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脫臼,是非常痛苦的。


    邢文定此刻就是這樣,渾身發冷,手指僵硬。他痛不欲生,眼淚直下。那麽大的男子漢,哭成如此模樣,外人瞧了心裏不屑。


    他父母卻是心疼不已。


    刑家請了倪大夫,來給邢文定接骨。


    倪大夫已經六十歲,手腳沒那麽穩。診脈好說,接骨的手藝卻不如從前。這個,跟經驗無關。到了一定的年紀,手上的力氣有力不從心之感。力道達不到,再好的醫術也不濟。


    於是,倪大夫帶了自己的兩位兒子過來幫忙。


    他的兒子們,也是學醫的,傳承家學。


    倪大夫進來一看,邢文定肩頭耷拉著。


    “褪了外衣,老朽摸摸骨。”倪大夫吩咐道。


    刑家的下人上前,替邢文定脫了上衣。


    可能是牽動了痛處,邢文定大喊大叫,哭得更加傷心。


    倪大夫知道脫臼的痛苦。一個男子漢哭成這樣,倪大夫也不覺得稀奇,畢竟太痛了,時刻鑽心。


    “......這是下掉。”摸了摸骨頭,倪大夫見邢文定膀腋下凸起一骨頭,心裏判斷。


    肩關節脫臼,分外四種大情況:上掉、下掉、裏掉、後掉。


    這四種大情況裏,有份全掉和半掉,還有筋絡收縮無力導致的慢掉。


    邢文定的胳膊,似乎是人為卸下,是下掉的。


    卸他胳膊的人,比邢文定矮些,倪大夫心想。


    饒是如此,倪大夫還是繼續摸了摸。他行醫多年,小心謹慎為重。


    這一摸,倪大夫心下大驚。


    他臉色都變了。


    倪大夫身邊。站著邢文定的父親、倪大夫的兩位兒子。見倪大夫倏然變臉,刑父急了,問:“倪大夫。犬子這傷如何了?”


    “不好接,不好接啊!”倪大夫直歎氣。“這是誰下了令郎的胳膊?用心狠毒啊。不僅僅是下掉,還有半裏掉和支骨半脫位。假如接好了這下掉,就會造成裏掉和支骨全脫位,這胳膊就廢了一半!”


    裏掉的話,會造成肩骱骨凸起、間後骨塌陷。


    現在隻是半裏掉,故而沒有顯露出來。


    而下掉是全的。


    接好下掉,半裏掉就變成了全裏掉,等於治好了一處。又造成另一處脫臼。若是這樣,也好說。


    可是肩骱骨臨近支骨。


    那個下邢文定胳膊的人,把支骨也弄得半脫臼了。


    支骨,就是鎖骨。


    隻要大夫敢接上這下掉,立馬會將半裏掉和支骨半脫節造成全裏掉和支骨全脫節。


    治好一處,等於又添加兩處脫臼,病家會遭罪的!


    倪大夫覺得心驚。


    “......下令郎胳膊的人,不僅僅醫術高超,而是武藝非凡。”倪大夫告訴邢文定的父母,“老朽無能為力啊!”


    醫術高超的人。才會清楚肩頭和鎖骨的各處關節。


    武藝高強的人,才有手勁把拿出的關節卸得恰到好處。


    下邢文定胳膊的人,這是有意為難刑家。叫邢文定吃些苦頭。


    倪大夫沉思:望縣居然還有這等高手?望縣的大夫,他都認識的。


    “倒是有個人......”倪大夫腦袋裏靈光一閃,“會不會是陳公子的手筆?他的醫術,驚豔得很。除了他,其他人也沒這本事。老夫年輕的時候,手腳靈活,也沒這本事。”


    倪大夫有瞬間的走神。


    而刑家眾人聽了這話,臉上烏雲密布。


    邢文定也哭得更加淒慘。


    “好疼,好疼!”邢文定一個人哭喊疼。


    胳膊脫臼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若是及時接好,靜養幾個月。往後能沒事。若耽誤了,哪怕接好了骨。往後也要留下舊疾。那舊疾,就難以康複了。


    “倪大夫,您別說無能為力啊!”刑父急切道,“咱們望縣,除了您還有誰的醫術好?您救救犬子。再耽誤下去,他這胳膊就要廢了!求您慈悲。”


    倪大夫心地是慈悲的。


    但是,醫術越高的人,越知道自己的不足,反而越發膽怯。


    倪大夫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脫臼。


    他年紀大了,手不穩。若是再年輕二十歲,他倒是可以一試。現在,他連一成的把握也沒有,自然不敢貿然下手。


    倪大夫把自己的為難,告訴了刑父:“......要麽另外請個身強體壯、醫術好的大夫,要麽請了下令郎胳膊的那人迴來,讓他接。”


    “什麽?”刑家眾人微愣。


    接骨也是亂來的?


    “......這種脫臼,沒有半分僥幸。那人是故意的。若不是醫術高超,對身體的關節了如指掌,而且精通接骨,他也做不到這樣的仔細。”倪大夫解釋,“所以,下令郎胳膊的人,他的醫術更好。”


    倪大夫心裏已經猜測到五成是陳璟。


    話說的時候,不由偏袒了他。


    刑家眾人都聽得出來。


    旁人也罷,邢文定的母親卻聽不得這話,怒從心底起:“那廝膽大妄為,哪怕衙門不追究,我們必然也要打死他的。您也是老糊塗了,說這等混賬話!”


    這女人姓張。


    刑家能混到今日的地位,都是靠著這個女人。


    張氏有個堂兄,幼年時家裏貧窮,被賣到杭州姓王的大戶人家做小廝。她哥哥機靈得很,很快就做到了王大少爺身邊的貼身親信小廝。


    後來,王老爺升遷,進京做官去了。沒過幾年,老爺去世,王大少爺當家。大少爺身邊的貼身親信,也就成了府上的小管事。


    隨著家裏老管事一個個迴家養老,張氏的堂兄就成了府上的總管事。


    六年前,王老爺官居宰執,就是副宰相。


    宰相門前七品官。


    張氏的堂兄身為相府總管事,地位水漲船高。別說地方上的小知府、知縣。就是京裏的大官,也要巴結奉承。


    四年前王宰執南下,替皇帝辦件事。在杭州落腳三個月。張氏的堂兄一直貼身服侍。


    那位堂兄也迴來找族人。


    當年張氏一族太窮,又遇到了好幾次饑荒。三服之內的親人。要麽背井離鄉不知去向,要麽餓死了,就隻剩下了張氏這麽一個堂妹。


    張氏那時候,已經嫁到了刑家。


    有了相府總管事堂兄的抬舉,刑家從個租鋪子、賣紙馬的商戶,搖身一變成了今天的門第,不過是一夜間的功夫。若說望縣最大的暴發戶,非刑氏莫屬。


    大家都害怕他們。縣令知府也巴結幾分,卻不會敬重他們,背後說閑話的不少。


    這位張氏,更是囂張。


    她就是邢文定的生母。


    陳璟可能不知曉刑家有這層關係,沈長玉和賀提等人都明白。聽說陳璟下了邢文定的胳膊,沈長玉和賀家父子是嚇住了。


    這件事不好收場。


    倪大夫不過說了句實話,立馬引得張氏發怒,心裏也怯了三分,不再多勸,隻是道:“太太息怒!老朽真是無才無能......”


    張氏雖然囂張。卻也尊重倪大夫。


    早年她家裏落魄,她父親時常生病,沒錢請醫吃藥。是倪大夫免費看病,又免費送藥。


    窮在鬧市無人問,人情冷暖張氏體會最深了,所以,倪大夫的好醫德和人品,張氏都記得。她這個人,也算恩怨分明。


    這幾年發達了,張氏的脾氣也越發大了。一時生氣,衝了倪大夫幾句。等倪大夫道歉。她倒也沒有繼續罵。


    “您別這麽說,您的醫術好。我們都知曉。”張氏態度微緩,道。“到底怎麽辦,您別推諉。我們都知曉您穩重。這病,除了您,我們相信誰去?您大膽治,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計較您。”


    “太太,老朽豈敢不盡心?”倪大夫歎氣道,“年紀大了,著實有心無力。這種接骨,需得手勁大,老朽哪裏還有力氣啊?我這幾個孩子,也不成器,他們接不了......”


    倪大夫這個人,從來不以私利要挾病家。


    他說治不了,不是故意刁難以謀重利,而是是真的治不了。


    他的醫德,張氏信得過。


    聽他一再這麽說,張氏心裏清楚,這位老大夫是真的不敢治了。


    “那勞煩您了。”張氏也不為難他,叫人送他迴去。


    “唉,不能走啊......”刑父在身後喊,“哎喲,大夫都走了,三兒的胳膊怎麽辦?”


    邢文定在家裏排行第三。


    “他也治不了。”張氏說話,不容置喙,“現在去明州請大夫,來迴耽誤一天的功夫,隻怕來不及。望縣在倪大夫之下的,還有誰醫術好?”


    刑家請醫吃藥,都是請倪大夫。


    其他的大夫,他們從前窮的時候請不起,後來發達了瞧不上,都沒有打過交道。


    刑家的人迴答她:“徐逸徐大夫、劉苓生劉大夫,這二位一個出身世家,一個師從名醫。”


    “都請來。”張氏道。


    刑家的人連忙去辦了。


    “再去明州請幾位醫術高超的大夫,現在就去。”張氏又道。


    她之前覺得,脫臼而已,倪大夫肯定能治好,所以沒有打算去明州找大夫。現在,反而覺得棘手,隻得立馬安排。


    “是。”


    邢文定仍是哭個不停。


    他哭得聲音都啞了,渾身發冷汗,臉色蒼白。


    張氏心疼得揪了起來。


    她恨不能連夜去牢裏,弄死陳璟!


    等了一會兒,大夫沒有來,孟燕居倒是先來了。


    他臉上也是紫一塊青一塊的。


    孟、刑兩家有結親的打算,如今也是同聲同氣。


    “文定的胳膊,還沒有接上?”孟燕居看到邢文定仍在哭,不由驚愕,“沒請大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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