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肅之一病中二深似海,端的是高深莫測,連親爹親媽都猜不透他會跑到哪裏去,更不要說是薑氏了。楚氏也不是一般鄉下婆娘,兒子一變壞,就埋怨兒媳婦沒本事。何況她心知肚明,顏肅之這事兒,根子是在父母這裏。顏肅之一跑,楚氏越發覺得沒滋沒味的,問顏孝之:“今日可還順利?”


    顏孝之臉上有些不好,看一眼屏風,覺得後麵影影綽綽的,今天的事情,說與妻子無妨,令薑氏知道亦可,顏孝之心裏卻是委實不喜趙氏的,便含糊道:“沒甚大事。”


    楚氏一顆心全在他身上,如何聽不出來其中抑抑之意?歎一聲:“忙了一日,也該累了。”便吩咐三個兒媳婦自迴去備飯,又命使女伏侍顏啟更衣去,眼睛看一下餘下的三個兒子:“四郎也去更衣。”


    打發走了閑雜人等,楚氏麵容一肅:“說吧,怎麽了?”


    顏平之看一眼顏孝之,果斷請大哥先說。顏孝之不得不含糊一句:“今日朝議,米丞相議立大將軍……”


    楚氏不等他把話說完,便將手一擺:“行了,知道了。”


    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呢?顏啟等幾個隨今上拚殺至今的人,當初組團的號稱是“六駿”,內裏就有顏啟、趙忠等人,另有其他四個,也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不好的,卻是各各帶著將名號,然則無一是做到了大將軍的。地位最高的當數鬱陶,也止步於驃騎將軍,其次便是顏啟,做到了車騎將軍。


    這六個人裏,除去死了的,如今還餘下四個,個個都想做這“大將軍”,隻是初時是都沒想起來,那時候各人地位並不如現在這般高,沒想能一口吃個胖子做到大將軍。如今官兒也做大了,眼界也高了些兒,就想做這大將軍了。顏啟自認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自然是想做大將軍的。


    前些年,他空有這個心,肚裏一輪,按資曆呢,他是比不得趙忠的,趙忠是一打頭就跟著今上的,他先是跟著先帝,次後才投了今上的。及至趙忠自己發昏,弄得旁人眼裏皆看不上他,顏啟便覺得,除開趙忠,便數他與今上之關係最好。便是鬱陶,也還差著些兒。鬱陶是一直忠於先帝,直到今上登基,方才下馬伏拜的。不比顏啟,半道兒就站隊成功。


    先前亦有請設大將軍之議,或被今上、或被米丞相等人連消帶打胡亂帶過了。眼看著顏啟這一代的人都四十好幾了,其時平均年齡還低,再不上進,特麽就隻有“追贈大將軍”了,追贈的有個p用?!顏啟等人也著急了起來,顏啟是有些腦子的,他的幕府裏又養了幾個好幕僚,幫他出主意,又收買人心,攛掇著幾個小官上書。


    好容易這一迴,今上是勉強同意了。米老頭又橫插一扛子,把現議的人選統統打了迴去。比如趙忠,雖然是個衛將軍又有戰功,但是“太有特色”。到了顏忠這裏,就特麽變成“太沒特色”了,照米丞相的說法,顏啟這人呢,論(抱今上大腿的)資曆不如趙忠,論戰功不如驃騎將軍鬱陶,論忠烈不如已經殉國了的追諡驃騎將軍的李苗……


    顏啟熱炭團兒似的心思,被澆了一頭的冷水,當時不能把米老頭怎麽樣,下朝了,他倒是想偷偷帶人揍這老貨一頓,米老頭人老成精,早溜了。且米老頭也是個出將入相的人物,出行那是一堆人圍著,顏啟不好下手。偷偷揍一頓仇人,跟帶隊攻擊丞相衛隊,那是兩個概念。顏啟是狗咬王八,無處下嘴,氣咻咻地迴來了。


    顏啟想當大將軍的心思,闔家上下都知道,是以顏孝之隻說一個開頭,楚氏隻聽一個開頭,剩下的便都不用多提。從頭到尾顏平之一句話都沒說,他如今在家裏倒是表現得頗為低調,聽著楚氏與顏孝之說完話,再問他:“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方才答道:“並無。”


    楚氏便說:“去看你媳婦去,我看她心裏有事。”顏平之一口氣憋在心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心裏有事的是他!打小了,在父母跟前,他就是事事能壓顏肅之一頭,顏啟是沒口子的說他孝順懂事能成大器,對其餘三子隻是淡淡,長子還好些,餘下兩個,能分一個眼角已是萬幸。楚氏也不說什麽抗議的話,顏平之每每想起那些傳言,再看一看楚氏的酸臉,就能生出一陣快意來。


    至如顏肅之“讓”了實職與他,他也坦然受了,總以是楚氏母子欠了他的。哪知小可憐顏肅之突然發了臆症,瘋狗一樣在家裏亂咬!今天又吃他一記,顏平之快要氣瘋了,卻還得老實忍了。否則翻起臉來,他在楚氏麵前鬧了,就是他失禮了。更可恨的是,今日這話,顏肅之說得,旁人卻傳不得,否則就是拉著已經死了的吳氏來躺一迴槍!別說什麽礙著今上的話了,這事原便是今上做得不地道,當初被禦史台拿來大炒特炒的,勸他要行事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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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平之帶著一腔惡心之情迴房了,自打他成了親,楚氏就命他也迴自己房裏吃飯去了。公開的理由是男男女女的一屋子吃飯不好,顏平之知道,不是這樣的,楚氏就是不想見著自己罷了。哪怕楚氏給全家都立了這樣的規矩,有了媳婦成了家,都迴自己屋裏吃,顏平之還是覺得這是針對他。


    到了房裏,趙氏正在哭,哭得是梨花帶雨,顏平之心中正煩亂,沒心情看。趙氏便從啜泣變成嗚咽,哭聲絲絲縷縷地飄進顏平之的耳朵,纏進他的腦子裏,哭得他更加心煩意亂了。捏了捏拳頭,抿緊了嘴角,顏平之微微挑高了下巴,涼涼地斜了趙氏一眼。


    趙氏覺著他視線過來,加大了一點聲音,哭不兩聲,覺著不對,一挑眼角兒,發現是真的不對,頓時收聲。急趨到了顏平之跟前,順手試了下眼角,輕聲問道:“郎君累了一天,餓了罷?”


    顏平之的眼珠子隨著她的步子在動,她走到了跟前,顏平之的眼睛也不是斜著看她了,正正地盯著她看,眼神卻依舊很冷很壓抑,看得趙氏心頭一顫兒,再不敢說話。趙氏天然對上位者的情緒有一種別樣的**,覺出丈夫不喜她如此,瞬間改了顏色,低眉順眼,上來要伏待顏平之更衣洗手。


    顏平之抬高了胳膊,把袖角兒從她手裏拉了出來,自去屏風後除了外袍。趙氏麵上便過不去,狠狠掃了一眼屋裏,四下婢女皆低頭摒息,隻當自己不存在。顏平之更衣就是真更衣,換完衣裳,婢女端了水盆兒來,在他麵前跪下,將銅盆舉過頭頂,顏平之洗了手,趙氏拿著個手巾,怯生生上前來遞給他。顏平之接了,擦了擦手,依舊什麽話也沒說,趙氏便漸安靜了下來。


    不一時,擺飯出來,默默吃了一餐飯。趙氏待顏平之漱了口、洗了手,也跟著做了,才說:“郎君要不要看看咱們孩子去?今天可乖了呢。”


    顏平之看了她一言,才說:“會說話了?”


    趙氏手上一緊:“正教著呢。”


    顏平之道:“多將心放到正事上才好。”


    趙氏唯唯,原想著攛掇著顏平之鳴不平的話兒便都咽了下去。她雖是好強,卻是曉得何人能惹、何人不能惹,比如顏平之,就是她在顏家安生立命的根本,自是不能使他生氣的。


    顏平之問完了女兒,並不如何去看,自去書房看書,將趙氏閃在房內暗恨。恨一迴,又去看女兒,聖愛已經睡了,趙氏將手指在她額角上一戳,恨恨地道:“冤家!除了吃就知道睡,你倒是開個口呀!”戳一迴,見女兒動了一下兒,她又心疼,摩了兩下,將女兒安撫好,自迴房裏等丈夫不題。


    卻說顏平之自覺受了一迴窩囊氣,第二日便稟了他父親顏啟,想給女兒隨便取個大名兒。顏啟才要說“不必將老二的話放到心上”,一看愛子的麵色,也覺得聽了三孫女兒這名字跟吃了死蒼蠅似的,話到嘴邊,他又改了口:“你看著辦罷。”


    過不兩日,顏平之便給女兒起了個正經的大名兒——靜姝。


    趙氏也是個伶俐人兒,聽了丈夫這麽說,便也要去給婆母迴一聲,此時卻是不敢挑著什麽全家人都在場,要搶風頭了,隻安安靜靜挑了個請安的時候說一聲:“郎君給孩子起了個正經的大名兒,喚做靜姝,已稟了阿翁了。”


    楚氏一點頭:“知道了。大娘、二娘亦給孩兒取名去。”說完,又看了趙氏一眼,將個趙氏看得心中不自在,暗想,這是嘲笑我不曾讀書識字、取不出名兒麽?趙氏是真個不明白,何以丈夫必要押著自己來給這不得公爹心的婆母來日日請安侍奉立規矩?趙氏自嫁過來將有兩年,將這家裏的事情打探得真真兒的,這公爹足有十好幾年沒怎麽進婆母的房了。怎麽丈夫還要這般做?這豈不是沒事找事麽?


    一想她就想多了,發散思維了她收不住,轉眼就想到楚氏親生的兒子顏肅之那裏去了,暗想,這該殺千刀的好幾日沒聽說迴家了,早晚死在外頭才叫好呢!


    那頭柴氏掃了一眼這三弟妹,收迴眼來,恭敬地對楚氏道:“郎君與大郎取名希賢,女孩兒便隨她哥哥,叫希真罷。”


    薑氏卻對楚氏道:“得此一女,珍之愛之,且喚她兩年乳名,圖個好養活,待大了再與她取罷。”


    楚氏麵上淡淡地,微微一點頭:“也罷。”


    柴氏微看薑氏一眼,卻見薑氏麵上仿如古井,一無波瀾。趙氏隻覺得不對味兒,又不曉得哪裏不對,她隻知道這三個女人都與她作對,她將報了女兒名字,這婆婆就命兩嫂取名,大嫂拿兒女名字順下來,顯得她女兒另類。二嫂更妙,雖不順著大嫂,卻幹脆不取名了,顯得瞧不起她!


    有心說點什麽,又有些怵了這氣氛,總覺得如果此時說了,要吃點子小虧,轉而思量如何借著丈夫的份量好叫這家裏旁的女人不好過才好。最佳的突破口便是那個不務正業的二伯子!


    此時的趙氏還不知道,她那不務正業的二伯子是一點也不好惹,更想不到的是,二伯子同誌正在做的與她正在想的,實有一些相似。顏肅之這貨此時正跟他的好友一道吃酒,吃得開心,琢磨著怎麽坑一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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