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鄭時修的樣子,汪明皺緊了眉,道:“前兩樁便罷了,最後那一樁,不過一個不入流的選人,也值得你費這般力氣去彈劾?還要合班而奏,你當禦史台中都是些閑人嗎?!”


    用一句坊市間的話來說,便是殺雞焉用宰牛刀。


    不過是監主自盜,把學士院中紙張拿出去倒賣而已,比起其餘要事,根本都搬不上台麵,哪裏又值當禦史台傾巢而動,合班彈劾!


    所謂合班,又名合台,乃是在幾次彈劾沒有得到天子迴音的前提下,全台上奏,或是全台上殿,以引起天子對所彈劾之事的重視。


    以目前的情況,鄭時修並不打算全台上殿,隻打算先以全台上奏的方式試探一番,如果天子能及時正麵此事,後續手段自然不需要繼續,若是那一位真龍之子不以為意,而是一意孤行,他不介意采取伏閣的方式,於大庭廣眾之下站在殿外請求天子麵見。


    這自然不是什麽好事。


    一旦有台諫官伏閣,就代表著朝中所有言路全被堵塞,也側麵說明龍椅上那一位,不是什麽英明之主,才會導致台諫官需要以伏閣的方式來進言。


    大晉一朝至今百餘年,也不過有過一迴伏閣之事,便是明道年間禦史中丞領著十餘名台諫官伏閣諫止仁宗皇帝廢黜郭皇後,這也是仁宗皇帝一生的黑點,直到如今,一旦說起台諫之事,士林間都往往引以為例,一麵誇讚其時的禦史中丞孔道輔忠肝義膽,一麵諷刺其時的仁宗行事失智,有違明君所為。


    鄭時修上折彈劾,隻是他一人之責,又因他從前行事狂悖偏激,汪明很輕易便能撇清幹係,可一旦鄭時修擅自組織了禦史台合班,汪明身為一台之長,便再不能置身事外,想反,他還要背起大部分的責任。


    汪明又如何肯!


    比起其餘官員,台諫官從來更易升遷,人曰其為“最稱要捷,營此職者多稱道地”、“有不十年而為近臣者”,至於禦史中丞更是最容易成為宰執的四類人選之一,又稱“四人頭”。


    汪明任禦史中丞數載,算得上兢兢業業,以他從前資曆,想要在任滿後拔擢入政事堂,並不是沒有可能。


    這一迴拔擢需要天子的認可,也需要兩府的首肯。


    汪明不是沒有彈劾過兩府重臣,相反,他往往是牽頭彈劾,腰杆挺得最直,聲音叫得最大,頭撅得最高的那一個,然則能爬到這個位子,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不單單是敢彈劾,而是“會彈劾”。


    如何在最合宜的時候做最合宜的事情。


    彈劾楊義府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會帶出他後頭的範堯臣。


    這個時候,三軍待發,眼看就要遠征交趾,朝中更有無數事宜在範堯臣手上把著,天子又如何願意把他拉下馬?


    一旦楊義府事發,真正被眾人揪著打,黃黨自然會以此為借口,逼範堯臣避位。


    對於崇政殿中的天子來說,一個有範堯臣在的朝堂,要比一個隻有黃黨一家獨大的朝堂叫他不曉得安心多少倍。


    這一迴的留中不出就能說明天子的態度。


    汪明有汪明的想法,鄭時修卻又有鄭時修的考量。


    年輕的禦史站起身來,手中抓緊了彈章的副疏,抬起頭直直望著對麵的一台之長,幾乎是語帶諷刺地問道:“汪中丞莫不是不知道,楊義府雖然不過是學士院中一名小官,卻是而今參知政事範堯臣的女婿,有此近親,堂堂一國宰輔,卻是不事約束,難道不該擔責嗎?”


    又道:“汪中丞這般著急,莫不是受了範參政的請托?”


    汪明麵色難看地望著對麵的鄭時修。


    這一個刺頭,實實在在是龍椅上那一位給養出來的!


    如果沒有從前趙芮的縱容,又如何會養出這樣一種性格。


    簡直是全然沒法說道理!


    尋常人去酒樓子裏吃席,若是菜做得鹹了,最多叫得店家來嘴上說幾句,這一位,卻是直接把飯桌給掀翻了!


    這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該有的態度嗎?!


    汪明張嘴就要訓斥,那教訓之語還未出口,外頭卻是匆匆忙忙進得來幾人——原是兩名禦史台中的胥吏帶著兩個身著內侍服色的宦官。


    “汪中丞可在?!”


    打頭一人急急走得進來,口中一麵叫嚷,眼睛卻早把人給看到了,舉著手中黃色的聖旨,到得前頭,唿道:“汪中丞,宮中有旨,召中丞入宮!”


    被宮中內侍把話打斷,汪明隻好暫且住口,狠狠瞪了一眼後頭的鄭時修,自領旨進宮。


    事發突然,汪明並沒有留意到來宣召的宦官並沒有張開聖旨宣讀,口中說的也是“宮中”有旨,卻不是“陛下”有旨,他接了詔,簡單交接了手頭事務之後,便出了門。


    從禦史台的辦公之所進入大內,汪明並沒有花太長時間,然則他行在路上,卻是見到了同樣被宣召而來的好幾個兩府重臣。


    他一麵走,一麵心中狐疑起來。


    宮中這是又出了什麽事?


    帶路的小黃門盡皆腳步匆匆,雖然並沒有透露什麽內情,可那催促的語氣,在前頭帶路的步子,無一不顯示著宮中確實有了大事。


    過了宣德門,汪明越發覺得有些不對,他迴過頭,見得那門處守著的兵卒遠比平日裏多了一倍。


    帶頭的小黃門沒有領著人朝崇政殿而去,也沒有帶著人去垂拱殿,卻是走了一條十分生僻的道路。


    前頭不遠處站著七八個人,就在道路中央,隻立著不動,仿佛在爭執什麽。


    汪明望過去,卻是沈度、黃昭亮並兩個樞密院的官員匯聚在了一處。


    他本來已被小黃門領著走得極快,此時卻是自覺地又加快了幾分步子,很快,便走得進了,聽得黃昭亮在追問道:“福寧宮再往北行,便要進得內廷,後頭乃是仁明宮,外臣無故不得進內廷,爾等究竟是為何事!”


    汪明恍然大悟。


    他縱然心中已是覺得奇怪,可畢竟不是黃昭亮這般曾經與幾朝元老一並逼迫張太後退位的老臣,自是不如對方對宮中各殿分布了若指掌。


    原來這一條,乃是去仁明宮的路!


    那不是楊皇後居住的宮殿嗎?


    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


    一並被宣召入宮的,自然還有範堯臣。


    幸好此時正在白日,若是在晚間,兩府重臣各自迴府,屆時再從府中詔入宮中,十名官員各自帶著他們的上百名儀仗匆匆入宮,不用等到太陽出來,就能鬧得京城上下一片惶惶。


    隻是範堯臣卻不似汪明,他一慣行事小心,一見來下詔的是張生麵孔,心中已是警惕起來,待得那近侍匆匆請他入宮,卻不曾打開手中詔書,也不曾念得旨意內容,他更是立刻便發覺了其中的紕漏,並不著急進宮,手裏拿過詔書,立時就打開來。


    他隻粗粗掃了一眼,便抬起頭,舉著手中明黃色的綢緞卷軸厲聲問道:“這是何意,為何下詔的乃是皇後!”


    那詔書語焉不詳,並無落款,卻隻在右下方蓋得一個仁明宮的小印。


    這樣一個詔書,說得好聽些,是無用,說得難聽些,已經稱得上是矯詔。


    隻是那旨意上頭並沒有正麵言說自己乃是天子,追究起來,最多也就是拿幾個傳旨的小黃門開刀而已。


    那內侍見得範堯臣如此反應,本就吊著一顆心,更是馬上就變得麵色慘白,他吞了口口水,左右一看,見公廳之中胥吏、官員已被清退,雖是依舊不敢說,卻急得嘴唇都發起白來,惶惶然道:“宮中有急召,請範參政隨下官入宮!”


    見得對方不說明,範堯臣便把手中聖旨押迴了那內侍手中,冷聲道:“恕本官不能聽從仁明宮中詔令!”


    若是皇後一份旨意,便能叫動一朝宰執,這將成何體統!


    將來若是今日皇後一份詔令,明日太後一份詔令,便要調動兩府重臣,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範堯臣不肯入宮,那黃門急得滿頭是汗,眼淚都要生生被逼得出來,偏是什麽都不能說,隻好惶急地道:“範參政請隨下官入宮罷!此番去的乃是仁明宮,本是參見天子並皇子殿下,同皇後娘娘並無幹係!”


    到底是宮中出來的內侍,雖然什麽都沒有說,卻是又什麽都說了。


    為何要去仁明宮參見天子同皇子?


    那一處本是皇後所居宮殿,也住著皇子趙署。


    什麽緣故,才叫這一父一子二人都在裏頭,還要同時召見一個宰輔?


    範堯臣幾乎是一瞬間便猜到了五六分,他伸手把那小黃門抱在懷中的旨意又取了過來,打開複又看了一遍。


    上頭遣詞造句十分籠統,連自己都有些潦草,隻是單看這一份詔書,卻是依舊設了都看不出來。


    範堯臣抬頭追問道:“仁明宮中此時召見了多少人?”


    這卻不是不能答的。


    那黃門很快迴道:“兩府盡皆受有詔令。”


    範堯臣便再不細問,隻把那詔書收好,跟著出了門,自往大內而去。


    耽擱了這一陣,縱然範堯臣的公廳不遠也不近,他到得仁明宮的時候,其餘人卻是盡皆到了。


    他進得殿中,左右看了一圈,沒有見到天子趙芮,沒有見到小皇子趙署,隻有兩府重臣站在殿中,正在小聲爭論。


    見得一腳才踏進仁明宮的範堯臣,正正麵向殿門口的孫卞卻是忽然叫了起來,道:“舜夫到了!”


    一時人人轉頭看了過去。


    範堯臣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他最近同孫卞走得很近,許多利益都在一條船上,進得殿門之後,首先便走到了孫卞身旁,口中迴道:“我來了。”


    兩個參知政事站到了一處。


    站在對麵的郭世忠與沈淵麵色難看。


    禦史中丞汪明原本立在沈淵身旁,此時見得對麵的範堯臣與孫卞,又見得單獨立在另一側,一人單立的黃昭亮,心中猶豫了一下,不著痕跡地往一旁退開了一步。


    從來沒有什麽存在感的首相王宜見得人到齊了,忽然站得出來,對著守在內殿門口的宦官道:“我等要麵聖。”


    那宦官連忙讓得開來。


    範堯臣心中升起了一股尤其不祥的預感,他轉頭看了一眼孫卞。


    孫卞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


    十人按著班次魚貫而入。


    原本應當隻有一張床榻的內殿之中,此時卻是不知從哪一處搬來了一張小床,那小床就立在殿中,與原本的床榻並排而放。


    兩張床上各躺著一個人。


    一人身量稍長,一人卻仍是兒童身量。


    兩張床榻邊上都圍著好幾個醫官,太醫院中所有點得出名字的,盡皆在此處。


    一名婦女垂淚坐在一旁,見得外頭眾人進來,連忙把眼淚一擦,站得起來。


    是楊皇後。


    她還未說話,她也不用說話,躺在床榻上的兩個人已經把一切都說了個清楚。


    王宜好歹給了這個皇後幾分麵子,問道:“不知陛下患了何病?”


    楊皇後見得人進來,不過下意識站起來而已,腦子裏頭其實一片空白。


    一夕之間,她的丈夫倒了,兒子也病了,禦醫圍著診治了半日,也沒給出一個確切的結果,她哪裏有力氣、有腦子去迴話。


    王宜等了片刻,見得楊皇後並不說話,便也不再理她,隻轉頭叫來一名醫官,問道:“陛下究竟如何了!?小皇子又如何?!”


    那醫官本來就心中急得不行,此時被兩府重臣個個虎視眈眈地盯著,更是滿頭是汗,連忙迴道:“陛下並無大礙,隻是遭了暑氣……”


    楊皇後在後頭尖叫道:“你午間也是這般說的!”


    已是完全失了一國之母的氣度。


    然則在場的人卻是一個都沒有功夫去管,隻等著那醫官說話。


    “小皇子……”


    他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卻是衝得進來一個黃門,口中叫道:“娘娘,聖人同濟王殿下已在殿外!”


    楊皇後還未來得及迴話,立在那一張小床旁邊的一個黃門卻是一聲驚叫,打翻了手中的銅盆。


    眾人連忙轉頭看去。


    那小黃門嚇得麵色煞白,隻拿手指著躺在床上的趙署,張口結舌,半日都沒有說出話來。


    幾個禦醫連忙圍了過去,先有人去試了試趙署的脈,又有人去翻了他的眼皮,再有人去按了按他的脖子。


    眾人試探完畢,都轉過頭,人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恐。


    此時,殿外已是傳來一陣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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