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來到這個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縣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歡他四處遊蕩的。


    他心裏,是很想看看縣城。五行八作、亭台樓閣、街景行人,他皆有點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歡他出門,陳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日才有機會。


    雨已經停了。


    驕陽從雲層裏探出頭,雨後天空淡淨幽藍,如琉璃般澄碧;街道兩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水洗刷,深紅淺翠,分外穠豔。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適合郊遊,他想。


    “快,快抓住她!”陳璟走到街角的時候,準備往繞過去,往下一條街轉,突然聽到了紛繁錯雜的腳步聲,和幾個壯年男子的嗬斥聲。


    “抓住她呀!”還有女人尖銳的叫嚷聲。


    陳璟心想什麽事,是抓小偷嗎?


    正想著,然後他就被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他算是單薄的。沒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單薄。不如陳璟站得穩,反而被陳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陳璟定睛瞧去,是個穿著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她有頭濃密青絲,似綠稠般披散肩頭,襯托得一張臉賽雪白皙嬌嫩。


    她頭發披散淩亂,衣衫更是髒皺。


    她身後一個穿著大紅色五福捧壽妝花褙子的中年婦人,帶著幾名壯漢,隨後追了上來。


    那中年婦人打扮得很風塵,穿金戴銀的,一看就是青|樓老|鴇。


    陳璟看到這裏,以為是青|樓跑了妓人,老|鴇派人來抓,心裏就有點懊惱,不該撞了這位姑娘。被賣到青|樓的,多少身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自己卻斷了人家的路。


    這讓陳璟微感內疚。


    可是兩名壯漢把女子抓起來的時候,女子終於抬起了臉。她並不是看陳璟,也不是看誰,隻是不停掙紮,口中胡言亂語。


    女子的雙眸,通紅。沒有焦點。


    這是瘋了的。


    瘋癲的女子被抓住了,使勁叫,叫聲尖銳,又踢又咬。


    “清兒,我的兒啊......”中年婦人上前,心疼道,“你這是要去哪裏?娘帶你去,你要去哪裏都成。可憐的兒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丟了,娘可指望誰啊?”


    語氣裏很是親昵。


    陳璟想,這位姑娘在老|鴇那邊,地位很高,老|鴇靠她賺錢。


    她現在這半瘋癲模樣,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鵝蛋臉,肌膚白皙似白玉出塵;雙目似杏,鼻梁筆挺,唇微薄,下頜纖柔,五官非常精致。


    陳璟多瞧了幾眼這位姑娘的麵色,就把她的病斷了個七八成。她這病,應該是熱入血室引起的癲狂,認真吃些藥就能好,不是什麽難症。


    見多識廣、有真才實學的郎中,就能治好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陳璟寧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看上去太小,沒人願意相信他。他也不想為了證明自己,去與人爭論。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樣,命懸一線。


    這位姑娘的病,拖個半年都沒事......


    總會有郎中能治好她。


    見沒他什麽事了,陳璟轉身欲走,那位老|鴇卻喊他:“這位公子......”


    陳璟站定了腳步。


    老|鴇上前,福身給陳璟施了一禮,禮數周到。然後她說:“多謝公子相助,才攔住了小女。”


    “不客氣。”陳璟見四周不少路人停下來,欲有圍觀之勢,道,“你們快走吧,等會兒有人看熱鬧,指指點點對姑娘名聲不好。認真請個大夫,給這位姑娘看病。一點小疾,媽媽無需憂心。”


    老|鴇卻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閃。


    而後,她上下打量了陳璟幾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禮,就帶著姑娘離開了。


    大概是陳璟說這位姑娘隻是小疾,讓老|鴇以為他擅長醫術。然後又見他年輕,不像是有醫術的,自己心裏衡量一番,連句“公子懂醫否”的廢話都沒有問,就轉身離開了。


    陳璟也往前走。


    他滿城裏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山才迴家。


    他嫂子隻當他在徐氏藥鋪,並未多問。等侄兒侄女下學,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日,陳璟早起提水,就沒有遇到楊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開始看書。因為著實枯燥,陳璟看著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上午。


    光束從窗欞照進來,將書案鍍上了金邊,輕塵就在光束裏起舞。


    陳璟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不行!”陳璟倏然聽到這句。


    這是清筠的聲音。


    怎麽不行?


    這一聲過後,院子裏又變得靜謐。


    陳璟就走到門口,往正屋看去。大白天的,正屋臥房窗戶緊閉。他嫂子如果做針線,自然要把窗戶開著,這樣光線好。大白天關了窗,自然是要說私密話。


    大嫂一直將陳璟視為孩子,家裏為難之事,從不和陳璟說,隻是她一個女人承擔。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說什麽?


    是哥哥出了事嗎?


    陳璟輕輕挪到腳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樹下,側耳傾聽。


    屋子裏的聲音,有點小,若是再近些,就聽得更加清楚。


    陳璟又往窗下挪了幾步。


    他整個人就等於站在了他大嫂窗戶底下偷聽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聲音有點高,還帶著哭腔,“您賣了祭田,旌忠巷那邊豈會輕饒咱們?族規家規,哪一條都是七出之過!老爺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賣祭田?


    過年時收租,陳璟知道這個家裏,有四百畝祭田,那是祖宗留下來,傳家的祖業,那就是家底。不管多麽艱難,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這份家底,就等於守住了灶火,守住了傳承。


    祭田是萬萬不能賣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飯吃,不管什麽年景,總不至於餓死。餓不死,才能子孫綿長。


    大嫂現在居然想賣祭田?


    那些祭田,並不是陳璟祖父、父親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父治下的。當初祖父和旌忠巷的伯祖父分家,分得了那四百畝祭田。


    這件事,一旦見旌忠巷那邊知曉,他們是有權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陳璟的大嫂被休,趕出陳家是輕的,重則被官府杖斃。


    大嫂真是太大膽了!


    家裏已經到了需要賣祭田的地步嗎?


    陳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賣了,隻賣三百畝,還留一百畝。我已經托人問過,咱們家的祭田,能賣到五百文一畝。賣三百畝,就能拿到一百五十兩的現銀。有了這筆錢,端午、中秋、過年就都不愁。”大嫂語氣清淡道,“這件事,你無需多言。”


    “太太,婢子還有些首飾,您都拿去賣了吧。”清筠噗通給大嫂跪下,“再不濟,您賣了婢子!”


    “胡說什麽?”大嫂不悅,聲音終於有了點起伏,“你是老爺的屋裏人,賣了你,外頭人怎麽看老爺?咱們陳氏,丟不起這個臉。你且等著,等老爺封了官,少不得你的鳳冠霞帔。”


    “太太,現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兇,聲音也越發大了,“家裏還有些東西能賣的,何必賣祭田?咱們清減了夥食,粗茶淡飯,不能熬過去嗎?”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身邊十幾年了,真是什麽也不懂!”大嫂聲音有點寵溺,“我賣了祭田,難道是為了吃飯?逢年過節,需得下禮,這是一筆大開銷,沒個五十兩打發不了;


    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襪,都要錦文閣的料子,沒個三十兩也難以打發;過年的時候,需要交祭祖的銀子,每年都是三十兩;還有平日裏,誰有個壽辰、誰家娶媳嫁女,這些瑣碎,四十兩也隻能勉強過去。”


    “咱們不下禮!”清筠給大嫂出主意,“逢年過節,咱們裝病躲著;央及和小少爺,都有四季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換新的?再說,就算換新的,為何非要錦文閣的料子?錦文閣的料子,一尺比一畝田還貴!”


    “胡鬧!”大嫂聲音微冷,嚴肅起來,“不做新衣裳?你試試看外頭那些人,會怎麽猜測咱們,央及和文恭出去,誰還看得起他們?世人都是勢利眼,隻看衣裳不看人;


    逢年過節,咱們真的不下禮,從此這臉就不要了,老爺的臉也不要了!寧可餓死,人情往來斷乎省不得!”


    錦文閣並不是望縣最好的布坊,隻是個三等的。


    若是七彎巷連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實了旌忠巷那邊的猜測,以為七彎巷真的是窮親戚。一旦知道你窮,所有的人情往來皆會變味。


    陳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來,大嫂是賣了祭田,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僅僅是為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像清筠所說,不做新衣裳能如何;逢年過節不送禮又能如何;送的禮物輕賤,更不會如何。


    清筠永遠無法明白大家族之間那些不言而喻的規則。


    陳璟倒是很懂。


    幾千年後,這些規則並未遺落,反而是很好的遺傳了下去。陳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這些規矩比現在還有殘酷。


    大嫂撐起了的,不是清筠以為的虛榮,而是七彎巷的聲望,是陳璟哥哥的體麵。


    體麵,往往比吃飽飯更加重要。


    在上流社會,體麵比命都重要。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著。也許在架子上,你為了堅持體麵,維持尊嚴,過得很辛苦。但是隻要你下來,你會更加的辛苦。


    你自己往下遊走,別人就會越發踩你!


    陳璟哥哥苦讀經書,換來“七彎巷舉人老爺”這個聲望,縣令尊重他們,望縣的大族也敬重他們,甚至連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欺負他們女人孩子的。


    這就是體麵。


    這就是大嫂必須維護的東西!


    你丟了這個體麵,你逢年過節穿得不妥當,你送的禮物沒有相應的價值,不能符合世人對舉人老爺家的認知,你就是等於自己把這些體麵和尊嚴丟了。


    “......外頭都在猜測,老爺已經沒了。咱們若是往下遊走,外人就更會這麽想。


    老爺好好的,也被他們詛咒壞了。再過些日子,那些祭田就賣不到這個價了,我明日就去,盡早定下來。隻要熬過今年和明年春上,京裏就該有消息傳迴來。若是老爺再沒有消息,咱們就死心了......”大嫂繼續道。


    明年春上有春闈。


    陳璟的哥哥若是還活著,必然會參加。隻要他參加春闈,不管是上榜還是落榜,都會有消息傳迴來。


    他若是還活著,以他的身份,大嫂就能從她自己娘家借到錢,把祭田買迴來;若是他死了,從此大嫂就關起門,過寡|婦的日子,替大哥守寡,陳氏也不會把守寡的女人趕出家門。


    這一切,大嫂全部都打算清楚了。


    家裏值錢的,大嫂都賣光了,如今隻剩下祭田了。


    大嫂和清筠還在說什麽,陳璟已經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他腳步輕輕,慢慢又迴了自己的小書房。


    隻是,他再也看不下去書了。


    他需要錢!


    需要能支撐這個家的錢。


    這個家,不是簡單的家庭。他大嫂的心思,不輸男兒,讓陳璟又慚愧又敬佩。


    約莫過了一刻鍾,正屋的窗欞推開,大嫂和清筠的話說完了。


    陳璟再坐了半個時辰,他才站起來,換了身幹淨的直裰,對他嫂子道:“我去給三叔複診,再去旌忠巷那邊逛逛,晚些迴來。”


    大嫂心中有事,沒心思管陳璟,隻是道:“別和兄弟們起了爭執。若是沒人陪你玩,早點迴來念書。”


    陳璟道是。


    他從七彎巷出來,徒步往旌忠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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