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隻能想方設法撇清自己了。


    忽然遇得這樣棘手的問題,何主簿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倉促之間,實在是想不到合適的應對之法。


    若說自己知道那沈存複的想法,卻是瞞住了張瑚,這簍子可就捅大了。


    可若說自己並不知道那沈存複的想法,似乎又顯得他這個主簿之位,坐得甚是不稱職,竟是連禦下都做不好。


    怎麽選都是錯,可前頭的錯,卻是比後頭的錯大多了。


    何主簿腦子裏頭隻過了一下,就決定先認了自己無能之罪,連忙對著沈存複道:“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先前你確是說過那鐵龍爪揚泥車法不太合用,可後頭改成浚川杷之後,你便不再多言,我見你核了章程,再無異議,便以為此事……”


    他話才說到一半,已是被一道聲音打斷。


    “夠了!”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竟是張瑚。


    張瑚麵色鐵青,盯著李公義同何主簿問道:“還剩得幾個浚川杷?”


    李公義如何知道,睜著眼睛,張著嘴巴,好似沒有聽懂的樣子。


    何主簿則是轉頭問沈存複道:“還剩幾個?”


    做事的是誰,一目了然。


    沈存複道:“今次帶了四個出來,壞了兩個,還剩兩個……”


    他話一出口,眾人都在心底歎了一聲。


    這數量太少了……


    如果浚川杷經用,其實數量不但不少,反而還多得占地方。


    可眼下情形,剩得的兩個浚川杷,壓根撐不住多久。


    張瑚對著沈存複道:“今次不容有失,你好生盯著……若是還不中用……”


    他沒有繼續往後說,可其中之意,人人皆知。


    沈存複當著眾人的麵被砸了口大鍋下來,本就十分委屈,如何肯依。


    他是匠人脾氣,若是能忍,若是懂事,憑著其人才幹,又如何會幾十年了,依舊還是個水工?


    沈存複咬了咬牙,大聲道:“公事,今次錯手,與我又有何幹?!”


    他口中說著,麵上已是氣得眼睛都發紅起來,拿袖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複才指著一旁的李公義道:“你既是有如此良法,自家做去,莫要來欺負我這個有理不會說話的!”


    何主簿素來知道沈存複的脾氣,見得他這般反應,已是知道不好,正要上前相勸,卻給沈存複指著鼻子道:“我頭前怎的說的?你再說一迴?我當真沒同你說過這浚川杷不得用?!”


    此處不少都水監的官員,見得不對,連忙圍上前來,或把沈存複拉開,或好言相勸。


    有人便道:“知道你辛苦,隻是眼下事情急,大家難免說話得幾分火氣,到底是一監之中的同僚,何苦要鬧得這樣僵?”


    又有人道:“何主簿乃是著急,你跟了他這許多年,怎的還不知道他的為人?公事更是一心做事,沒得想那許多!”


    都一迭聲欲要打發他去幹活。


    原本痛罵時還好,此時被人一勸,沈存複再忍不住,眼淚都流了下來,嘴巴裏不知哼哼啊啊地說些什麽,隻拿袖子擦臉,轉過身也不迴是,也不說不是。


    今次事情這樣不順,張瑚開始有多躊躇滿誌的,當中有多誌得意滿,眼下就有多生氣。


    他不氣旁的,隻氣都水監中這許多人,甚事不會,隻會拖後腿。


    ——明明曉得這事情多要緊,早知道其中有漏洞,已是給了章程下去一再核對,為何就要為了一己之私隱瞞?!


    平日裏還算了,這等勾心鬥角,自逞己能,他也懶得計較。


    可眼下壞了他的大事,如何能忍!?


    見得沈存複唧唧歪歪的,不曉得認錯就算了,眼下倒還拿喬起來。


    張瑚被當著人的麵落了臉,本就十分不悅,見得這情況,更是惱火得不行,冷聲道:“你既是不願做,那就不要做,也無人強迫你!像你這般仗著資曆在監中混日子的,以後必是無人肯要!”


    一麵說著,一麵轉向何主簿道:“換個人去看著!”


    張瑚撂完了這句話,心中方才暢快了些。


    難道離了這一個小小的水工,都水監中就轉不過來了?!


    正因以前時時慣著他們,才養出了這都水監上下俱是幹拿俸祿不幹活的習氣!


    不好好整治整治,將來如何能用?!


    ***


    張瑚一發威,船上人人自危。


    沈存複氣得七竅生煙,可多少又有些心慌,給張瑚這般一說,隻好迴了船艙。


    何主簿心中惴惴不安。


    張瑚不清楚都水監的情況,可他卻清楚。


    沈存複同高涯這樣的脾氣,還能好好在都水監中一待就是幾十年,因為什麽?還不是他當真精通水利之事,旁人都比不過他?


    是以此人雖然一再得罪上司,起起伏伏,少得褒獎,卻也能安穩如山。


    若是當真給他跑了,怕是高涯也會跟著走,若是再帶走些徒子徒孫,自家這位子還怎的坐得穩?


    都水監又不同旁的衙門,欽天監還能胡謅呢,此處若是出了錯,尋常人當真扛不起。


    屆時都水監中剩得幾隻蝦兵蟹將,遇上日常之事還無所謂,遇得大工大程,又該如何是好?


    然而無一人敢說話。


    聽張瑚方才的語氣,已是十分震怒。


    新的水工站在了沈存複頭前站的位子,他雖未做過,可方才看了一會,依樣畫葫蘆,縱然多花了些時間,還是指點役夫、工匠們重新把浚川杷綁縛了起來,又放進了河水裏。


    兩船重新拉繩,行船。


    然後又是一下停頓。


    新的浚川杷再一迴斷了。


    試了這許多次,一次比一次壞得快,誰人不知道哪怕再使用新的,也隻是浪費而已,可張瑚發了話,那水工隻好把最後一隻浚川杷裝了上去。


    從早上折騰到此時半下午了,兩條船也隻是行了不到三十丈,期間進進退退的,這短短的一小段距離,已經折損了三隻耗資甚大的浚川杷。


    眼看船上半日沒有什麽動靜,隻在裝新的,岸上也有些鬧騰起來。


    “怎麽迴事?”


    “是不是不中用啊?”


    眾人來此瞧熱鬧,最要緊其實是想知道這浚川杷當真有無用處,是否得了新法,將來京師當中,就不用被水淹了。


    可眼下熱鬧是看到了,結果卻並不十分如人意。


    若是不能清淤通渠,若是不能治水,白白來這一趟,當真是掃興。


    胡二正等著河中船隻換新的木杷,忽然聽得後頭吵吵嚷嚷的,迴頭一看,他居高臨下,卻見得遠處忽然來了許多禁軍,而圍在最後頭的人群不知怎的,竟是慢慢散了開去。


    他捅了捅一旁的人,指著那些個禁軍問道:“怎的後頭來了那許多官兵?”


    那人跟著望了過去,也覺得很是奇怪,道:“是不是有什麽事?”


    不過畢竟離得遠,雖是有些動靜,卻也不看不清情況,眾人辨認了一迴,又等了半日,等到聽得有人叫道“下水了!”,俱是紛紛跟著轉迴了頭。


    那最後一隻浚川杷終於下了水。


    然而這一迴,兩艘船隻才剛剛開始拖曳,忽然對麵岸上忽然響起了齊齊的哨聲,那哨聲又尖又利,幾乎要把人的耳朵都給刺穿一般。


    兩艘船停了下來。


    對麵岸邊有人揮了揮旗,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船上的役夫竟是開始往迴拉繩索,慢慢將那浚川杷收了起來。


    “這就結束了?!”


    一時岸上的百姓人人不滿,一個個互相問道:“不拉了嗎?”


    “呸,這叫什麽清淤通渠!耍猴呢!老子白花二十文坐車過來!”


    “你坐的什麽車,竟是要二十文?我來時隻要十五文?”


    “什麽?!”


    胡二離河岸已是很近,看得兩艘船的情況,又聽得下頭人言,也覺得自家這二十文花得十分不值得,正要問身邊的人來此處是坐的什麽車,花了多少銅錢,卻是聽得後頭一陣嘈雜人聲,轉頭一看,隔了這許久,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原本後頭烏壓壓的一片人群已是走得七零八落,隻有幾隊禁軍在後頭把人往外引。


    “今日不再使浚川杷了,此處人太多,莫要聚集,快些迴城!”


    有人便道:“官爺,你莫要拉我,我一會再走。”


    那禁軍隻催他道:“此處朝廷有要事,立時要走,一刻不能多留!”


    一幹禁軍等語氣十分兇煞,手中又持著器械四處走來走去的,眾人不敢多言,隻好乖乖散了。


    胡二迴過頭,複又看向那河中,卻見兩艘船停在當地,並不動彈。


    他撇了撇嘴,正要收迴目光,一個無意間瞄到了汴河上遊處,整個人看得一呆,忍不住抬起手指著那一處,發著抖問道:“那……那是什麽?!”


    下了幾日的大雨,汴河水原本就漲了不少,然而到底此時還未到雨季,哪怕雨水足,也不至於太滿。


    胡二分明記得,自家早間才到的時候看那河水,最多也就是漲到河堤一多半的地方。


    此時極目而望,不知怎的,那混沌的汴河水卻是忽然高了許多,已是幾乎要漫過了河堤。


    此時的汴河水,便像是一隻攪打勻了,慢慢下進油鍋的雞蛋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居然已經膨脹了數倍。


    “好……好大的水……”


    一樹的人先後跟著胡二的手往前頭看,過了半晌,才有人咯咯噔噔的道。


    那水當真太大,漫河而來,而且是越來越大,仿佛一瞬間,眼見著就到了眼前。


    胡二看得心中生悸,手腳都有些發抖。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地麵仿佛在微微顫動。


    “發……發大水了!”


    不知是誰叫道。


    此處有許多樹,棵棵樹上都坐滿了人,看到這情形的,自然不知胡二一人。


    沒有給眾人反應的機會,河水唰的一下,就席卷而來,刹那之間,漫過了內堤,打到了河岸上。


    原本擠在最前頭的百姓紛紛往後頭退,站在最前的巡鋪有兩個見得不對,連忙翻身往牆裏躲。


    眾人先頭還猶豫了一迴,等到第二浪來時,直接砸過了京都府衙才砌好的牆,一下子衝倒了好幾個人,才尖叫著反應過來,互相踩踏著往迴跑。


    後頭來的禁軍們顯然也沒有料到會見得如此場麵,連忙把跌倒的人扶了起來,急急叫道:“別擠,別擠!小心腳下!”


    來不及去探究原因,見得此處水勢越發的大,已是快要及到人的膝蓋高,胡二連忙從樹上一躍而下,跟著人群往外跑去。


    倉皇之中,時不時有人跌倒在水裏,哭聲、尖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莫要跑,莫要亂跑,出了內堤就無事了!”


    好在有禁軍在前頭引著,一個個扶起跌倒碰傷的行人。


    這一邊岸上的人沒有防備,對麵岸上的人雖是有防備,卻是不曾想到會是如此情形。


    張瑚等人乃是在大船之上,雖是遇得大水有些顛簸,到底還是安全的。


    然而其餘人卻未必有這樣的好運。


    今日乃是首次用這浚川杷,為了行事方便,張瑚特地在內堤處設了堤鋪,又在裏頭安排了人帶著幾名役夫、工匠輪值,看著其中的器械等等。另有不少巡鋪守在邊上,防止百姓偷偷溜得進來。


    忽然遇得這般大水,巡鋪們見勢不對,紛紛往外堤跑,可在堤鋪裏的役夫同工匠就沒這樣好的運道了,等到他們聽得不對,半個屋子都被淹了。


    因那水勢湍急,他們不敢出去,可若是不出去,地上抖個不停,便是堤鋪裏頭的桌椅器械,好似也在跟著水勢往後挪動。


    張瑚聽得岸上的哨聲,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等到見得水勢,方覺不對,連忙抓著旁邊的人問道:“這是怎的迴事?!”


    那人連連擺手,白著臉道:“下官也是不知!”


    他心中發慌,駭怕之餘,竟是還能分出一絲閑心去想: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你一個做都水監主簿公事的都不知道,我一個小小的下官,又如何會曉得!


    ***


    汴河發大水的事情傳得極快。


    數萬人就聚集在新鄭門看那浚川杷通渠,親眼得見漫天大水無故而來,幸而今次有驚無險,隻多了一份談資,紛紛都要多說幾句。


    雖是下了數日大雨,可先頭還好好的,那水為何會一瞬間起來,簡直如同給神仙施了法一般。


    張瑚安全上岸之後,匆匆迴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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