長走了。


    楊帆的手機不斷地響,他看了號碼之後全都按掉。剛才已經有過往的患者拍了照片發了微博,如今媒體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推是推不掉的,他皺著眉歎了口氣,心裏煩亂。患者在醫院內自殺,無論如何,醫院都會是被指責的焦點,醫患關係畸形的如今,這事會發酵到什麽程度,實在很難預料。


    陸晨曦。


    楊帆陰鬱地想。


    這一次,真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出仁合了!


    莊恕下了手術,快步地走向換衣間,先抓出手機。諸多留言中,先打開了陸晨曦的一條文字信息:“我從來沒想到,對生命絕不放棄的代價,竟然是犧牲另一個生命。我錯了。可是再也沒辦法補救。”


    莊恕閉了閉眼,握住手機,停了半晌,撥通了陸晨曦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卻無人接聽。


    莊恕任由電話嘟嘟地響著,直到進入留言信箱。


    他對著聽筒說:“晨曦,記得那天晚上,我問你,第一天值班,遇到了什麽樣的病人,有沒有救活過來嗎?其實我很想給你講我的職業生涯中最忘不了的病人——也是我正式執業遇到的第一個病人。


    五分鍾後,陸晨曦的電話打過來,她對他說:“我在病案室。“


    病案室兩排高至房頂的檔案架中間,陸晨曦席地而坐,白熾燈的光把她蒼白的臉更是映照得毫無血色。她的膝上、身邊,攤開著若幹的病案。


    莊恕拿著一杯熱可可,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把熱可可遞給她。


    陸晨曦抬起頭,接過熱可可。她在這間夜間不供暖的病案室已經坐了太久,從冷,已經到了麻木,這一杯熱可可溫熱的觸感,讓她渾身抖了一下。莊恕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顫抖。


    陸晨曦眼裏蒙上水霧。“一切都不對了。”她說,眼神茫然而脆弱,像是迷路的小動物。她纖細修長的手指牢牢地抓著那隻可以傳遞給她熱氣的杯子,聲音裏帶著恐懼,“仁合不再是過去的仁合,傅老師會為了聲譽說謊,而我……我想救一個孩子,但是還沒能真正地讓他康複,就逼死了他的媽媽。我在堅持什麽?我憑什麽那麽自信、那麽固執、那麽偏激?我憑什麽呢?!”


    她低下頭,身子蜷縮起來,睫毛發顫,一行眼淚,滴落。


    “憑著問心無愧。”莊恕突然開口,“問心無愧地去治病救人。”他加重語氣,再次握住她顫抖的手,“你是好大夫,最好的大夫。”


    “好大夫?”她毫無自信地重複,“你安慰我嗎?”


    “好大夫不是上帝。”他依舊握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好大夫沒法決定生死。好大夫隻是盡己所能,永遠為了挽救生命而不斷精研學術、技術,讓自己有更好的本事,救更多的人。難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嗎?”


    陸晨曦閉了閉眼,低聲道:“從前我以為自己是的。可是今天,柳靈的死……我難辭其咎。我覺得我想救孩子,想趕緊救孩子一點錯都沒有,我覺得孩子越早手術越好,給柳靈時間去考慮,就是在減少孩子痊愈的機會。我覺得她懦弱,解決她懦弱的方式,就是不給她懦弱的機會,逼她必須承擔責任。結果,卻是死亡。我從前,為什麽那麽自負地以為,病人對我的投訴,上司對我的批評,說我不尊重病人,全都是他們不懂或者逃避醫生的責任呢?!我憑什麽這麽自負啊!憑什麽!!”她說著,把額頭抵在膝蓋中間,想要抽出被莊恕握住的手,然而,莊恕卻加力握住,沉聲道:“我職業生涯中管床的第一個病人,死了,是自殺。那年她三十五歲,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莊恕語聲平靜,然而那個“死”字,還是讓陸晨曦一個哆嗦,抬起頭來。他卻沒有看她,自顧自緩緩地說下去:“她是我輪轉大外科的第一個病人。因結腸腫瘤入院手術。手術前那個晚上,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求我,在手術中替她偷偷做結紮輸卵管的手術。她說她查了資料,這兩個手術,是可以同時進行的。她說她可以立刻自己簽手術同意書,但是請我把這份同意書,不要讓她的丈夫和家人發現。”


    “我告訴她。這違背操作規範。如果她想做這個手術,得重新做相應檢查,做術前討論,也應該跟家人商量。避孕與否是夫妻應該達成一致的事情。她這樣做,對自己的家庭和睦,並沒有好處。”


    “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對我說,他們全家的宗教信仰是不能避孕的。他們認為避孕等於殺害。但是她實在不想再生孩子了。她不想每天在家裏伺候丈夫和孩子,尤其是新生兒——新生兒的夜哭讓她崩潰。她本來有很好的學位,有很好的工作,她想恢複做母親之前的生活。她不想她的人生隻是一個妻子和母親。”


    “我告訴她,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不能違反規定為她手術。她的這些想法,應該跟她家人商量,取得他們的支持。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手術延期,然後為她請社工,幫她和家人交流。我說我們有專門的促進家庭和諧的心理學項目,我們……”


    “她絕望地看著我。我說了很多解決方法,她隻迴答了一句。她說,大夫,你真的相信,那些心理輔導師可以調節所有的矛盾,而按照規矩辦事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我還想再說下去,但她冷冷地說,就當她沒來過。這個世界上,既然連她從小信的神,都隻能給她帶來痛苦,她為什麽還要對一個人抱希望?覺得有人會關心她、救她?!難道是要相信——醫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嗎?”


    “第二天的手術正常進行。手術順利,腫瘤的組織學檢查良性。術後我找了社工,希望社工同她聊聊,但她的丈夫直接拒絕了。她丈夫說,他們信神,會做禱告,不會發生什麽術後抑鬱。神會照拂我們。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病人的痛苦了。但是,我需要尊重我的病人,也需要尊重病人的家屬,宗教信仰問題尤其敏感。我向我的上級報告了這個問題,希望可以找到幫助她的辦法,因為我修過心理學的課程,我覺得她已經有抑鬱症了,她需要心理醫生。顯然,對於她而言,信仰沒能解決她心理的問題,也就沒法讓她有健康積極的心態去解決生活的問題。我的上級說了句話,我們可以盡力,也可以去申請更高級別的社工幫助,但是我們無法保證解決問題。”


    “事實上,他們拒絕了進一步的社工服務。”


    “然後她出院了。然後我給她發過消息,她沒有迴。半年後,急診接到一個割腕加服藥的自殺患者,送到的時候,已經死亡——是她。”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我拿起手術刀,都會想起她,想起她的臉,想起她對我說的話——‘難道要我相信,醫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嗎?’想起她絕望的神情。我會問自己,如果我不那麽拘泥於規矩,如果我更熱情,甚至如果我肯為了一個生命冒險,結果會不會改變?她的死,甚至讓我質疑了很多東西,從醫的初心,遵守的規矩,這個職業的取舍。”


    莊恕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轉過頭,與陸晨曦目光相對,他深深地望著她,靜了靜繼續說道:“後來,我所在的州發生校園殺人案,一個十九歲的青年,手持槍械射殺,近百人受傷。我上司帶著我做了十三台連台手術,整整六十個小時。十一台手術成功;另外一台手術還沒開始,患者在從急診送到手術室的途中心跳停止,複跳後,在我們開胸的時候再次停跳,沒能複跳成功;還有一個患者,我們與普通外科和腎髒外科聯合手術,我們六個醫生一起,也無法在允許的時間內找齊所有的出血點,所有的髒器都在冒血,我們隻能放棄了他。下了最後一台手術,我們都已經快要虛脫,病人推出去之後,我們癱在手術室的地上。我的上司突然對我說,在生命科學裏,隻有盡力,沒有完美,我們隻能盡量做到無愧於心,但不能保證結果毫無遺憾。做醫生,最難度過的關卡,不是診斷,不是手術,而是麵對病人的死亡。我們在對抗死亡的同時,也必須做到接受死亡。我們在讓自己變好的同時,也必須麵對永遠的不完美。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不被死亡打垮,繼續和它對抗下去,一生。”


    陸晨曦怔怔地望著莊恕。很久,這間病案室內,寂靜無聲。莊恕開始收拾她打開的那些病案——都是她曾經救治過的患者,大多痊愈出院,也有的癌症晚期全身擴散,無法挽救。他想,他非常明白陸晨曦為什麽來這裏——她是在迴望自己走過的路、幫過的人、挽救過的生命……就像他自己做過的那樣。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定能走過這個關卡。


    她是最好的醫生,他確信。但是,他還是想陪在她身邊。他不舍得她一個人,度過這個最冷、最長、最暗的夜。


    他收拾完所有的病案,把它們抱在懷裏,蹲在她的麵前,與她視線相平,溫言道:“我想你不可能忘記柳靈,就像我從來沒有忘記那個自殺的年輕母親一樣。‘如果我這樣做,或者那樣做了,他可能還會健康地活著’,這個念頭,會像聽診器、手術刀,和……”他拍拍手中的病案,“和這些從零恢複到正常的心跳,讓你驕傲的‘痊愈’,讓你溫暖的‘謝謝’一樣,伴隨我們整個職業生命。”他把所有的病案放迴原處,向她伸出手,“晨曦,孩子術後七小時了。我們是他的手術大夫,該去給他做術後檢查了。”


    陸晨曦抬起頭,站起來,啞聲道:“好。”


    他們一起走到了婦產科的nicu,穿了隔離衣,走進去。


    柳靈的孩子在最靠裏的一個監護暖箱內,小小的身子不比一隻燒雞大,卻接著各種不同色的線、管,連著監護儀器。


    陸晨曦走近,小心地把手伸進暖箱,擦拭嬰兒插管位置周圍的皮膚,眼睛盯著監護器的屏幕,讀數。


    值班護士心裏緊張,一見她來,本想阻止,然而她是手術大夫,又有來看術後患者的責任……於是把隔離衣給她之後,趕緊給值班主任發了消息。


    出了如此大事,非但房方,連陳景平也沒有走。


    她們收到信息,立刻趕過來,護士迎上去,房主任著急地道:“怎麽迴事兒?出了這麽大事兒,明天就要對全部媒體解釋,現在可能就會有記者在!你怎麽讓她進去了?趕快叫她出來。”


    陳景平卻抬手製止,問道:“她進去幹嗎呢?”


    “她給孩子做了檢查,量了尿量,還給孩子吸了痰,又囑咐了我一堆注意事項。我們也不好說什麽,就都記下來了。”護士道。


    陳景平看看表,點頭:“很好,我剛才就在想,到了術後檢查時間了,陸晨曦再震驚再受打擊,作為主治大夫,也不該忘記了孩子的術後檢查。”


    房方皺眉:“可是……她現在情緒不穩定,就別讓她繼續管這個孩子了,叫她出來吧。”


    陳景平搖頭,神色堅定:“她是新生兒食道閉鎖方麵最好的大夫,也最熟悉這個孩子的情況,手術也是她做的,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繼續負責這個孩子。”


    “可是……”房方有些著急,“她來檢查孩子術後情況是常規,但是現在的情況,非常規啊!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我們是大夫。”陳景平提高了聲音,一字字地說出口,目光從房方臉上,轉到了周圍幾個趕來的護士臉上,“都給我聽好。在這裏,隻能有大夫!”她說罷,直接去護士台拿了隔離衣,也走進了nicu監護室。


    陳景平對莊恕點了點頭,當作招唿。走到正在觀察孩子監護數據的陸晨曦身邊輕聲道:“晨曦,明天,我們要對媒體解釋。我不知道明天過後,你還能不能繼續負責他的治療。”


    “我明白,陳老師。”陸晨曦迴答,“如果最終不得不換大夫,我會把病曆交接做好。而且,我會給出所有我能想到的建議和意見。不管換不換,換了誰,”她望著暖箱裏沉睡的嬰兒,“仁合的大夫,都會給他最好的治療。”


    陳景平教授什麽也沒有說,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不遠處的莊恕,輕輕地退了出去。


    沒有人知道,休病假的傅博文迴到了醫院。他沒有驚動任何人,也什麽地方都沒去,徑直迴到自己辦公室,燒水,擺上兩個茶杯,放進茶葉,注入熱水。


    然後他坐下來,抬起頭,靜靜看著掛在牆上的“初心”二字。他獨自靜坐了很久,拿出手機,給鍾西北發了條消息。


    這個時候,楊帆也沒有離開辦公室。他正撐著頭,煩躁地看著又響起來的電話,卻不能不接,還得盡量調整好情緒說話:“梁校長,您要和趙副局長一起過來?好好好,我通知召開緊急院務會,院一級領導,相關科室主任都來……好,我馬上安排。”他才把電話掛上,伸手想拿茶杯,就聽到門被敲響。這時電話鈴又不停地響了起來,他一擰眉頭吸口氣,揚聲說了句“進來”,煩躁地接起電話,換上耐心的表情說道:“喂,孫主任,您好您好……對對,我知道,這件事我們院現在高度重視,馬上要召開院務會……”


    推門進來的是莊恕,楊帆衝他點點頭,嘴上還沒停:“好的您放心,這種事發生在院裏,我們是有一定責任的。必須從嚴處理……好好我明白,有了消息我向您匯報,好,孫主任再見。”他疲憊地放下電話,拿起茶杯想喝水,發現已經空了。還沒來得及去倒杯水,電話又響,楊帆憋著一肚子火突然有些焦躁地把電話線一把扯掉,壓著額頭閉上了眼睛。


    莊恕拿過他那個杯子,起身去飲水機接好水,放在楊帆手邊。


    楊帆疲憊地揉著眉心歎息:“唉……仁合醫院建成以來還沒出過病人自殺的情況。現在學院、衛生局、媒體,都來了,全都炸鍋了。”


    莊恕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平靜地道:“事兒既然出了,總要有解決的辦法。”


    楊帆抬起頭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問道:“你是來為陸晨曦說情的?”


    莊恕看著他道:“算是吧。”


    楊帆大概明白了莊恕想幹什麽,但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認,於是心內盤算著,臉上帶著無限煩惱地道:“大家欣賞陸晨曦有才華,都覺得我是在故意針對她。說實話,我從來沒說過陸晨曦不是個好大夫,但她太自以為是了,不斷地惹麻煩引起糾紛,這是事實吧?我是副院長又是科主任,全院上上下下那麽多大夫,應該要嚴格製度吧?否則有技術的個個都學她,我還怎麽管?仁合醫院不早亂套了?”


    莊恕點點頭,安靜地等他把話都說完。


    楊帆望著他的眼睛道:“我本來想把她調到急診去,打擊打擊她,磨磨性子。可是趕巧了,自從她走了,心胸外科就接二連三地出各種狀況,還真得讓她迴來救這個場,救來救去救出這麽個事兒來,你說怎麽辦?”


    莊恕從昨夜心中便早有計較,此時聽他問出這句話,明白到了時機,平靜地道:“這幾次手術都是我請她迴來的,我有責任。”


    “我絕對相信你的專業判斷,請她迴來手術不是問題。但現在,患者是在院裏自殺了,上級不僅要調查婦產科是否護理不當,管理有缺失,還得看之前誰和她接觸最多,可能導致自殺的關係最大。”楊帆歎息。


    “那就是說,陸晨曦要負主要責任,對嗎?”


    楊帆迎著莊恕的目光說:“我跟你說良心話,這當口我就是再反感陸晨曦,也不願意把責任壓到她一個人身上。可她確實在產科和柳靈,還有她的那個……算是家屬吧,發生過衝突。剖腹產手術後,又是她無視勸阻,不斷向患者施壓,甚至堵在婦產科門口不走,我完全能夠想象她當時獨斷專行的樣子,誰都攔不住她!”


    “可當時患兒的情況晚一分鍾決定,就多一分危險。”莊恕解釋。


    “你不用替陸晨曦辯解,我接觸她的時間比你長,這件事她的做法是有問題的,她確實需要有個教訓。”楊帆按著太陽穴搖頭道。


    莊恕靜了會兒,沉吟了一下,開口道:“楊院長,我來找你,不是為了給陸大夫掩蓋什麽錯誤。我承認,她有處理不當的地方,但這件事如果定性為——大夫對產婦施壓,致使產婦精神崩潰,那麽最應該、也最適合承擔責任的是我。”


    聽他說到此,楊帆已經心中雪亮,卻故作意外地問:“你什麽意思?”


    “他們母子兩人都是我的病人,他們的診療計劃是由我決定的,如何同病人交流解釋,也都是由我做主完成的。是我在不了解中國國情,還有患者特殊背景的情況下,自認為是權威專家,態度簡單武斷,拒絕了婦產科醫護的建議,沒有考慮產婦身體和精神方麵的狀況,過激地催促患者簽字,才造成了這個無法挽迴的後果。”莊恕有條有理清晰地說道,這番話說完,楊帆沉默片刻,道:“你現在攬下這件事,你莊恕的從醫履曆上,可就有了汙點了。為了一個陸晨曦,值得嗎?”


    莊恕平靜地說:“我是外籍專家,編製上不屬於仁合。隻有把我作為主要責任人向上級匯報,對媒體解釋,才能讓仁合醫院在名譽上受到的損害減至最小。”


    楊帆抬頭,目光複雜地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


    鍾西北推開了院長辦公室的門:“老傅,你迴來了。”傅博文的神色,比他想象的平靜許多,此時,他抬頭招唿鍾西北:“來吧,茶我泡好了。”


    鍾西北坐下來,卻是按捺不住地急道:“晨曦的事情,解決不好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打擾你的治療……”


    傅博文擺擺手:“這件事,不止你發消息告訴我。其實說到底,是陰差陽錯。她隻想治病救人,操作上、文件上,也都是按部就班做足規矩的。最大的錯誤也就是心太急,沒有注意溝通方法。她並沒有任何醫療上的錯判,也沒有在流程上違規,所以,不可能判定成醫療事故,不可能吊銷醫療執照,最壞的情況也就是留院查看吧。”


    鍾西北依舊雙眉緊鎖:“原則上是這樣。可現在醫患關係這麽差,患者在醫院自殺又是重大事件,吸引媒體,吸引眼球,加上她之前跟患者還有衝突……我怕輿論一旦走偏,會挾持客觀判斷。而且,楊帆如果作為處理這件事的主要領導,為了醫院利益,把所有責任加到她一個人頭上,去平息輿論的憤怒指責,也不是不可能的。”


    傅博文淡淡地答:“目前仁合醫院真正的院長,還是我。他連代理院長工作的文件都還沒有下來。”


    鍾西北臉現喜色。傅博文肯再迴來作為院長做主解決這件事,是陸晨曦能得到公正處理的唯一可能。但是,他去而複來,楊帆會怎麽想?莊恕又會有怎樣的解讀?……鍾西北心中千萬種思緒,又是感慨,又是擔心。但是傅博文既然這樣篤定地說了,想必是做了決定,也想好了應對,於是,他對傅博文道:“第一醫院的業務副院長李波,你知道的,我們在‘颶風’瘟疫的時候,一起隔離在中心醫院裏三個月,他是總負責我是副總負責。那之後我們算是一起共過生死了,交情相當不錯。當初陸晨曦剛發到急診的時候,我給他發過消息,他說第一醫院一直想加強心胸外科建設,陸晨曦這個年紀這種水平的大夫,求之不得。如今這事兒出來,他們那邊也已經聽說了,李波特地給我電話,說他們院長淩遠發話,這件事,隻要別鬧到要吊銷執照,仁合為平息輿論,給她個什麽處分都無所謂,他們不在乎。他們在杏林分部高價門診那邊,以副主任醫師聘用她。”


    傅博文低頭不語。


    鍾西北瞅著他牽牽嘴角:“舍不得啊?第一醫院的心胸外科基礎雖然遠遠比不上仁合,但是他們綜合實力可不比仁合差。如果不是心胸外科拉了優勢科室的後腿,他們咋會這麽想方設法地挖人?去到那兒,能不能把他們心胸外科發展起來不說,至少還能讓她拿手術刀。再說,第一醫院自從八年前淩遠上任,真是在管理上煥然一新……”他說到這兒,略覺不妥,停下來,正想著,無論傅博文怎麽想,這個選擇是要讓晨曦知道的。隻聽得傅博文沉聲道:“仁合醫院走到現在,管理理念落後,賞罰不分,我這個院長做得不好。陸晨曦這麽好的苗子,在我手裏,卻也沒有管好,該讓她改掉的毛病,太縱容,該保護她的地方,也沒做到,走到今天,該負責的人是我啊……”


    “老傅,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對於淩遠的管理理念,業內也毀譽參半……”鍾西北連忙解釋。


    傅博文卻展開了眉頭,堅定地道:“是我這個院長和老師做得不好,但是偌大的仁合醫院,不能留不下一個隻想治病救人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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