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處幾個宦官領了楊太後的詔令,作為天使,到得沙穀口的營地當中。


    領頭的那人喚作王從惠,乃是楊太後慣用的黃門之一,他難得有此良機,本是要詳細考究,四處走訪,再迴宮中稟話,辦一趟漂漂亮亮的差,好叫楊太後知曉,自己雖是舊人,未必比不得新湊上來的崔用臣、朱保石等人,一般也能得大用。


    其人有心將這一迴差事做得出彩,出發前也認真做了準備,因算著按那都水監遞上去的奏事,沙穀口此處,少說還有十日的工期,是以來時雖然也是趕路,卻並未覺得十萬火急,不過按著行程走而已。


    眾人滿似以為到得之後,當是還有不少功夫去查問——畢竟已是同宮中其他外出辦過差的宦官們打聽過,說是一般而言,除非黃相公、範大參等人親自主理,否則無論大工、小事,工期都會比原本預計的慢上三兩分,拖延上數日,乃至十數人,實為常態,便是延誤一兩個月,也不是沒有過的事情。


    誰知道一行人等到地方,正是傍晚,此處竟是在辦臨行前的團席。


    王從惠臨到營地時,聽得裏頭驚天唿聲,還以為乃是誰人的新鮮手段,乃是用來歡迎己方。他心中還在想著,自己一行雖是天使,當得禮遇,可這般規模,是不是有些過大了,正待要好生交代,今後莫要這般勞動民伕。


    誰知眾人還未進門,便得了都水監的官員出來相迎,此時才曉得,他們竟是來晚了一步,那導洛通汴之事,居然已經全數竣工。


    營地當中見得他們,顯然也有些意外,然而順勢而為,便邀請諸位天使為民伕給發賞錢,以彰顯宮中對此事的重視。


    奔波了數日,又勞累了一晚上,複還吃了席,迴得房中之後,王從惠早已全身酸痛。


    可身體上的痛,尚在其次,心中的痛,如何消解?


    辦差辦成這樣,其餘人倒是不覺得有什麽,不過著看到什麽,迴去便說什麽就是。


    可王從惠卻不然。


    他乃是領頭之人,當先要去同楊太後迴稟,如若說不出什麽厲害的東西,平平淡淡就此過了,如何顯得出自己厲害?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一迴機會?


    躺在硬邦邦的通鋪上,王從惠輾轉難眠。


    須知眼下可不比當初。


    自從楊太後垂簾,宮中形勢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數日一變。


    他作為清華殿當中的黃門,又一向在楊太後身邊伺候,原本當真是一躍而上,自一夕之間,就變得炙手可熱。


    然而好日子還沒有過上兩天,王從惠就察覺出不對來。


    楊太後身邊的黃門也好、宮人也罷,原本是先皇趙芮幫著挑的。


    趙芮給自己皇後找伺候的人,自然不能找厲害的。他知道楊太後智力並不出挑,如果遇得人精,奴大欺主了,她怕是都要過上許久才能琢磨出來。


    王從惠便是其中典型。


    他無論資質、能幹皆是普通,跟在楊太後身邊許多年,開始是伺候飲食起居,後來又幫著料理雜事,論及能力,在清華殿中或許還能排在前頭,可放在外頭,又如何拿得出手?


    楊太後得勢之後,先是得了崔用臣,又得了朱保石等人,眾人個個厲害得很,朝政也好、人事也罷,乃至從前舊例、律法、戶籍,全數能拿得出手。


    而王從惠除卻同以往一般照料雜事,旁的一項也插不上手,久而久之,自然被排擠開來。


    他本就憋著一股氣,正要好生尋個機會辦差,誰知就遇上了那內侍押班許繼宗迴京。


    朱保石同崔用臣還罷了,俱是跟著先皇同太皇太後身邊多年的老人,可那許繼宗,分明還是個尿騷味都沒抖幹淨的嫩鳥,比他晚入宮不說,論及輩分,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太爺爺都嫌少了,可一迴宮之後,登時就成了楊太後身邊的紅人。


    王從惠自然不敢去責怪楊太後不念舊情,有了新人忘舊人,可他卻實在難以控製對那許繼宗的不滿。


    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日日要外出辦差。崔用臣年紀大了,楊太後體恤他,過了子時,便叫他迴去休息。可這許繼宗,不知為何,竟是那樣無恥,明明已是作坊使、內侍押班,竟是還跑到慈明宮裏頭伺候太後日夜作息。


    雖說一進宮做了黃門,便已是舍了祖宗,不要臉麵,可好好歹歹,這姓許的也是個團練使,還要不要臉了?!


    而楊太後竟然也不拒絕!


    眼見自己的差事被人搶了,自己的位子給人占了,如何不叫王從惠咬牙切齒?


    他好容易得了這一個外出差遣,本想要借此得功,可來得已是晚了,什麽都看不到,渠已通,工程已畢,隻能問些細微末節,怎體現得出能幹?


    輾轉反側了一夜,次日清晨,王從惠盯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起來,一大早便叫來了營地當中的官員,跟著對方把此處營地、外頭洛水入汴之處,黃河上遊南堤修建的水匱,並其餘許多地方,一一走訪了一遍。


    一路走下來,王從惠心中越慌。


    水利不同其餘,當中有許多難處在,他自以為已是許多準備,可跟著走下來,卻是依舊是樣樣不知。陪同的官員同他說什麽,他就隻能聽什麽,便是問些問題出來,也全是無關痛癢,半點到不得要害處。


    他越聽越覺得可怕。


    這一迴,實在挑不出毛病。


    提前完工,入水順利,雖說有兩處水匱還在造建當中,卻也是依著原本的計劃而為。


    甚至他還覺得大開了眼界。


    原來事情竟是這樣做的,原來居然能這般行事,如此周全,怨不得這一處近十萬工的水利大事,隻花了四十五天就做完了!


    然而沙穀口此處做得越好,王從惠的心就越沉。


    想要在楊太後麵前顯示能幹,在他看來,最快最好的辦法,就是迴去之後多挑刺,少誇獎。


    挑的刺越多,越能說明自己今次是用心辦差,樣樣都努力鑽研——隻有熟悉,才能找得出毛病,若是不熟,不就隻能褒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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