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霖做不到,這其中自然有他養望不足,震懾不住的緣故,但更多的,可能還是能力問題。


    兩條腿的雞鴨,想要去拉四個輪子的馬車,爪子還沒邁出去,尾巴毛就被扯掉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州衙對受災民眾安置不當,百姓會罵官府無能,更會罵長官無用,尤其是與從前楊奎在時比起來,由奢入儉,差距簡直是太過明顯。


    再這樣下去,下頭官員互相推諉扯皮,胥吏裝傻充愣,兵士各自為營會越來越多。


    這一迴顧延章被塗改身份,單丁戶去服夫役的混賬事,便是鄭霖管治不嚴的一個小小體現,放之一城並不起眼,可於當事人卻是是性命攸關,冤屈錯亂多了,民間怨聲載道,出個大亂子,便要糟糕。


    延州乃是後方,軍需、糧秣、輜重、援兵,都會在此統籌,派往前線,若是後方不穩,鬧出亂子來,楊奎又怎能放開手腳打仗。


    如果打了今天早上,中午的飯食都沒到,打了這個月,上個月的餉銀都沒有發,贏了一場勝戰,想開個犒賞宴,竟隻有摻了酒的水,粗嗓子的米麵,哪個兵士會給你賣命?


    顧延章不過說了一句話,季清菱已是把前因後果都推想了一迴,越想越覺得無奈,隻得歎一口氣,道:“那州學怎麽辦?”


    她看著顧延章,麵上盡是擔憂,道:“原還想著考州學,此去陣前,一來一往至少旬月,哪裏還來得及……”


    科舉才是正途。


    顧延章自然知道。


    他看著季清菱,道:“陳鈐轄著我押運輜重,我已是受命,我得他之助方能脫身,軍中如今缺人缺得很,眼見已經開戰,雖然這一處影響並不甚大,可我還是為陣前想出一份力。”


    季清菱如何會不理解他的想法。


    陳灝對顧延章而言,說得重一點,無異於救命之恩。雖然對他隻是舉手之勞,可在當時的局勢下,如果沒有這個舉手之勞,如今的顧延章,還不曉得是什麽結果。


    而另一麵,顧延章全家死於北蠻之手,他背負國恨家仇,如今若是有機會為陣前出力,又是報恩,他定然會欣然而往,將其餘事情放於一旁。


    男子漢大丈夫,為國效力,別無二話。


    季清菱雖然揪心,卻不願意攔他。


    她在腦中算起衙門貼出來告示,過了一會,抬首道:“五哥,你的夫役尚有三十二日,押過這一趟輜重,十天之內,能趕得迴來嗎?”


    顧延章想了想,道:“不考州學了,等州中發了榜,我直接下場罷。”


    他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季清菱便也不再去想其他的,她拉著顧延章的手,道:“跟我來。”


    一麵帶著他去了裏間。


    這一處本是放置雜物的屋舍,被季清菱改做了書房,因為時間倉促,收拾得十分簡單。


    兩人進了屋,手牽著手走到書桌前。


    桌上擺了些書冊,其中一兩本正攤開,上頭盡是滿滿的字跡,自上而下,整齊劃一,列與列中間隔得空隙剛剛好,又分點列項,叫人看起來十分舒服。


    季清菱隨手拿起一本,抿嘴笑了笑,遞到顧延章麵前,道:“選兩本背得沒有那麽熟的,拿去路上看罷,能溫一點是一點。”


    顧延章已是隱隱約約猜到了幾分,他接過那本書冊,打開一看,粗粗翻了一迴,便把書冊輕輕放迴了桌上。


    數一數,桌上一共有十四本冊子,本本都寫得滿滿的,而那攤開的那一冊,上麵則是判官鄭霖同錄事參軍楊紀的生平與舊事文章,寫得甚是雜亂,顯然是從各色不同邸報、書籍、人言之中整理出來的。


    他把旁邊的椅子拖過來,坐了下去,對著季清菱道:“清菱,來。”


    季清菱乖乖地由他手把手拉了過去。


    顧延章滿臉都是溫存,他把季清菱攬坐在自己腿上,擁在懷裏,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前,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柔聲道:“你花了多少功夫?”


    季清菱哪裏算過這個,她搖了搖頭,道:“不記得了……我也沒什麽要緊事,想著你在定姚山,沒時間準備,便幫著整一整。”


    顧延章心中五味陳雜,甜與酸與澀裹在一處,叫他滿心都是酸慰,最後萬般心思隻化作一句話,道:“你莫要這樣好,我半步都不想走了。”


    他在良山幾年,寫有上百冊手劄,其中涉及六經的至少有七八十冊,內容細碎又散亂,有的謄寫在草本之上,有些則是直接寫在原本書冊的字裏行間。


    剛剛翻那一本小冊子,季清菱把他從前的手劄都整理出來,刪繁去雜,選其精粹,按書分目,抄寫在書冊之中。


    七八十冊手劄,哪怕她對其中的內容極熟,要梳理一遍,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況且還做得如此精細妥帖。


    兩人從幾年前開始,就早不是需要說謝的關係,而如今更是心意相通,半點多餘的廢話都不需要再講。


    可顧延章還是心裏堵得慌。


    他從前一直說,要疼她,愛她,照顧她,可來來迴迴,被憐惜的,卻是他自己。


    還是自家不夠好。


    他的唇貼著季清菱光潔的額頭,輕輕吻了吻,道:“我不想你這樣辛苦。”


    季清菱微微偏了偏頭,道:“可是我不覺得辛苦啊。”


    她往外坐了一點,離得顧延章的膝蓋近一些,腿根遠一些,盈盈笑道:“我喜歡看書,也喜歡理文作書,現在喜歡的事情能給你做一點用,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了。”


    屋裏燃著油燈,昏黃的光映在小姑娘的臉上,越發顯得她的麵龐柔和,皮膚柔嫩,而那笑容更是又柔又美,潤到了顧延章的心底裏。


    他心中一麵甜,一麵澀。


    是的,小姑娘喜歡看書,可她從不喜歡經注文書,她愛的是雜說軼事,實務文章,哪怕是宗卷判例,章程奏疏,都要比桌上那些無聊的東西討她喜歡。


    然而顧延章卻沒有戳穿她。


    他心中湧動著甜蜜與苦惱,掙紮了許久,才咬一咬牙,道:“清菱,我做了一樁錯事,如今要同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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