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府得了嶽丈給出來選的兩個差遣,同妻子一齊迴了府。


    他騎著馬,在馬車廂後頭不遠不近地綴著。


    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還能聽到小孩子正哇哇大哭,並範真娘在裏邊叫乳娘哄女兒的聲音。


    楊義府很是煩躁。


    女兒長得太快,而今月份已經大了,自己便不能再像她剛出生時那般,借著沒有經事人照管的名頭,把妻、女安住迴範府,請嶽母幫著打點。


    ——這般行事,活似倒插門的贅婿,是要被人嘲笑的。


    可妻女若是不在嶽家,自己便不能像從前一樣時時迴去。


    而今新皇恰才繼位,嶽丈比起從前隻有更忙的份,便是日日在府上候著,也未必能次次得見,更何況而今隻能三不五時去一迴?


    楊義府深信,人的感情是要日日處出來的。


    若是長久不說話,不見麵,便是再好的交情,遲早也要淡了。


    且不看,嶽母便要比嶽父對自己喜歡許多?


    縱然範堯臣麵上沒怎麽表現出來,這一二年間,楊義府還是漸漸察覺到對方對自己態度的變化。


    先是自襄州穀城縣任官之後,因那一處流民生變,自己手下人一時沒能防備住,將事情鬧得有些大,想是覺得落了他的臉,迴來之後,嶽丈便有幾分淡淡的。


    後來到了學士院,在裏頭修韻書的時候,本來上峰對提到自己都是褒揚,可總有那幾個窮書生,見不得旁人好,不過是照例拿了些生紙,旁的人誰不是這般做的?偏他們要四處抖落,搞得上上下下麵上俱是不太好看。


    怨不得修了幾十年書還出不得頭,活該一輩子酸在故紙堆裏!


    算起來不過就這麽兩迴,除此之外,自己哪一項做得不好?


    誰人見了自己不是誇的?


    任官幾年以來,楊義府自覺長進了不少,無論為人、行事,都比從前要更圓滑許多。


    可不知為何,這一位嶽父,對自己的親近居然還不如以前。


    做事哪能不犯錯?又有誰人沒有犯過錯呢?


    怎麽能為了那一點兩點小小的錯處,便這樣把人冷落一旁?


    然而同旁人還能說理,同範堯臣這樣位高權重,偏又十分執拗的人,又如何說理去?


    明明那通渠清淤,實在是難得的好差!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車廂裏頭小兒的哭聲越來越大。


    楊義府聽著,本就煩躁的心情更甚。他勒了勒韁繩,讓前頭妻女坐的馬車多駛出去七八丈,又示意身旁的伴當跟著,自己則是遠遠落在後頭。


    暮春之夜,不冷不熱的風吹在他身上。


    範府乃是朝廷給的宅邸,正臨著禦街,行在道路上,抬頭一看,便能見得皇城的高牆。


    禦街上頭各家商鋪、酒肆俱是張掛著燈籠,把一條街映得猶如白晝,自也能看到逶迤宮牆。


    楊義府眯起了眼睛。


    通渠清淤,當真是難得的好差……


    而今新皇繼位,太後……不,而今已經不能叫做太後了。


    而今太皇太後垂簾,雖有兩府製衡,可畢竟手握皇權,想要提拔一兩個人,又有何難?


    張太皇的娘家直係親眷並不多,叔伯輩的閣門舍人張待年已老邁,聽聞最近身體很是不好,遠在京城的張夫人已是顧不得幺兒,不得不跑去贛州照顧丈夫。


    僅有的兩個兄弟,一個叫做張璧,不過七八歲,在外頭很有名聲,據說是個鬧貓鬧狗,一刻不停的,做不得什麽用。


    另一個便是張瑚。


    這張瑚自小愛讀書,武藝也很是出眾,跟著張舍人在外做官十餘年,也很得張太皇器重。


    張太皇上位,不提拔自己這個堂弟,張家一門,還能提拔誰?


    黃河、汴渠往年出事,除卻天災,卻也不能排除人禍。


    朝中物料給得慢,各地衙門民伕招募得慢,往往等到水患就要發了,人還未能湊齊,物料或是尚在路上,或是壓根還不知在哪一處的倉庫裏。


    不過眼下卻不同往日。


    張瑚而今正是都水監的副手,有他在裏頭,工部、吏部、中書,誰人敢給他使絆子?


    有了張瑚這人在,又有自己嶽父之能,這通渠浚河之事,哪裏又不能手到擒來?


    嶽父也是個鑽牛角尖的。


    張瑚要用那什麽“鐵龍爪揚泥車法”,就讓他試去,又有何妨?作甚要自己衝在前頭,去跟他別苗頭?


    明明看著旁人都躲開,偏他要衝上前去。須知此時跟張瑚別苗頭,便等於同張太皇過不去,又是何苦?


    隻要有自己人在後頭好好行事,這個聖人家的大公子,便叫他拿著石頭、鐵爪一邊慢慢搗鼓去,又有什麽關係?左右也用不得幾丁人,試出錯了,當也就安靜了。


    ——可明明自己懂得這樣多,看得這樣透,嶽丈為何就不懂得欣賞?


    ***


    範、楊兩家離得並不遠,楊義府又是騎著馬,哪怕一步一挪,沒過多久,他還是迴得到了。


    範真娘已經看著奶娘哄睡了女兒,又洗浴好了,坐在桌前等著丈夫。


    楊義府磨磨蹭蹭去裏間換了衣衫,等到出得外頭,做一副壓著滿腹心事的模樣,跟著坐迴了桌前,笑著問道:“真娘怎的在此處等我?”


    又問道:“我聽得女兒方才哭了一路,卻是無事罷?要不要打發人去請個大夫?”


    範真娘搖頭笑道:“嬤嬤正帶著,已是睡著了。”


    再問道:“我看你同爹坐在一處,老是被他問話,席上吃得不多,要不要叫下頭做點子吃食上來?”


    楊義府道:“為夫不餓,真娘你餓不餓的?”


    見得丈夫如此體貼,範真娘便是餓也不餓了,道:“奴家也不餓。”


    她向來覺得丈夫不太願意接受自己娘家的恩惠,唯恐委屈了他,見左右無人,特地道:“我聽得娘說,要叫爹爹給你尋個做事的差遣,學士院中做了這許久,已是差不多了,娘怕你不願,特叫我來好好同你說說,莫要一味想著靠自己,做人沒得這樣耿板的。隻要出了功勞,男兒又哪裏論出處呢?難道因你是宰相家的女婿,便不能出頭了?”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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