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


    心胸外科的走廊,病房門突然打開,護工阿姨衝出來邊跑邊喊:“護士!護士!2床暈過去了!快來看一下!”


    同時護士台急救鈴響,值班護士立刻抓起血壓計朝病房衝過去。


    莊恕從辦公室拉開門疾步走出,問跑過的護士:“怎麽迴事?”


    護士一邊跑過一邊迴答:“2床徐芳因剛暈過去了。”


    莊恕趕緊跟著跑去。


    護士把一劑針劑注入徐芳因的輸液瓶,莊恕看了眼床頭的監護儀器,見數據在漸漸恢複正常數值,他彎腰聽了徐芳因的肺唿吸音,眼睛依然看著監護儀器。他身後是方誌偉正在寫醫囑,低聲交代護士:“心律、血壓已經恢複了,問題不大,加查一個血生化,一個gfr(腎小球濾過率),一小時之後做心電圖。”


    莊恕直起身問方誌偉:“患者女兒不在嗎?”


    “剛給她打過電話,她去陵園了,馬上趕迴來。”方誌偉道。


    莊恕點頭,吩咐護士:“觀察半小時,我再來看一次。”護工趕緊迎上來問:“莊大夫,這個病人沒事兒吧?”莊恕解釋道:“她剛才是情緒過分激動,血壓驟升,現在基本穩定了。”護工這才放了心。


    莊恕蹙眉問:“她情況一直很穩定啊,怎麽會這樣的?”


    “今天她丈夫下葬,都沒敢告訴她。剛才她說躺了這麽多天,都與世隔絕了,想看看電視,我就給她打開了。”


    莊恕聽了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意外地在屏幕上看到記者正在向傅博文提問——“剛才傅院長給我們講解了肺移植過程中最危險的部分。那麽請問傅院長,在這次手術中,您有沒有遇到這樣的突發情況?您又是怎麽麵對的呢?”記者如是問。


    屏幕上傅博文微笑著說:“突發情況不是每次手術都有,但一帆風順也是不可能的。比如這位患者copd多年,支氣管擴張嚴重,彈性降低,肺動脈硬化,這些都對吻合增加了難度……”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微笑著抬起頭來,接著道,“中間也失敗了幾次,曆時比較長,不過……我還是堅持完成了。”


    莊恕冷冷地看著電視。心中閃迴手術過程中真實的場景——傅博文堅持著再次將持針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針器顫抖著,那樣顫抖的幅度和頻率,不可能完成手術,甚至可能帶來危險……就在持針器抖動著即將接觸血管時,他伸出夾子穩穩地將傅博文手中的持針器鉗住。


    傅博文握著鑷子和持針器的手,又抖了抖,終於開始一點點地往後退,莊恕的夾子緩緩鬆開。


    傅博文的持針器慢慢轉向一邊,終於,手顫抖著一鬆,持針器咣的一聲掉落在彎盤裏。傅博文退出了手術的核心部分。


    而眼前電視裏的傅博文繼續講道:“我希望徐芳因能夠順利康複,這也是她先生葛樹新的心願。”接著是記者一臉感動地說:“分開多年的夫妻,兩人隻有一個生存的希望。為了把兩個生命融合在一起,作為目前中國肺移植的領軍人物傅博文院長,推後了出國訪問等工作,親自為他們進行手術。這台肺移植手術驚心動魄,又精彩異常,它承載了一個家庭,一對分離半生的夫妻的希望,我們感謝傅院長用精湛的醫術延續了病人的生命。”


    莊恕聽著,臉上表情冰冷,唿吸稍稍有點急促。


    病房裏除了電視的聲音,分外安靜,全都陷入了沉默。莊恕感覺到了,緩緩轉頭,見病房裏除了昏迷狀態的徐芳因,所有人都用矛盾的目光看著他。


    莊恕抬手把電視關掉,手裏的遙控器往旁邊一丟,冷冷地說道:“這個頻道以後不要在病區播放了,病人情況還不穩定,她受不了這個刺激。”他說完後頭也不迴地大步走了出去。


    急診科,陸晨曦正在護士台前簽字,方誌偉匆匆走來,從陸晨曦身後抽走她手上的筆,沒等她反應過來,用胳膊架起她就走。


    陸晨曦叫道:“抽什麽風啊,我字還沒簽完呢。”


    方誌偉道:“什麽都別問,跟我來。”他把陸晨曦拉到僻靜處,滿臉嚴肅地說,“有一件事,你必須得知道,可是我又糾結該不該跟你說。”


    陸晨曦踹了他一腳,問:“什麽情況?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我說了你肯定會罵我,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方誌偉糾結地抓頭。


    陸晨曦瞪著他:“愛上我了,要向我表白?”


    方誌偉苦笑:“……老大,我有女朋友,沒有我也不敢找你。”


    陸晨曦不耐煩:“煩死了你!不說我走了。”方誌偉一邊拽她,一邊趕緊起話頭:“迴來迴來……我聽說,徐芳因的肺移植手術,不是傅院長做的。”


    陸晨曦愣了:“你胡說什麽啊!”


    “據說真正主刀手術的人,是莊恕。”


    “不可能吧……”陸晨曦震驚地說。


    方誌偉道:“今天查房的時候,徐芳因突然昏迷,我跟著莊大夫去搶救。當時電視裏正放著傅院長的采訪,講肺移植手術是怎麽做的,莊大夫當時臉色很難看,說不要再讓家屬看這個頻道了。”


    “那是因為不想讓徐芳因知道她丈夫的事情,怕她情緒激動,這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於發那麽大火吧?後來我就去問當時參與手術的劉大夫,他跟我說……”此時一個護士路過,方誌偉立刻小心地閉嘴。等護士走遠,陸晨曦著急地問:“他說什麽?”


    “他說傅院長,關鍵時刻掉鏈子了,是莊大夫救場。還說……還說楊主任早知道傅院長不行,才去找莊大夫,把你換下來,名義上是做助手,其實是給傅院長留麵子。結果傅院長在記者麵前把榮譽全攬到自己身上,搞得莊大夫很不高興。”方誌偉越說聲音越低。


    陸晨曦怒道:“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方誌偉沒聽懂,疑惑地問:“你說哪個是胡說八道?傅院長不是主刀,還是莊大夫對傅院長不滿?”


    “都是!傅老師才不會這麽沽名釣譽呢,莊大夫也是實事求是的人,不會造謠誣蔑的,肯定是楊帆散布謠言。”陸晨曦生氣地說。


    “嗨,就知道說了你也不信,算了,當我沒說啊。”方誌偉歎氣。


    陸晨曦鄙視地盯著他:“這麽弱智的謠言你信啊?”


    方誌偉無可奈何地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劉大夫沒理由騙我啊,況且,莊大夫當時的狀態確實有點不對,這我是親眼看見的。”


    陸晨曦吸了口氣,平了平胸口的氣,開始迴憶……想起在心胸外科看片室,莊恕趕來替換陸晨曦,傅博文的反應——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把她趕出了手術室。接著想起她問莊恕:“手術中,出現什麽要傅老師和您一起解決的難題了嗎?”莊恕一臉平靜地說:“沒有要我和傅院長一起解決的問題。”難道,難道他的意思是,沒有需要“一起”解決的難題,因為真相是他獨自解決了!


    隨即,她卻又想起了昨晚看了三分鍾的傅博文采訪畫麵。傅老師如果不是自己獨立完成,又怎麽會接受采訪?她搖搖頭,心道,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在裏麵,問問清楚不就好了。


    陸晨曦迴過神來,衝方誌偉道:“這件事,不許再跟別人說,知道嗎!”


    方誌偉為難地說:“不用我說,全世界都傳開了。”


    陸晨曦拔腿就走:“我找莊恕去。”


    方誌偉追在後麵壓低聲音喊:“哎老大!別說是我說的啊!”


    莊恕從病房迴到自己辦公室,聲音略重地摔上門,剛要坐下,傳來了敲門聲。


    莊恕壓抑地問:“誰?”


    楚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莊教授,17床醫囑我想給您看一下。”


    “劉長河管床,給他看。”


    “還有院辦轉過來的,對我這件事的處理意見,還有我的檢查……”


    “給科辦,存檔。”


    楚珺卻還沒有走開,輕聲道:“我還有點兒……私事。”


    莊恕吐了一口氣道:“進來吧。”


    楚珺打開門衝著莊恕道:“我是來感謝您的。”


    “謝我?謝我什麽?”


    楚珺道:“我以為,我惹了禍,再也不能繼續在這兒進修了,謝謝您幫我。”


    莊恕聲音冷淡:“你已經謝過了,而且我也說過,這不是原則性錯誤,以後小心就是了。還有,最先替你跟上級、家屬申訴的,也不是我,是陸大夫,要謝你也應該去謝她。”


    楚珺點頭:“嗯,我也有點沒想到,沒想到她能幫我。”


    “好了,快去工作吧,你還有不少事情呢。”莊恕實在有些心緒煩亂。


    楚珺有些扭捏,站著沒動。


    莊恕耐著性子問:“還有事兒嗎?”


    “我有點東西,您能看一下嗎?”楚珺期待地問,得到首肯後,她從文件下麵拿上來她的畫本。


    莊恕有點煩:“楚珺,上班時間不要搞這些東西。”


    楚珺趕緊說:“您別罵我,我是在下班的時候,給您和那個在icu的孩子畫的。”


    莊恕看了看她,有點過意不去地道:“又要值班,又要學習,還有時間畫畫,你都不睡覺嗎?”


    楚珺來了勁,笑得平素收斂的清麗眉目都生動起來:“隻要有想畫的東西,我就睡不著覺,必須畫出來才能踏實。”


    莊恕笑笑:“這應該叫創作衝動。”他伸出手接過畫本,翻看著楚珺畫的三組四格漫畫。


    楚珺柔聲道:“我昨天看到您在跟林森說話,聽您把他當小孩哄,他卻跟大人似的把您頂得不知所措,我覺得好好玩兒,就把這個場麵畫下來了。這些畫您可以送給他,我覺得他會喜歡呢。”


    莊恕翻看著畫,上麵是略帶誇張的大頭小人兒:裝著小大人樣子,卻處處透著童真的小林森和被林森“懟”得無可奈何地摸著頭發的自己……他不由得笑出來,點點頭:“畫得真好,觀察力非常強,你在這方麵有天分啊!我也真丟人,應付不了個六歲孩子。”


    “您很好啊!我猜小林森一定很喜歡您!我是真沒想到,您一個大男人,沒結婚又沒孩子,還對孩子這麽有耐心。”


    莊恕隻道:“小時候母親工作忙,照顧妹妹的活都歸我幹,可能是那時候練的吧。”


    楚珺訝然:“妹妹?您還有妹妹啊!她在哪兒?美國嗎?做什麽的?長什麽樣?有照片嗎?”她一連串問了這麽多問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誠懇地說:“莊老師,我就是覺得,有您這樣的哥哥真幸運。”


    莊恕卻苦笑:“她像你一樣,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賣了。”


    “啊?那她……”


    莊恕搖頭:“她沒有你這麽幸運,能迴到父母身邊。她的丟失是因為我的疏忽,這是我這輩子最愧疚的事了。”


    楚珺難過地看著他,溫柔地說:“我五歲生日的時候,還在人販子手裏。當時我就悄悄許願,我的爸爸媽媽一定能找到我。後來沒過多久,我真的被找到了。從那時起,我就不敢許願了,想把好運氣都留給最重要的事情。”


    莊恕垂下眼簾,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


    楚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伸手握住莊恕的手,認真地說:“莊老師,以後我每年都為您許願,你們兄妹一定會團聚的。”


    莊恕感動地點點頭,正要抽迴自己的手,辦公室的門卻猛地被推開,陸晨曦一邊往裏走一邊已經開口:“莊大夫……”


    莊恕和楚珺趕緊把手放開站起身,兩人都稍稍有點不自然。


    陸晨曦顯然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的一幕,一時愣住。


    楚珺本來就怕陸晨曦,這時看著她心裏更亂,張口結舌地想解釋:“陸大夫……我給林森畫了漫畫……還有莊大夫,所以我就來……”


    陸晨曦手搭在門上,沒有進來,也並沒理會楚珺的解釋,直接衝莊恕道:“我有事找你。”


    莊恕拿出那一遝做了不少標注的手術過程講稿,道:“正好,我也想找你。明天的手術講座還想跟你討論一下。”


    楚珺默默低著頭溜邊往外走,走到陸晨曦身邊,陸晨曦卻沒有讓開。她抱著手臂堵著門。楚珺尷尬地說:“陸大夫,謝謝您幫我跟院裏和患者解釋,能讓我繼續在這兒進修。”


    陸晨曦慢慢扭頭,盯著她冷漠地道:“解釋肖錚這件事,因為我是當天的責任大夫,更重要的是,你說楊帆想讓你走人。他不合標準地把你收進來,我看不慣,他為了省麻煩要把你踢出去,我更看不慣。說白了吧,我不是支持你,我是反對他。”


    楚珺更尷尬,含糊地應了句:“哦,我知道了。”陸晨曦依舊堵著門,又冷淡地看了楚珺一會兒,楚珺不敢看她,就那麽可憐巴巴地低頭站著。


    莊恕忍不住道:“陸晨曦,你幹什麽?”陸晨曦賭著氣把手放下,讓開一點兒。楚珺趕緊說了句“陸大夫再見”,逃一樣地走了。


    莊恕沉著臉走過來,一把把她拽開,拉過門重重地關上,冷聲道:“當惡人很過癮是嗎?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感謝是嗎?你怎麽這麽幼稚!”陸晨曦被他說得壓下去的火立刻又燃起來:“我不是不願意被感謝,我是不願意被不喜歡的人感謝,還有,千萬別被不喜歡的人喜歡上。”


    莊恕聞言氣笑了:“不喜歡的人?陸大夫不喜歡的人可真不少啊。”


    “不多。在仁合胸外,第一個是楊帆,因為他不像醫生像商人,把看病當成買賣,我煩;第二個就是楚珺,不管她怎麽努力,水準上,就是比想來進修的大部分醫生差很多,她能進來,靠的是楊帆徇私。”陸晨曦犀利得有些尖刻,莊恕想要打斷,陸晨曦伸出手製止他,繼續說道:“我知道我沒有真憑實據,但她的水平你有判斷。至於你教過她之後可能進步了,夠格了,但也改變不了她當初不夠格的事實。”


    莊恕歎口氣:“她確實水平不高,但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非黑即白,不可能一切都能拿尺子去精確衡量,就好像生命科學,不是機器零件,每一個手術都可能出意外,同樣,每一個絕症也都有發生奇跡的可能。”


    陸晨曦揮手:“您甭跟我扯這麽高深的哲學問題,我說的是楚珺,我不喜歡她,還有一個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她的上進努力當中,還包括了利用特殊的相處方式,從男性同事和上司那裏,得到她不該得到的資源。之前是對楊帆,現在是對你。你們可以認可或者欣賞,但我十分厭惡。”


    莊恕被她如此不避諱遮掩的直白言辭說得尷尬無比,臉都微微漲紅了,無可奈何地道:“我想你是誤會了,你這純粹是因為成見,過分解讀。什麽叫特殊的相處方式?那現在,我和你也關上門,在辦公室裏單獨談話,如果……”


    “我和你單獨談話,是因為你關上了門,你不想讓人聽見,想痛痛快快地罵我,我可沒和你執手相看淚眼。”陸晨曦一句接一句地,說得莊恕無言以對。他抓起那份手術資料摔在桌上怒道:“你簡直不可理喻!”隨著那一摔的聲響,陸晨曦抖了一下,但仍舊不肯服輸,扔下一句:“好,我不可理喻!你欣賞楚珺,你當然欣賞不了我。”說完,她推門要走。莊恕叫住她:“陸晨曦!”


    陸晨曦拉著門把,停住了。


    莊恕吸口氣問:“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嗎?不會就是為了說楚珺吧?”


    陸晨曦道:“不用了,你們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莊恕聽見“我們”二字,臉色一沉:“你們是誰,我們又是誰?”


    陸晨曦抬起下巴:“何必明知故問?我知道你和楊帆有交情,我也理解你對楚珺這樣楚楚可憐的小姑娘憐香惜玉,放鬆技術上的要求,但是我萬萬沒想到,為了拉幫結派打擊別人,你連造謠中傷這種事都能做出來!”她說罷,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


    陸晨曦氣衝衝地往急診走著,迎麵方誌偉跑過來道:“陸老師,你要的肺移植手術報告,我給你拿來了。”


    陸晨曦看了一眼問:“看片室有人嗎?”


    “張大夫在裏麵。”


    “行,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陸晨曦說著快步走向看片室,推開門,果然張默涵在,但是,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薛巒。


    陸晨曦正想退出,張默涵叫住她道:“陸晨曦,別走。人家薛巒的老師除了心梗還查出食管癌,這方麵你是專家,來來來,給點兒建議。”


    薛巒看看陸晨曦,猶豫著問:“你……能給看看嗎?”陸晨曦默默地點點頭,走上前去,恰好張默涵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電話,對陸晨曦說了聲“那我先迴病區了”,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陸晨曦展開幾張鋇x線雙重對比造影,打亮牆燈,盯著食道上端的明顯不規則狹窄、充盈缺損,皺眉,然後望向薛巒:“這個……其實不用我解釋了吧?”


    薛巒歎了口氣,點頭:“這些年,我也還在醫藥口……對食管癌的研究新發展和不同治療方式的預後也是很熟悉的。晨曦,朱老師這個……如果還能手術,你可以主刀吧?”


    陸晨曦皺眉,又把其他檢查結果看了一遍,關上燈,邊和薛巒一起走出看片室邊說:“剛剛發生心梗,這個月肯定不能手術。但是她這個情況隨時可能出現出血、穿孔、唿吸困難……我剛給心內科趙老師和放療組分別發了信息,看能不能明天湊個時間會診。”


    薛巒誠懇地道:“多謝啊。”


    “客氣什麽?就算隻是普通病人,不是你……”說到這兒她自失地笑了笑道,“其實,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我都不在心胸外科了,調去了急診。這個手術,頂多是給些意見,沒法親自做。”


    薛巒皺眉問:“晨曦,你到底是怎麽被調到急診去的?”


    陸晨曦歎了口氣:“這你還用問啊?性格糟糕,偏激固執,惹人討厭,被踢出來了唄。”


    “怎麽啦?到底出了什麽事?幹嗎這麽說自己?”薛巒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望向陸晨曦,一臉的關切擔心,這樣的神情讓陸晨曦心裏猛地一疼,而後,仿佛覆在心上那繃緊的殼突然被刺破了個口子,那些往事,那些為了不讓委屈流露的強悍,那些甜蜜和酸楚突然間就彌漫開來。她扭開頭,躲開他那麽溫柔的目光,低聲道:“關於我,你不是最有發言權的嗎?我當年對你說過,來年再見,我會用手術刀做出足以讓你後悔的成就。沒想到,再見了,我連拿手術刀的資格都沒了。我就是個笑話,對吧?”


    陸晨曦說罷,大步沿樓梯衝了上去。就在她馬上要消失在他視線中時,薛巒突然大聲喊:“我後悔了。”


    陸晨曦停住,卻沒有迴頭。


    “我收集過你所有的論文。托關係看過你各種手術直播。我後悔了,早就後悔了。後悔放棄手術刀,後悔……放棄了你。”薛巒在她身後清晰地說道。


    急診大廳,楊羽剛剛給一個病人量完血壓,掛上輸液袋,就聽到門口一陣吵鬧,楊羽迴頭,見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橫抱著一個女孩衝進來,大聲喊著:“大夫!大夫!救救她!大夫!”兩人身後跟著三四個差不多大的女同學。


    楊羽立刻推起一輛停在牆邊的輪床迎過去,幫助男孩把女孩平放到輪床上,同學們紛紛圍過來。楊羽忙大聲地道:“散開!保持空氣通暢!”幾個人趕緊散開,七嘴八舌地表示關心。


    “護士,她沒事兒吧?”


    “她出可多血了!您救救她吧!”


    “護士,她暈過去了,怎麽辦啊?要輸血嗎?輸血輸我的吧!”


    ……


    楊羽一邊迅速解開紮住女孩手腕處、看著隻有一點兒血跡的手絹,一邊衝護士台喊:“白雪,把血壓計、聽診器拿過來!叫陳大夫!”


    男孩急得腦門冒汗,衝著楊羽道:“護士!你救救她吧!”


    楊羽檢查之後隻在女孩手腕上發現一條淺淺的刀割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問道:“除了這裏還有哪兒有傷?”


    男孩懊惱:“我慢了一步,撞門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割下去了。”


    楊羽盯著他問:“是當著你麵割的,還是割完了你才進去的?”


    “割完了我才進去的,已經流了好多血了!”男孩聲音都快哽咽。


    白雪送過來血壓計,楊羽立刻量血壓,她測了一遍,看向雙目緊閉的女孩,有些疑惑。


    這時陳紹聰匆匆趕來問:“什麽情況?”楊羽抬頭匯報:“手腕刀割傷,已經止血了。血壓正常,但是臉色蒼白,人也不動,不知還有什麽其他問題。”


    陳紹聰認真地看了看女孩手腕傷口,發現傷口很淺。他又戴上聽診器聽診心肺,摘下來對楊羽道:“脈搏心跳都正常啊,把心電圖推過來。”


    楊羽跑出去招唿著:“過來個人幫我推心電圖。”


    陳紹聰再拍女孩肩膀,喚道:“姑娘,姑娘!”


    女孩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反應。


    陳紹聰拿起她身邊的手絹,看了看上麵的血跡,問旁邊的男孩:“割腕以後用這個包的?”


    男孩點頭:“對呀,她剛割下去我就包上了。”


    陳紹聰把手絹放在一邊,看了看這幾個人,又看了看躺著的女孩,語氣不是那麽緊張了,問道:“她服過其他藥嗎?”


    “沒有啊,她不愛吃藥。”


    “喝過酒嗎?”


    “沒有沒有。”


    “之前有什麽疾病嗎?”


    幾個人紛紛茫然搖頭:“沒有啊,她很健康。”


    陳紹聰點點頭,心裏有數了。


    問話過程中,楊羽已經推來床邊心電圖儀,並麻利地接上,陳紹聰看著出來的心電圖圖譜衝楊羽點點頭,轉頭看向男孩問:“割腕之前,跟你衝突了是嗎?”其他幾人頓時炸了鍋,紛紛指著男孩道:“衝突了!就是他!非要跟小維分手!”


    男孩委屈地說:“我……我剛提分手她就把門鎖上了,就割腕了。我就嚇唬嚇唬她,沒想真分手……”


    “行了行了!”陳紹聰打斷他,迴頭衝女孩道,“姑娘,你聽見了就應一聲!”


    女孩依舊一動不動。


    陳紹聰補充了一句:“他說了,沒想跟你真分手。”然後給女孩做了個膝跳反應測試,一切正常。


    楊羽起身,小聲衝他道:“都正常啊,怎麽就是不醒呢?要不我叫腦外科下來看看?”


    陳紹聰壞笑了一下:“噓。”衝著男孩略誇張地說,“我告訴你們啊,手腕這口子好縫,臉上這道我們可縫不了,你們找整形科去吧,誰給她劃的啊?路上劃的吧?她怎麽不覺得疼呢?”


    女孩眼睛都沒睜,手就摸上了臉,楊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問:“姑娘,到底哪兒疼啊?”


    女孩睜開眼,委屈地說:“……就手腕疼……”


    楊羽和陳紹聰無奈地對視一眼,眼裏全是努力壓製的笑意。


    忙完一天,陳紹聰溜達出來,看到楊羽正在把一個紙箱往車後座上捆,他笑嘻嘻地走過去問:“楊羽!你偷什麽了?紗布啊?”


    楊羽頭也不迴地道:“沒錯,我偷了一箱子紗布迴家縫蚊帳去。”


    “我開玩笑的,這什麽呀?”陳紹聰打量著問。


    “鍾主任家裏雞下的蛋,今天帶過來我們幾個分的。”


    “好啊,老頭兒偏心眼兒,他怎麽不給我呢。”陳紹聰豎起了眉毛。


    “你又不開夥,給你有什麽用。”楊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方便食品之王,懶得理他。


    “我們家莊大夫開夥啊。”陳紹聰說著把她後座箱子的繩子解開,準備搬走。


    楊羽叫道:“嘿!你還真好意思啊!”


    陳紹聰一笑:“看你緊張的,我不要。你這麽馱迴去非顛碎了不可,放我車上我送你迴家。”


    楊羽審視著他道:“你送我迴家我是真緊張。”


    “想多了吧,感謝你今天配合我騙病人,來吧。”


    楊羽一下想起今天那個女孩,哈哈大笑:“那姑娘演技真不錯,就是腦子不成。”她說著,也就不再拒絕,由著陳紹聰幫她搬雞蛋。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楊羽隨口八卦:“陸晨曦今天看樣子心情不好啊。”


    “嗯,我都不敢迴家,不過,似乎她也沒迴家!”陳紹聰八卦的雷達信號閃爍,釋放了一個重磅消息,“我看,她是和薛巒約會去了。”


    楊羽瞪他:“青天白日之下,別紅口白牙汙人清白啊,我告訴你!”


    陳紹聰嘖嘖連聲,誇張地倒退幾步,咧著嘴:“這鍋扣的!我好怕怕!咋我就汙人清白了!約個會我又沒說他倆要上床……”


    “呸呸呸呸!”楊羽氣得跺腳,“你當都是你!天天想著上床!”


    “那我問你,啥叫汙人清白?”陳紹聰翻白眼。


    “哼,人家斷得幹幹淨淨,你非想著死灰複燃,那就是汙人清白!不接受反駁!”楊羽咬牙切齒,氣鼓鼓的樣子讓陳紹聰撲哧笑了出來:“不是我說,薛巒招你啦這麽恨他?當年他可是我校第一帥哥,而且色藝雙全!那會兒好多人說陸晨曦能追上他,全靠執著呢!”


    楊羽皺眉,想了想,很嚴肅地說:“我不是討厭他。我就是覺得,晨曦適合一個更堅定更執著的人。他當年因為生活上的困難,為了自尊心,就把自己選的事業、自己選的女人都不要了,太軟弱了。”


    “‘執著’倆字說得容易。”陳紹聰聳肩,忍不住為薛巒不平,“自己念書時候天之驕子從來被人捧著,一畢業當大夫走進社會,學業啊工作成就啊,都沒等比地換成錢,加上家裏又是外地的,媽還早下崗了,生活裏不但沒有了以前的光環,還多了實際的困難。他那樣的人,哪兒能接受經濟上被女朋友家裏照顧?”


    “好啊,那就是已經選擇了!”楊羽認真地說,“選擇了自尊心和更匹配得起他才華、勞動的物質生活,放棄了晨曦,放棄了手術刀。晨曦這麽一根筋的人,也應該有個一根筋地對待她的人。要不然不公平,以後再出問題,人家能做取舍,她一根筋,吃虧的還會是她的。”


    陳紹聰愣了下,撲哧笑出來:“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人家不定到底咋樣呢!咱倆掐啥?不過你放心,我這人就沒那麽多虛榮心,不大男子主義!如果有女人願意幫我買房子,我一點都不在乎!你如果還有認識啥父母給買房結婚的閨蜜,記著介紹給我哈……”


    “臭不要臉啊!”


    “你瞧瞧,要臉你說虛榮,不虛榮你說不要臉,你咋這麽難伺候呢?”


    兩個人吵吵鬧鬧地走到停車場,把雞蛋箱子裝進後備廂,上了車子。而被他們念叨了一路的陸晨曦,走進了一家成都風味的小飯館。


    這家小飯館其實離仁合醫院不近,位置在醫學院對麵,已經開了二十年,依舊生意興隆。因為菜品豐富、性價比又高,它被仁合醫科大學的學生們稱作附屬食堂。


    陸晨曦有六年沒有來過了。


    應該說,自從和薛巒分手,她就再也沒有來過這家當初自己向薛巒表白,之後,每年兩個人過生日,隻要不值班,都會跑來吃一頓的館子。


    這裏比六年前,除了重新裝修,也沒太大變化。哦,當年那個細腰長辮子膚色如雪,被他們稱為“飯館西施”的成都妹子,已經幾乎翻倍了體重,嫁給了老板,交了罰款生了二胎,如今大著嗓門熱情地招唿客人、指揮小妹,介紹起特色菜來呱啦爽脆。


    嘈雜的人聲中,陸晨曦被告知要等位,她站住拿了號,往裏一張望,卻看見了坐在一角的薛巒。在她正準備轉身走的時候,他看到了她,揚手,喊她:“這裏。”


    陸晨曦皺皺眉,遠遠瞥見他桌上已經擺滿了菜,有她最喜歡的傷心涼粉和地攤涼麵,甩甩頭,走過去坐了下來。


    薛巒幫她撕開方便筷子:“這幾年口味應該沒變吧?”


    陸晨曦不說話,低頭開吃,薛巒卻並不動,歎了口氣:“晨曦,六年了,我第一次再來這裏。”


    我也是——陸晨曦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


    “我今天走進這裏的時候,就想,萬一那麽心有靈犀,你也來了,那麽我就再追你一次。”


    陸晨曦嘴裏含著涼粉抬頭,實事求是地指正他:“分明是我追的你。什麽叫‘再’追我一次。”


    薛巒再次歎氣:“你怎麽這麽傻呢?如果我沒喜歡你,沒找機會接近你,努力讓你看見我的好……你這麽遲鈍,哪兒會開竅喜歡我,又怎麽會你一說,我就答應交往了。”


    陸晨曦把涼粉咽下去,想了想,不忿地說道:“嘿,說得是。我當年還想呢,怎麽一說就答應了,喜歡你的女生那麽多,我都做好打持久戰、攻堅戰的準備了,卻沒給這個機會。”她說著,憤然夾起一塊排骨,啃了一口,“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沒勁,談個戀愛還算計。”


    “怕啊。”薛巒坦然迴答,“怕貿然說出來被拒絕,丟麵子,更怕你不答應,以後連做朋友都尷尬。”


    陸晨曦停下來,看看薛巒,似乎努力在思考什麽,而後繼續啃排骨,邊啃邊側頭思考。在她啃完了半盤子粉蒸排骨之後,她放下筷子,認真地對薛巒道:“不要追我了。”


    薛巒一呆。


    “其實這些年裏,我常想,薛巒還喜歡我嗎?這些年想過我嗎?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想要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取得些驕人的成績,證明自己選擇的正確,再迴來我們從頭開始?我還想過,等我拿下副高職稱,把當年我們曾經共同想要做的,有關小切口開胸避免損傷肋間神經的手術方法研究成熟了,大隊列的統計數據給出足夠支持了,我做到了當年對你說的‘喜歡就一定能堅持,堅持就一定能做到’的諾言,我就要再去跟你掰扯一次。把當年賭氣分手,搞不清的情緒、可能的誤會,都說清楚,如果還喜歡,我就再追你一次。”陸晨曦目光明亮,聲音清朗,一番話聽得薛巒微微哽咽:“晨曦,我……”


    陸晨曦卻不等他說,自己繼續說道:“我後來想,當年也是太過任性幼稚。我沒有設身處地地替你想過,沒有想到那套婚房帶給你和你爸爸媽媽的壓力。我當初為什麽不能像小何那樣,男朋友暫時買不起房子,就告訴他,筒子樓裏也是可以結婚的;就告訴父母,沒關係,我們什麽時候自己買得起了再買,哪怕一輩子買不起,就一直住在筒子樓,也是很好的。其實,我也可以啊,當時如果你對我說,隻是房子的問題,我可以跟你住一輩子筒子樓。”


    “我知道,是我……”薛巒眼裏閃光,“連讓你明白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的機會,都沒給你。”


    “我更不該把感情和對職業的選擇聯係在一起。你選擇不做臨床,你選擇要才華、勞動和付出更成正比,有什麽錯?你也許就是沒有那麽喜歡做臨床,你隻要做得認真做得投入,做什麽工作,都不是我該幹涉的。我不該那麽武斷地就給你扣帽子說你是逃兵、懦夫。事實上,你現在是先鋒公司的科研部總監,我看過許多你們公司的科研文章,客觀公允嚴謹,你做得很好,反而是我……”陸晨曦搖搖頭。


    “晨曦,我……”薛巒眼裏已經發紅,他打斷了她,“晨曦,你這是在……情感上,真正地跟我說分手嗎?”


    “我曾想,我們曾經都有那麽多錯,都不成熟,我任性衝動、思慮不周,你想得太多、把虛麵子看得太重。我本來想,也許有一天,我們都長大了,會有改變,如果再見麵,還互相喜歡,就不會再錯過。但是,薛巒,”她看著他,主動地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如今我們算不算成熟了、長大了,可是再見麵的時候,你還是患得患失,你需要確定我也有懷念從前,會再來到這裏,才能給自己堅定的信心,而不敢告訴我,你不舍得、你想重來,而我……”她苦笑,“我再一次不顧及你的自尊,忍不住直白地告訴你,我不接受這樣,讓客觀、讓運氣、讓別人的行動,來決定你的命運的你。”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一個半小時,楊帆走進莊恕的辦公室。一進門,就連連抱歉:“你看,我今天手術就下得晚,之後局裏領導又來電話,讓你等我這麽久……”


    莊恕沉默著沒說話。


    楊帆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莊恕對麵,繼續說道:“護士長跟我說了今天的事情。是他們工作不細致不到位,說好的患者恢複前,把她丈夫的事情瞞好,結果,這就讓患者看到了新聞,差點出了事!不過,這也是防不勝防,她們也沒有想到,護工會給患者開電視看。”


    莊恕合上手中的文件,冷淡地答:“不怪她,醫囑也沒有說不讓病人看電視。”


    楊帆支著手,撐著下巴道:“傅院長那個采訪我看了,說實話,確實有點……不太厚道,主要部分明明是你做的嘛,這個大家心裏都有數。消消氣,別太往心裏去了。”


    莊恕看著楊帆,忽然笑了:“你覺得我在生他的氣嗎?我為什麽要生氣?他能無恥到什麽地步我會不知道嗎?倒不如說,假如他能當著記者的麵,承認自己做不了手術,我反倒會驚訝。”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他也蒙混不了幾天了,現在心胸外科已經傳言四起,他要是自己下台,算他聰明。”楊帆揮揮手。


    莊恕淡淡地問:“他要是不聰明呢?”


    楊帆臉上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意味:“他要是不聰明,下個月的院務會上,這件事就是頭號議題,我會邀請你參加的。”


    莊恕笑了:“所以,記者是你安排的,采訪是他拒絕不了的,現在在科裏上躥下跳傳八卦的劉長河,也是你授意的。”


    楊帆沒有想到莊恕會這樣說,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傅博文下台,符合你我共同的願望,惡是我做,利益共得,怎麽,你還不滿意?”楊帆攤開雙手,一臉無奈,“我可沒逼你做任何不體麵的事情吧?”


    “你把最重要的關鍵人物逼走了,誰做主角?誰來講清楚當年的來龍去脈,誰來道歉?”莊恕忽然沉聲問。


    楊帆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說:“你在說什麽?什麽主角,什麽道歉!他……他下台之後,我可以出麵把當年幾個老主任——鍾主任,婦產科陳主任,還有現在已經退休的兩個護士,組織起來,還原當年,給你母親一個說法……”


    “我要讓他自己講!我要他和修敏齊一起道歉!”莊恕激動地站起來,情緒有些失控,“如果他們自己不承認,就無法真正還原當年。再多的別人有什麽用?如果他是被我和你一起玩弄權術擠走的,這個醫院的人到底是澄清真相還是見風使舵,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楊帆錯愕地看著莊恕:“你憑什麽認為傅博文、修敏齊會自己承認?!”


    “你不用管。總之,這是最後一次。你如果再利用我,去排擠傅博文,我不會再沉默。”莊恕冷冷地說。


    楊帆臉色陰沉了一下,隨即又搖頭,帶了不可置信的神氣望著莊恕:“你不會是想讓他真心懺悔吧?怎麽,你要行得正坐得直拿你的完美來壓迫他?讓他慚愧讓他崩潰?”他說著,觀察著莊恕的神色,越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他用力地拍了下腦袋,沒好氣地道:“你這願望,也太天真了吧?”


    莊恕從方才的激動中已經冷靜下來,淡淡地道:“這不用你操心。以後你爭你的位子,我做我的安排,該管的病人、該做的手術我都會做到。對於你而言,我就是個外聘專家。”


    楊帆皺眉,雙臂抱在胸前看著他,停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這件事,要麽就是找相關人側麵作證,我給你動用關係打通上麵,把這件事的性質、檔案都改過來,要麽……就是用非常手段,拿公然手術作假的事實來逼傅博文,或者自己公布當年的事情,下台,或者我們公布手術的事實。”


    莊恕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中跳躍著衝動、狂躁,然而終究又克製下來。他擺擺手道:“你不用管了。手術這件事,我不會出來給你作證。至於我媽媽的事,我會去找醫療上的旁證的。”


    “旁證?布萊克教授、斯肯尼教授,這些頂尖的藥物致敏方麵的科學家,我在年會的時候,向他們請教過,有沒有可以區分開利多卡因過敏和青黴素過敏的過硬臨床指標。我想,答案你也應該知道了。即使是現在發生,從患者的症狀上也無法絕對區分。這種陳年舊事,你能拿出什麽旁證?!”


    莊恕不答。


    “麵對事實吧。”楊帆看著他。


    莊恕閉眼,聲音有些沙啞:“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分寸。”


    楊帆揉揉額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好,好,我不管。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這些努力到最後也沒有結果,你準備怎麽辦?”


    莊恕站起來,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我做事從不半途而廢,不管結果如何,我答應了在這裏工作兩年,我會做下去,即使這可能跟當年的事情沒有關聯。”


    陸晨曦從成都風味的館子出來,拒絕了想要送她的薛巒,自己在街上逛了很久,更是想了很多。心中浮起又飄散的,都是跟薛巒的過往,那些曾經屬於青春的,已經在歲月中淡化的惆悵。她買了一個雀巢的蛋筒啃著,又買了兩串糖葫蘆,走到了一個有中心水泥輪滑場地的小公園,默默看著那些孩子又叫又鬧地在上麵穿梭,看著剛剛開始學輪滑的小姑娘,戰戰兢兢、搖搖晃晃地踩著輪滑鞋走向場地。她坐在一旁慢慢啃完蛋筒和所有山楂,見場上人已經很少,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站起來準備迴家。


    疑惑依舊是疑惑,憤怒依舊是憤怒,而傷感也依舊沒有隨著歲月完全地消失。但是還有需要穿上白大褂拿著聽診器穿梭在喧囂急診的明天。


    傷春悲秋或者憤怒絕望其實是一個急診大夫負擔不起的奢侈。


    迴到家推開門,發現客廳的燈亮著。莊恕正坐在沙發上看書,茶幾上是一杯咖啡。


    陸晨曦看見莊恕,那一場自己衝動異常的爭吵驀然迴到眼前。事實上她摔門而出的時候已經在後悔,甚至奇怪。自己雖然脾氣暴,但向來限於發現同事、下屬工作不認真時才會爆發;從來沒有對不相幹的人、工作之外的事情發過脾氣管過閑事。對莊恕,到底怎麽了?他雖然跟楊帆過從甚密,對楚珺仔細教導,可是人家做事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自己究竟在幹什麽?


    至於那場手術,陸晨曦心中滯了滯——她其實無法相信莊恕會造謠,但是更無法去想傅博文會說謊……或許,自己正是因此而太焦躁、太心慌,於是隨隨便便抓了件事來發脾氣,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


    想到這一節,她越發心驚。


    然而,她並不是個因為心驚就會逃避的人。一旦想明白了,她固然別扭,卻還是決定道歉。她當即默默走過去,低聲主動搭腔:“……還沒睡呢。”


    “等你呢。”莊恕的眼睛沒從書上離開。


    “唔,等我……”陸晨曦低下頭,不知道為何要訥訥地解釋,“我在外麵逛了一陣子……”


    莊恕隻道:“我不是你爸,我不查你的崗。”陸晨曦被噎了一下,但正心虛,便也沒針鋒相對地迴嘴,隻是低聲問:“那,找我什麽事兒?”


    莊恕指了指茶幾上的幾頁紙:“看看吧。”


    陸晨曦拿起來看。莊恕還是邊看書邊說:“明天心胸外科例會的講座,我幫你擬了一個提綱,你看一下,不認同的話……”


    陸晨曦先是愣怔,再一看,真的是有關手術的講座提綱,不禁又驚又喜,趕緊接話:“認同!認同!我確實不太會做演講。”


    莊恕“啪”地收了書,盯著陸晨曦的眼睛。陸晨曦被他盯得不自在,聲音越說越小:“……你真幫了我大忙了……”


    莊恕平淡地開口:“我隻說兩點。第一,你說我殫精竭慮地幫助楚珺,可是我在你身上花的時間,比楚珺多得多。如果你認定,我幫助女性同事,是為了某種不正當的關係,那麽我跟你……”


    陸晨曦立馬辯解:“我可沒說什麽不正當關係!”


    “好,那麽第二點,你說我和楚珺在辦公室執手相看淚眼,容易造成誤會,那麽你跟前男友演偶像劇,難道不是既有礙觀瞻,又耽誤工作?這種做法欠妥,我接受你的意見。但是我也提醒你,做人不能太雙標,對別人和自己的要求請一致。我說完了,我去睡覺了。”莊恕說完,徑自走進臥室,留下張口結舌的陸晨曦,看看自己手裏的提綱,又看看莊恕臥室的門,嘀咕道:“那台手術……”


    這時牆上的掛鍾已經指到了十一點,莊恕房門打開,他看看她補充了一句:“你再心急,也不可能一下子解決所有疑問,除去所有讓自己心中忐忑不安的猜測。”她聽他說到此,呆了一呆,忍不住就衝口而出:“為什麽不能說明白?不說明白怎麽可能不猜測,帶著猜測做什麽事情都不能安心。”


    “並不是所有真相都能立刻大白。更不要說……真相大白的那個答案,並不一定會讓人如釋重負。”莊恕苦笑,“人這一輩子,難免會有帶著疑問往前走的時候。就像很多患者,門診看診被懷疑腫瘤,接下來要約b超,要做b超,要等結果。這個結果,未必是好的,甚至未必是確定的,可能還需要做ct,做活檢,甚至,等術後組織學分析。這個過程可能很長,一定很煎熬,可是沒辦法,也隻能這麽走下去。而且大部分人,連病假都沒法休,要交報告,要趕死線,甚至要伺候家裏的老人孩子。”他說罷,就要退入屋裏,陸晨曦突然抬頭望著天花板道:“我覺得……”


    “什麽?”莊恕問道。


    陸晨曦絞著手指,卻沒有繼續追問她想知道的那個答案,卻是聳肩笑笑:“我以後,要努力對病人態度好點。不能給他們一個肯定的、好的答案,但是可以……對他們好一點。”


    第二天一早,穿著睡衣的陳紹聰站在桌前有些發蒙——桌上擺著精致的早餐,分成兩份,夾心培根三明治還淌著濃鬱的芝士,蘋果、橙子整整齊齊地切好擺盤,兩盤蛋餅上塗著番茄醬,旁邊還擺著兩杯熱騰騰的牛奶。


    莊恕穿戴整齊地推門走出房間,也是一愣。


    陳紹聰問:“你買的?”


    “不是啊,我剛起來,正準備出去吃點兒呢。”


    陳紹聰一溜煙跑進廚房,往灶台上聞了聞,在廚房裏四下又聞了聞,還打開垃圾桶看了看,激動地跑出來,不可置信地大聲笑道:“陸晨曦做的。是陸晨曦做的!”


    莊恕笑了笑,隨後坐下來,正打算拿起三明治。


    陳紹聰忽然攔著他:“你先等一下。”然後掏出手機,把一桌早餐拍了好幾遍才坐下來,抓起一塊三明治一邊嚼著一邊品味,誇張地感慨道:“嗯……媽呀,齁甜。”


    莊恕吃了一口不解地說:“不甜啊?”


    陳紹聰一臉神秘地衝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嗯……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這兒。”他說著拿手指點了點自己心髒的位置,神秘地說,“陸晨曦是要走桃花運了!”


    莊恕抬一抬眉毛:“桃花運?”接著解釋道,“哦,我幫她修改了講座,又幫她做了論文的格式,這頓飯她算是謝我的吧。”


    陳紹聰大咧咧地揮手道:“跟你沒關係。她大學裏談戀愛的時候,能給男朋友用煤油爐子做油燜蝦,我們排隊去蹭她連湯都不給。後來兩人分手了,陸晨曦吃方便麵都買直接泡的,更別說做飯了。這兩天薛巒一出現,薛巒,薛巒你知道吧,她今天早晨就開始下廚房做早飯,絕對有問題。”


    莊恕聽陳紹聰這麽一說,莫名地想反駁:“你怎麽這麽八卦。她之前也給咱們做過早飯啊。”


    陳紹聰敲著桌子說:“你看看這能一樣嗎,又是培根三明治又是牛奶的,連水果都是切好的,就差女仆裝服務了,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陸晨曦的春天——又來了!”


    莊恕笑得有點不自然:“原來是這樣,真沒想到。”


    早餐話題的緋聞女主角陸晨曦已經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捧著病曆走出來準備接早班。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迎麵走來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拎著一大網兜雞蛋,表情嚴肅地大步往裏走,走到一間觀察室門口,往裏掃了一眼,又走向下一間。


    陸晨曦覺得她狀態不對,趕快把最後一口早飯塞進嘴裏,快步走到她身後追問:“請問您找誰啊?”微胖女人不理,又往另一間觀察室去。陸晨曦兩步趕到她前麵攔住:“請問您找誰啊?您是患者家屬嗎?”她與這人麵對麵的一瞬,兩人都是一愣,陸晨曦還在辨認,微胖女人已經認出了她,驚訝地道:“陸晨曦?你怎麽幹急診了?”


    陸晨曦這才確認眼前這胖女人是高自己三屆的師姐鄭燕華,十分意外,一把抓住她,興奮地說:“師姐?你什麽時候迴國的?你是來看病人,還是來找我玩的啊?”


    鄭燕華有點尷尬地笑著應付道:“剛迴來沒多久,就是來看看你們……”正說著,一個觀察室門簾掀開,一位看上去妊娠七八個月的婦女,一手提著輸液瓶,一手扶著腰慢慢走出來,一抬頭,剛好與鄭燕華目光對上。那孕婦看樣子被嚇了一跳,趕緊轉身就往走廊另一頭快步離開。


    鄭燕華一推麵前的陸晨曦,怒喊一聲:“就是你,站住!”說著箭步衝上去,抓住幾枚雞蛋就對著孕婦扔過去,敢情那一網兜雞蛋都是生的,啪啪幾聲,砸得到處黃的黃,白的白。


    陸晨曦也嚇了一跳,一邊叫人一邊驚慌地想拉住鄭燕華,但鄭燕華也不知哪兒來那麽大力氣,不管不顧地大力扔雞蛋,陸晨曦隻好擋在了她前麵,頭上頓時被雞蛋砸個正著,蛋清混著蛋黃從額頭淌落到了眼睛,十分狼狽。


    當醫護和保安終於衝上來製止了鄭燕華,陸晨曦的麵孔和衣服都已經“淪陷”。楊羽急忙過來幫她脫下已經沒法看的白大褂,旁邊站了個護士拿著沾濕的紗布幫她擦拭著頭上臉上的殘跡。


    走廊上的鄭燕華被保安按在一張椅子上,還在大叫著:“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她要出了事我負全責!她死了我給她償命!放開我!這種勾引人老公破壞人家庭的,國家法律都不容!你們幹嗎攔著我!放開我!”


    陸晨曦聽不下去了,把護士的濕紗布搶過來抹著臉,往外走著道:“行了行了,我自己擦,我自己擦。”大步衝到走廊上的鄭燕華身前,指著她的鼻子怒吼:“沒完沒了了是不是!不知道丟人啊!”


    鄭燕華口氣還是強硬:“我丟什麽人!她當小三不知道丟人啊!”陸晨曦接著吼她:“你在別處打她,那是打小三,是你家務事。你在這兒打她,打的是我的病人!你不知道這是醫院啊,虧你還幹過大夫!”


    鄭燕華被她說得無言以對,氣勢弱下來,牙關緊咬,喘著粗氣。


    陸晨曦抬頭向圍觀的人群揮揮手,鄭燕華身邊的一個保安趕緊轉身,把大家無聲地推開。


    陸晨曦這才蹲到鄭燕華身前,抓住她的手心疼地問:“師姐,怎麽鬧成這個樣子?”鄭燕華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嗚咽道:“我真的是沒辦法呀……我沒辦法呀……”


    陸晨曦看她哭成這樣,心裏也有點難受,輕聲道:“師姐,我現在要工作,你先去我值班室休息會兒,晚點我好好跟你聊,好嗎?”


    鄭燕華無聲地點點頭。


    楚珺拿著幾份檢查單和醫囑,去找莊恕過目、簽字。莊恕邊翻邊問:“肖錚的手術同意書都簽完了?解釋清楚了吧?”


    “每一項都解釋了,雖然惡性可能不大,但要等病理才能確定。”


    “好。icu的林森,確診了胸腺瘤,轉過來了嗎?”


    “今天就該轉過來了。我已經複印了他的手術記錄和急診病曆,待會兒去找醫務科,調他以前醫院的既往病曆。”楚珺都迴答得有條有理。


    莊恕點點頭沒有說話,繼續看著手裏的文件,突然翻到了文件當中夾著的一幅漫畫,漫畫裏的莊恕是一個很可愛的形象。莊恕看了會心一笑。


    楚珺低聲道:“莊老師,您心情好點兒了嗎?”


    莊恕不解:“嗯?我為什麽心情不好。”


    楚珺輕聲說:“這幾天科裏和院裏都在傳,說傅院長和您一起做肺移植手術的事,還說您不讓在病房裏看那個頻道,說這事兒可能……”


    莊恕嚴肅道:“楚珺,你手上有傷不能進手術室,但這不代表你就沒有其他的工作可做。在仁合進修的機會難得,你還是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業務上,別總是聽閑話傳八卦,還有畫畫。”


    楚珺低下了頭:“哦……我知道,陸大夫覺得我是被楊主任照顧,占了不該有的機會。其實……當時楊主任知道我是他夫人的學生,我們就多說了幾句,我說我很想進修,他就讓我走程序申請,沒想到就批準了。莊老師,我真沒給他送禮走後門!”


    莊恕笑笑,把簽完的病曆、檢查單都遞給她,一句沒提自己,卻道:“陸大夫脾氣直,有時候太急躁,但是肖錚的事情,她真是盡全力在替你解釋,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楚珺抬起頭看著他問:“您隻是……怕我誤解了陸大夫嗎?”


    莊恕一怔。


    陸晨曦在值班室安頓好鄭燕華,出來就聽見楊羽抓著電話在大喊:“施工現場事故,三人重傷,一人胸部貫穿傷。”


    陸晨曦一聽趕緊往這邊跑,鍾西北比她更快,跑過來一把抓過電話,一邊聽一邊記:“一人胸部鋼釺穿透……已經休克……兩個高處墜落傷!我知道了!”他扭頭衝楊羽道,“通知普外和骨科做準備,叫心胸外科主任下來會診,有胸部貫穿傷!”自己邊往外跑邊喊:“陸晨曦、陳紹聰,跟我出去接急救車!”


    急救車送到後,一個年輕的建築工人已經休克,側身躺在病床上,一根螺旋形鋼釺從他胸部貫穿,看起來觸目驚心。急診科的醫護匆忙地給他接管做測試,他身邊兩張病床上是同時入院的墜落傷者,都傷得不輕。


    莊恕得了通知匆匆趕來,一邊戴著手套聽陸晨曦介紹,一邊俯身觀察傷情。


    “汙染金屬貫穿傷,鋼釺是螺旋形,有鐵鏽,有毛刺。”


    “出血量多少?”


    “出血量暫時不大,三百毫升左右。胸骨左側下穿入,第二腰椎側穿出,但鋼釺距離主動脈最近處應該不到二厘米……”陸晨曦說著,莊恕已經把病人兩側的傷口情況都看完了,直接打斷她道:“兩側同時手術,我一個人做不了。”他轉頭問正在檢查另一位傷患的張默涵:“張大夫,楊主任在嗎?”


    張默涵迴身趕緊迴答:“這一台是肺嚴重挫傷,心包填塞。我剛跟楊主任說了,他馬上進手術室。走!”張默涵說著和急診同事推著病人離開。


    莊恕轉而盯著陸晨曦,陸晨曦扭頭看向身邊的方誌偉,方誌偉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結巴地說:“我……我做不了。”


    陸晨曦開口道:“我來,可以嗎?”


    莊恕沉吟片刻,立即給楊帆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楊帆倒是直接說道:“你覺得需要陸晨曦當助手,就讓她上好了,我還能不信任你的專業判斷嗎?……沒問題,我簽字……莊大夫真是講規矩。”


    莊恕放下電話衝陸晨曦一點頭:“準備手術。”陸晨曦眼神明亮,也衝莊恕點點頭,立刻和急診的醫護推著接滿監護儀器的傷者往外走。


    莊恕跟在一旁,不忘抬頭衝遠處的鍾西北揚聲道:“鍾主任,借你家陸晨曦上台手術!”


    鍾西北遠遠地揮了一個ok的手勢:“拿去!”


    陸晨曦邊走邊迴身抓住正忙的陳紹聰叮囑道:“鄭燕華還在觀察室,你把她留住,下了手術我跟她談。”


    看片室,陸晨曦把傷者的ct片往燈箱上一插,與莊恕討論手術方案:“我從左肋下緣開口、入鏡,固定住腹主動脈,保障它不會被鋼釺刺破,不發生大出血。”


    “那病人右側穿入方呢?”


    “穿入方已經傷及肺組織,你能不能從右側開口,電刀分割?”


    莊恕忽然問:“這是第幾套方案?”


    陸晨曦道:“第三套。”


    “前兩套呢?”


    “係統自動否定了。”


    莊恕一笑:“是不是檢查完傷者,不論你做不做這台手術,手術方案都已經在你的係統裏自動生成了?”


    “習慣了,沒辦法。不過哪套方案都得把你打進去。鋼釺左側割斷,別人不是不能做,但是誰也做不到像你這樣,出血那麽少。”陸晨曦坦率承認。


    莊恕開始收片子,說道:“別人我說不準,你嘛,我好好教,你好好學,一年之後,絕對可以做到。”


    陸晨曦沒好氣地說:“現在跟一個急診大夫說這個,是氣我嗎?”


    莊恕沒有說話,和陸晨曦夾著片子走出來,恰好看到心內科趙老師和薛巒、霈霈,正在遠處走廊上說話。


    趙老師正在對他倆說:“朱老師目前情況穩定,緊急支架效果很好,但是四周之內,是不能經受開胸手術的。”


    霈霈哽咽著道:“但我媽媽的腫瘤是惡性的,如果不趕緊手術,不是白救過來了?如果癌症擴散,那不是更痛苦?那麽還不如不救過來,在睡著的時候過去了,至少不會太受苦……”


    陸晨曦本來隻是路過,聽到這兒就忍不住了,剛要往前去,被莊恕輕輕拉了一下。


    陸晨曦迴頭:“你幹嗎?”莊恕反問:“你幹嗎?”


    “跟你有什麽關係嗎?”陸晨曦不服地問。莊恕繼續反問:“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嗎?”


    陸晨曦扔出一句:“我前男友,行了嗎?”想甩開他就走,又被莊恕拽住:“你前……男友,行了。”


    陸晨曦哪裏肯聽勸,一把揮開他的手:“你閃開。”直衝了過去,趙老師尚未說話,她猛地就衝霈霈道:“現在不能開胸,不代表沒有任何的治療方式,可以嚐試微創,可以暫時用藥物控製,還可以……”她看著霈霈一副受驚小白兔般的樣子說不下去了,扭頭走開幾步,拿手指頭一勾薛巒,“你過來!”


    薛巒拍了拍霈霈,趕緊跟過去。


    陸晨曦看著他道:“你老師的病例我研究過了,下了這台手術我跟你細說。討論治療就哭哭啼啼的,下次會診別讓她聽,聽了也沒用!”她說完衝著莊恕走過去,腳步不停地道:“看見了,不是偶像劇。”


    莊恕一笑,衝著薛巒點點頭。


    薛巒也向他點點頭,看著他轉身離去。


    走進刷手間,莊恕開龍頭,拿碘伏刷著手道:“有點兒過分啊,當著人家的現女友,你就不能裝得大度一點?”


    “什麽叫裝啊,我煩的是那女孩子。作為病人家屬,需要她做決定采取什麽治療方式。哭哭哭,哭有什麽用呢?這跟她是不是薛巒的女朋友沒關係。”陸晨曦想到霈霈就想翻白眼。


    “誰說以後要對病人態度好一點來的?”莊恕反問。


    陸晨曦張大嘴巴,略感後悔,卻又故意狡辯:“我說的是病人,不是家屬!”


    莊恕噗的一聲笑了,而後,卻又語重心長地對她道:“還有啊,我相信你隻是因為不滿這個姑娘作為家屬撐不住事兒,可是別人不一定知道啊,別人隻看見陸晨曦兇前男友的女朋友。這萬一人家去投訴,你說都說不清。”


    陸晨曦悶住,無法反駁,卻不甘心,嘟囔一句:“莊老師,您能隻教技術,不教做人嗎?”


    莊恕隻道:“你做人做成這個樣子,我就是想教你技術也沒有這個條件啊。”


    “現在不是有條件了嗎?”陸晨曦舉著刷好的手說。


    “可我總不能天天坐在急診裏,跟你等著胸外傷進門吧。”莊恕歎了口氣,舉著雙手走了。陸晨曦聽了這句話,似乎明白了點什麽,心裏一陣驚喜——然而,卻並不敢期待。


    又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猜測。


    她想。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大概很多時候,都得帶著這些不安,努力地存疑不亂,把該做的事情,做好。


    她深吸一口氣,舉著雙手,走向手術室。


    手術室內傷員側躺,鋼釺從他左側胸穿入,至右脊柱側穿出,傷勢看起來很有點觸目驚心,一個護士一直扶著鋼釺不敢動。監護屏幕上血壓、心率曲線平穩,麻醉師正在把麻醉麵罩給傷員罩在臉上,麻醉進行中。


    陸晨曦與莊恕抬頭看著屏幕上患者的ct圖像,莊恕道:“主動脈到鋼釺距離,最多不超過十二毫米。”


    “放心,十二毫米夠了。我從腋下開口進鏡,保證在你切割損傷肺部、撤出鋼釺的同時,保護好主動脈,避免大出血。”陸晨曦很有信心地說。


    莊恕問:“保證多久?上次楚珺扶住玻璃片,堅持了十九分鍾,最後力量不行,堅持不住抖了。”陸晨曦倒是有些意外:“十九分鍾?她比我想象的強啊。”


    患者已經麻醉完畢,做術前準備的年輕住院醫生迴頭道:“陸大夫,好了。”


    陸晨曦和莊恕各自抖開手術袍穿上,陸晨曦問:“說吧,你需要我堅持多久?”


    “大概是半小時吧,但是……手術中沒絕對。”


    陸晨曦篤定地道:“你需要多久,我就給你多久。”


    “別說大話,堅持不住一定要告訴我。”莊恕看她一眼道。


    背後的護士替他們係好了手術服的帶子,兩人相視點頭,一起走向手術台。


    無影燈打亮,陸晨曦戴上輔助眼鏡,伸手:“手術刀。”


    手術台上,陸晨曦扶著胸腔鏡操作杆,眼盯著顯示屏幕,屏幕上是胸腔內被陸晨曦用操作杆穩住的主動脈血管。


    莊恕正在切割鋼釺體外部分,隨著鋼釺切斷叮的一聲響,護士立刻接走鋼釺。


    陸晨曦沒有隨著響聲移動目光,隻牢牢盯住屏幕。屏幕上,她手下的主動脈隨著鋼釺被切割時輕微移動,她專注地盯著屏幕,細微地調整著主動脈位置。


    “現在鋼釺的體外部分已經割斷了。在抽出體內鋼釺之前,我要切除左肺被鋼釺穿透的肺組織,然後連同鋼釺一起抽出體外,你還行嗎?”莊恕問。


    “抓緊吧,沒問題。”陸晨曦平靜地道。


    莊恕伸手要器械:“電刀。”他低頭操作,手術室裏隻聽到切割組織的吱吱聲響。完成後,莊恕放下電刀,換器械:“大號組織鉗。”


    陸晨曦繼續盯著顯示屏幕。


    莊恕道:“我現在要移出鋼釺和肺組織了。方大夫、李大夫,兩側大拉鉤固定好。”


    方誌偉和李大夫點頭:“明白。”


    莊恕口裏低聲道:“好,三,二,一——”鋼釺連帶一塊被切割的肺組織,移出了手術野,護士立刻接過。


    兩個助手都出了口氣,陸晨曦依然凝神專注地盯著,一動不動。


    突然,監護器尖聲鳴叫,麻醉師驚道:“心跳驟停!”隻見監護屏幕上,心電圖呈一條直線,血壓曲線上下起伏。


    麻醉師緊張地盯著屏幕問:“要加洋地黃嗎?”


    方誌偉慌張地看著莊恕。


    器械護士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


    隻有陸晨曦依然不為所動,隻專注地盯著顯示屏幕。


    莊恕鎮定地把手伸進患者胸腔,進行心髒按摩,聲音平靜地說:“麻醉那邊不用加藥。我進行心髒按壓,應該是抽出鋼釺、移動肺部組織,引起了縱膈擺動,造成心跳驟停。”


    終於,隨著他的按壓,變平的心電曲線,有了一個起伏,緊接著,又一個……


    麻醉師長出一口氣道:“心髒複跳了。”


    大家稍微鬆了一口氣,但突然顯示屏幕上,原本清晰的器官血管輪廓,變得模糊。方誌偉立刻道:“莊老師!創麵出血了!”


    莊恕依然鎮定地伸手:“紗布。”他一邊填塞,一邊解釋,“剛才的心髒按摩碰觸到之前燒灼止血的創麵,有微細血管再度破裂了,不要緊。出血不會超過一百毫升……電刀,腸線……好了。”果然,顯示屏幕上,再度恢複了組織和血管清晰的輪廓。


    莊恕停下來,側頭看了下表,對陸晨曦道:“三十七分鍾,你確實說到做到,心跳驟停和再出血,都沒能影響你,你不看我這邊,也能作出正確判斷嗎?”陸晨曦卻隻說了一句:“我沒作任何判斷,既然你在處理,我根本沒擔心。”


    莊恕一笑:“好,準備放開主動脈血管,我們一起完成後續手術。”


    另一手術室中,楊帆主刀的手術也在平穩進行。


    楊帆伸手:“血管鉗。”血管鉗遞到他的手上。張默涵熟練地用吸引器清理著胸腔。楊帆一邊操作一邊問道:“那個大咯血的張根才,迴去開始化療了吧?”


    張默涵迴答:“是啊,第一療程開始了。我和咱們醫院化療科的一起去過一次,討論過化療方案了。當地大夫有一些問題……問能不能用相對便宜的洛克公司的藥,一個療程下來差七百多,就是醫保報銷完了,個人付的還得差一百多呢。”


    楊帆伸手要器械:“五號線……”一邊結紮血管一邊道,“你來做決定吧。我們給下級醫院做這個指導,就是要讓你們這些專家,幫他們權衡判斷嘛。”


    張默涵又抬了下頭,看了楊帆一眼,接著低下頭邊操作邊說:“我也給他們解釋了,先鋒公司的藥,安全性更有保障。我給了他們一些先鋒公司的科研數據,幾個療程下來,患者個人也就多付一千多塊,大部分人還是付得起的。現在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人命值錢了。”


    楊帆正切下壞死的肺組織,丟進彎盤,微微一笑:“完美。”


    “啊?”張默涵一怔。


    楊帆看著手術野內微笑道:“你之前多給傅院長做助手,但是我發現,我們的配合,也很完美。”


    陸晨曦進手術室之前,讓陳紹聰想方設法留住鄭燕華。陳紹聰在急診忙得分不開身,略一思索,想到有個人可以接手這任務,立馬給薛巒撥過電話去,把他叫來,指著從急診值班室出來遛彎,現在正呆呆地坐在花園裏的鄭燕華,讓他上。不料薛巒一臉茫然:“鄭燕華?她是誰?”


    陳紹聰急道:“你有良心沒有?當年陸晨曦的縫合可都是她教的,你在旁邊沒搶著這個師傅,還跟人家吹胡子瞪眼的。”


    薛巒震驚:“……她!”扭頭看看遠處那個坐在花園裏背對他們的微胖的背影,深覺不可思議地道:“你說她是鄭燕華,大師姐?!”


    陳紹聰點點頭:“我當時一眼也沒認出來,不光體形,模樣氣質都變了,跟冒名頂替了似的。”


    “我記得她是當時那屆長得最好的,理論好、縫合好,熬夜都特能熬……那會兒,還有人管晨曦叫小鄭燕華呢!”薛巒迴憶往昔,更覺驚詫。


    陳紹聰道:“想起來了吧,就是後來和醫管科鬧矛盾,仗著老公有錢,拍桌子、扔胸牌、脫白大褂,轟動全仁合啊!你看現在……”他咽了口唾沫,“你可得好好勸勸陸晨曦……”


    薛巒聽他發散得越來越廣,忍不住打斷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啊,師姐她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陳紹聰有點兒蒙:“……我沒跟你說嗎?……哦……我忘了,光顧著叫你了。她來我們急診,打了一個小三兒,還是專門從加拿大跑過來打的。”


    “小三?!”薛巒更是驚訝。


    陳紹聰點頭。


    “師姐她打小三?!”薛巒還是不可置信。


    陳紹聰再點頭。


    薛巒愣著,半天沒等到後話,隻能問:“然後呢?”


    “然後就交給你了。”陳紹聰準備撤。


    “什麽就交給我了?”薛巒一把拽住他。


    陳紹聰道:“你去陪著,該問的問,該開導的開導,然後等陸晨曦下手術啊。”


    薛巒心知肚明,敲他一記:“你是又把陸晨曦交的活兒推給我了吧?”


    “你不願意嗎?”陳紹聰斜眼瞅他。


    薛巒噎住,剛想解釋,又搖搖頭,再點頭說:“……行吧。”


    陳紹聰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乖!”一溜小跑著離開。


    薛巒歎口氣,鼓足信心走上前,見鄭燕華坐在花園裏的石凳子上,神情落寞,麵容憔悴,哪裏還有半點過去的影子。


    “師姐好。”薛巒乖巧地打招唿,拿出工作場合寒暄應對的功夫,終於最短時間內把距離拉迴到當年,鄭燕華滿心的委屈,和小師弟說了掏心窩的話:“看見現在的陸晨曦,就像看見當年的我一樣,我是真羨慕她呀。要是我沒辭職,現在不會比她差,也應該是副主任醫師了。”


    薛巒語氣有點猶豫地問:“為了家庭放棄事業,本來也是個挺好的選擇,怎麽就弄成這樣了?”


    鄭燕華苦笑:“我的兒子得了急性白血病,這些年,我一直帶他在加拿大治病,精力全放在孩子身上。現在孩子痊愈了,他爸居然在這兒找了備胎……怎麽樣,像不像狗血婆媽劇?”


    薛巒歎息之餘,隻能陪著苦笑:“這麽大的事兒,你之前一點都沒察覺嗎?”


    “我一心顧孩子,怎麽顧得上他呀。孩子最新複查結果完全正常了,我向他報喜,他倒跟我攤牌,說這個病,他會給錢好好養著,可畢竟是不中用了。家業是不能交給他的,他這邊有人了,隻是以前沒忍心告訴我。”鄭燕華神情苦澀諷刺,很有幾分淒涼。


    薛巒嗤笑:“他還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什麽叫不中用?急性白血病痊愈的病人並不少見,你怎麽不跟他……唉……”


    鄭燕華臉色一凜:“薛巒,你覺得,他這樣,我該跟他解釋,孩子不是不中用了?挽迴他?”


    薛巒怔了怔,說道:“師姐,你還是你。並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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