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自古和親誚儒者(六之全)


    宋朝的尚書省,實際沿襲的是原來的中書門下省,又被稱為東府或者東省。但其職權,與中書門下仍有相當的不同。為了方便宰執們辦公,它在紹聖年間,又經過一次較大規模的修葺與調整。因為改製後的諸部寺監,雖然名義上都隸屬尚書省,但實際上卻並不在禁中,而是在皇宮以外,各立衙門,故此修葺之後的尚書省,亦常被宋人稱為“政事堂”。但真正的“政事堂”,其實卻隻是尚書省內的一座小院子而已。


    這座小院子座落於禁中右掖門至文德門之間的橫街的北麵,它東邊的建築直到文德門鍾樓為止,西邊的建築直到樞密院為止,也都屬於尚書省,是尚書省諸房與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員外郎們辦公的地方,其中隻有一座小院子,是中書舍人院,算是歸屬於中書省的。政事堂的所在,便在尚書省建築群的正中央。院子的正北,便是最狹義上的“政事堂”,一間樸實無華的單層木結構建築,那是宰執們召開會議時才使用的地方,平時大門緊鎖,除了每日灑掃的內侍,無人進去;東西兩邊,是兩列廂房,也都不事紋飾,所有門窗柱壁,皆漆著深紅色的紅漆,讓人感覺單調到乏味,全無半點美感可言。但這裏,卻正是主宰這個龐大的國家日常運轉的地方。東廂房是當值的宰執日常辦公的地方,此時則由韓維與範純仁在此共同辦公;西廂房是宰執們接見各級官員、外國使臣,以及謁見官員們休息等候的地方。這東、西廂房也同樣是單層木結構建築,整個政事堂內,唯一的高大建築,是東廂房南邊的水池旁那座三層高的藏書樓——這是如假包換的一座圖書館,尚書省已經有專門的機構分門別列整理、保存各種檔案文書、圖章典籍,所以,這座藏書樓裏麵,*的都是大宋朝坊間能見到的各種經書、史書、文集,以及各家刊印的報紙……乃是專供宰執們空閑時讀書瀏覽之用。即便完全不知道的人,隻要走進政事堂,都可以猜到,這裏完全是按著司馬光的審美來設計的。隻有在被這些簡樸得毫無美感可言的建築環繞的中間空地上,那些樹木花草水池假山的布局,才稍稍體現了一點點宋朝的精致巧妙的園林藝術。


    韓拖古烈是每次走進這座院子都要情不自禁皺一下眉頭的人,他完全無法接受司馬光的風格,可是,對於宋朝的那些園林匠人,他是打心眼裏發出讚歎,如此逼仄的空間,如此令人望而生厭的建築,經過這些匠人的點綴,竟然就能生出來一種幽雅怡人的氣息!


    在這方麵,大遼的工匠們,實在相差太遠。將來有一天,當自己致仕以後,韓拖古烈在心裏麵早已經想好,他一定要親手設計一座真正的園林,就建在大遼的某個地方,讓南朝所有的園林,都黯然失色。


    這樣的念頭,即使這次他身負使命,甚而可以說有些憂心忡忡,但是,當他坐在西廂房內,抬眼望著窗外的景致,便抑製不住的,再次從心底浮了上來。


    “韓林牙。”一位尚書省的令史走到門外,打斷了韓拖古烈的思緒,欠身說道:“韓丞相與範樞使已經到了,請韓林牙移駕相見。”


    韓拖古烈連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拱手說了聲“勞駕”,出了房間,隨著那令史朝北邊的一間廂房走去。其實不用人來帶路,他也知道韓維與範純仁會在哪間房間等他,進了房間,與韓維、範純仁見過禮,看了座,韓拖古烈不待二人發問,抬抬手,便先說道:“韓公、範公,拖古烈此來,是向二公辭行的!”


    說到這裏,他有意停頓了一眼,觀察二人的表情,卻見韓維正端著一盞茶送到嘴邊,聽到他的話,眼皮都沒有動一下的繼續喝著他的茶;範純仁卻關切的向前傾了傾身子,“哦”了一聲,溫聲問道:“不知林牙決定何日啟程?”


    “在下想越快越好,便擇於明日。”


    “林牙有使命在身,吾等亦不便多留。”韓維輕輕的啜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接過話來,慢條斯理的說道:“既是如此,吾等當稟明皇上,修國書一封,略致薄禮,聊謝北朝皇帝之情。”


    “如此多謝二位相公。”韓拖古烈連忙抱拳謝過,又歎道:“隻可惜未得再拜會大宋皇帝一次……”


    “皇上此前便已經吩咐過,道林牙大概這數日間便要歸國,辭行前不必再麵辭,隻盼林牙迴國之後,仍能以兩國通好為念,多多勸諫北朝皇帝,早日退兵,罷幹戈,修和議,如此方是兩國之福。所謂‘機不可失’,若是此番議和不成,下次再議和之時,恐將不再是今日乾坤!”


    韓拖古烈聽著韓維慢吞吞的說著這番語近威脅的話——這樣的話,南朝如今大概也隻有韓維適合說,他德高望重,年紀又足夠老,是可以倚老賣老的,而韓拖古烈也可以假裝不將他的話視為一種威脅。


    但是,韓拖古烈卻也知道,他想見宋朝皇帝最後一麵的希望,已經破滅。而這個事實,也讓他幾乎肯定,南朝的議和,並無誠意。否則,若是南朝急於求和的話,趙煦就算再不願意,也不會不見他。這個時候,韓拖古烈的心,仿若掉進了冰窟一般。


    他失神的怔了一會,半是故意,半是自暴自棄,喃喃說道:“如此說來,坊間所傳之事,竟是真的了!”


    “坊間所傳之事?”韓維與範純仁都愣了一下,範純仁問道:“不知林牙說的是何事?”


    “事已至此,二公又何必再欺瞞?!”韓拖古烈突然拉高了聲音,幾乎是質問的說道:“汴京便是三歲小兒,如今都在傳南朝並無議和之誠意,乃是假議和!二公難道真不知情麽?”


    但也在韓拖古烈的意料當中,韓維與範純仁聽到他的質問,連眼睛都不曾眨得一下,二人隻是對視一眼,啞然失笑。


    “林牙說笑了。”範純仁輕輕搖了搖頭,道:“這等市井謠言,本就不足為信。我大宋是誠心誠意希望兩朝能恢複通好之誼,平息刀兵之禍。範某隻盼林牙這番話,不是因為北朝沒有議和的誠意,便來反打一耙。”


    盡管這些反應,全在韓拖古烈的預料之內,可是不知為何,韓拖古烈依然感覺到嘴角淒苦,他望望韓維,望望範純仁,良久,才歎了口氣,道:“韓公、範公!果然再無轉寰之機麽了?”


    “林牙言重了。”韓維迴視著韓拖古烈,緩緩說道:“雖然林牙不肯見信,不過——倘若北朝真有誠意,肯接受我大宋的條款,老朽亦敢向林牙保證,我大宋絕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事!”


    範純仁也點點頭,說道:“然某亦不瞞林牙,如今的條款,已是最後的條件。我大宋亦已無法再退步!”


    “二公,若貴國果有誠意,現今條款,隻須改一個字——由南朝贖迴被擄河北百姓——拖古烈敢保證,贖金不超過二十萬貫!此於南朝,不過九千一毛。於我大遼,亦可安撫將士之心……”


    “林牙,大遼要以此二十萬貫贖金撫將士之心,未知我大宋要以何物來撫將士之心?”範純仁打斷韓拖古烈,反問道。


    “兵兇戰危,兩軍交戰,勝負難料。韓公、範公,莫要忘記,如今戰場之上,還是我大遼據著勝券。況且,若和議不成,我大遼鐵騎今歲雖然退迴國內,日後卻不免邊禍未已!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貫?邀虛名而招實禍,竊以為恐非智者所為。當年大宋真宗皇帝之時,兩朝本已早立盟約,此後百年之間,兩國皆再無刀兵之禍,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平心而論,這是於兩國社稷、百姓皆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遼宋兩國,和則兩利,鬥則兩傷。此理不言自明,二公不會不知。拖古烈亦曾久在南朝,雖知南朝有輕狂之士,頗以歲幣為嫌,然於士林之間,亦曾聞得些真知灼見——我大遼自與南朝開放互市,敝國之中,無論貴賤,皆愛南朝器物精美,南朝每歲河北沿邊關稅之收入,便何止十萬貫?而敝國為了滿足與南朝之互市,牛馬羊群,盡入河北,仍不能止,不得不使百姓采參藥於深山,摘東珠於渤海——縱是如此,猶不能償。我大遼每歲於兩國互市之上,屢屢虧空,而自熙寧以來,又有取消歲幣之盟,如此則大遼日窮而大宋日富。此雖中智以下,知其中必有不堪者。是故司馬陳王執政之時,又立新約,以全大宋之仁,大遼之義。故斯時兩國太平無事,全因司馬陳王深謀遠慮、宅心仁厚,其德澤亦被於大遼。此番兩國交惡,亦是由貴國君臣惑於一二輕狂之士,而招致邊釁,未可一味歸罪我大遼背盟。然如今事已如此,過往之事,深究無益,拖古烈所不解者,是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緡銅錢,而不顧千萬將士之命?在下聽聞,當年貴國王韶開熙河,半年有奇,所耗緡錢便超過七百萬貫!王韶之開熙河,又如何能與今日之河北相比?今日二公惜此區區二十萬貫,恐他日付出二千萬貫,亦難止戰禍!非是拖古烈出言不遜,然則若今日盟約不成,河北之勝負休去說它,隻恐此後數十年間,貴國西北邊郡,難有一日之寧!”


    韓拖古烈舌辯滔滔,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話,方才停頓了一下,朝著韓維與範純仁抱拳一禮,又誠懇的說道:“拖古烈此言,還望二公三思!”


    然而,雖然他的話聽起來入情入理,卻也打動不了韓維與範純仁。


    二十萬貫的確不是個值得一提的大數目,盡管自紹聖以來,宋朝軍費開支日漸減少,但這也隻是相對過往每年軍費折算下來遠遠超過五千萬貫緡錢這個天文數字而言的。從宋仁宗至熙寧年間,宋朝每養一個禁兵,平均每年開支少則五十貫,多則一百貫——而無論怎麽樣進行改革,這筆平均開銷是很難攤薄的,紹聖年間,軍費開支最低的一年,曾經隻有三千四百餘萬貫,折合下來平均每個禁軍的開支隻有六十貫左右;大多數時候,每年日常軍費開支,總不會少於四千萬貫——而這已經令宋朝君臣歡欣鼓舞了。畢竟紹聖年間的緡錢,早已經沒有仁宗朝那麽值錢了,想要迴到每五十貫養一禁軍的時代,大概永遠都不可能了。而宋朝的中央稅賦收入,折算下來,已達到每歲七八千萬緡之巨,日常軍費開支,由當年占到每年中央稅賦收入的五分之四以上,成功的降為如今的二分之一強,這也是宋朝能夠迅速的走出交鈔危機的重要原因。這對於宋朝來說,算是一個標誌的事件,新黨們認為這是王安石新法的成功;石黨認為石越變法的成功,而舊黨則相信這是司馬光戰略收縮策略的成功。


    但不管是誰的成功都好,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如今宋朝國庫不缺錢,打得起仗。


    戰時的軍費開支遠高於平常是不用多說的,特別是熙寧西討之後,趙頊頒布了《熙寧賞功格》,重新詳細的規定了禁軍殺敵、俘獲、重傷、輕傷、戰死等等各種情況下的獎賞撫恤。尤其是加大了對獲勝部隊、參加艱苦戰鬥部隊的集體賞賜,加重對斬殺、鬥殺敵人的賞額,對戰鬥中受重傷、輕傷者也給予重賞,比如凡在戰鬥中受輕傷者,即賜絹十匹,重傷者除賜絹十匹外,還可優轉一資,連續在幾次戰鬥中受重傷,賞賜更是驚人。這改變了宋軍過往完全以首級、勝負定功過賞額的做法,的確提高了宋軍的鬥誌,可是隨之而來的負麵影響便是戰時軍費開支的激增。


    韓拖古烈說得一點也沒有錯,當年王韶開熙河,半年多點花掉近千萬貫,連王安石都不敢再公開他的軍費開支。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自四月開戰至今,不過短短四個月,包括救濟逃難百姓在內,宋朝的各項開支早已經迅速的超過了兩千萬貫!


    然而,即便在範純仁心裏,這個仗,仍然還打得起。隻要軍事上不造成無法挽迴的巨大的失利就好。


    “林牙所言差矣。”範純仁望著韓拖古烈,不管遇到什麽事,他說話的聲音總是不疾不徐、從容淡定,哪怕他是在辯駁、批評別人,語氣也總是十分的溫和,“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若是無理索求,休說二十萬貫,便是二十文亦不能給。林牙將北朝啟釁,歸咎於兩國互市,然則當日蕭衛王出使後,北朝已經提高許多貨物之關稅。便絲綢來說,絲綢入遼境,原本是十五抽一,其後貴國改為十分抽一,不久又改為十分抽二,而商旅遂絕。連大食胡商,亦寧可過西夏貿易,也不願前來中京。此後貴國改迴十分抽一,商旅複通。北朝三易其法,我大宋未置一辭。為何?因為我大宋並不貪圖與北朝通商之利,兩國互市,是為互通有無,而我大宋無大遼有者少,大遼無而大宋有者多,此非是我大宋貪圖互市之利可知。北朝要果真以為互市上吃了虧,是何物上吃虧,便禁絕何物入境可矣,又何必背盟犯境,傷我百姓?恕我直言,與北朝互市之利,於我大宋,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便是自此禁絕互市,又有何妨?隻恐貴國不肯!”


    “堯夫相公說得不錯。”韓維也點頭說道:“他事可以不計較,然道理不能不明。若北朝果真繼續窮兵黷武,恐更非智者所為。還望林牙歸國之後,能向大遼皇帝曉明利害。我大宋確是誠心議和,然而卻並非是乞和。誠然,我大宋禁軍未必便能穩勝券,然大遼的宮分軍亦不能說有必勝之把握。如今之事,是遼國先背信棄義,犯我疆界,似不宜再貪得無厭,見利忘害。否則,若北朝定要選擇幹戈相見,大宋亦不敢不奉陪!休說是兩千萬貫,便是兩萬萬貫,又何足惜?!”


    韓維和範純仁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韓拖古烈知道再說什麽也已沒有意義。他微微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欠身長輯,說道:“既是如此,拖古烈亦已無話可說,就此告辭別過。不過,拖古烈與二公,當仍有相見之期。但願下次相會之時,二公莫要再如此固執。”


    韓維與範純仁也連忙起身,迴了一禮,笑道:“彼此彼此,願林牙毋忘今日之言。”


    韓拖古烈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在汴京又多留了這數日,但結果卻讓他大為失望。


    到政事堂拜會韓維、範純仁之前,他還想著雖未必能如他所願見著小皇帝,但韓維、範純仁都是重百姓之福祉而輕邊功之人,一切所謂的“宏圖霸業”,倘若要累得百姓流離失所,或者賦稅加重、生活困苦,那在二人尤其是範純仁心中,實是輕若鴻毛。而隻要二人略有動搖,他便再去設法去拜會呂大防,這位新任的吏部尚書,如今幾乎已經完全是司馬光晚年*理念的繼承者,韓拖古烈曾將他的政見歸結為六個字——“省事、汰兵、薄賦”。一切大的變動,能沒有就最好沒有,更不用說打仗,別人打上門不得不應戰也就罷了,但是隻要能有機會恢複和平,那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打下去。倘若能用二十萬貫恢複和平,特別是能換迴被擄的百姓,韓拖古烈相信呂大防沒有理由拒絕。省下來的軍費開支,足以幫助那些遭受戰禍的河北百姓重建家園,並且將沿邊州郡都修得固若金湯,再造一條大名府防線。戰爭的目的是什麽呢?還不是為了讓百姓能重返家園、安居樂業,從此再不受侵略?倘若這一切不需繼續打仗也能達成,那為什麽還要打仗?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南朝的舊黨,是最不在乎“天朝上國”臉麵的一群人。不去管他們實際上是怎樣的一群士大夫,至少在*理念上,他們的確是將思孟學派的“民本”之說,在這一個方麵,發展到極致的人。這也是為什麽,在南朝,倘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舊黨去做地方官,當地的賦稅收入可能不會急速增加,也可能不會馬上就看到商旅往來、工商興盛的繁華景象,可是,他們會遠比新黨與石黨的官員更受當地士人、百姓的歡迎與愛戴。


    韓拖古烈一直這堅信這才是舊黨最大的*根基所在。從整體實力來說,舊黨的影響力,要遠大於新黨與石黨,因為他們植根於南朝的每一個鄉村,受到最廣泛的士人與農民的愛戴與支持。對那些常年在鄉村之中,且耕且讀的中下層士人來說,接受舊黨的理念顯然更加容易。而新黨與石黨,倘若離開城市,他們就難再找到多少的士子能接受他們的理念。即便他們也讀王安石、石越、呂惠卿的書,可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很容易就能決定他們內心的傾向。


    從這個層麵來說,舊黨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簡單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約隻是在陝西、益州、兩浙路的鄉村,傾向石黨的士人會略多一些;在江南東、西與福建路的鄉村,傾向新黨的士人會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舊黨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為旁觀者清,韓拖古烈看到了一個宋朝許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的*現實——在宋朝,倘若沒有舊黨的支持與合作,任何變法、任何政策,都不會有好結果。韓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這一點的。在韓拖古烈的觀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禮讓舊黨,或許舊黨會在中樞失利,以舊黨內部的派係矛盾重重來說,這是極有可能的,可是在這個龐大帝國的最底層最根本的地方,卻依舊是由舊黨的支持者與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樞的勝利者夠聰明的話,那麽,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勝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將舊黨變成自己的敵人。


    而舊黨如今的領袖,不出於範純仁、呂大防、劉摯、程頤四人。和戰大事上,程頤直接影響力有限,劉摯很難接近與遊說,韓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隻有範純仁與呂大防。倘若這兩人傾向議和,那麽劉摯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來,不管石越心裏麵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協。小皇帝更加隻能屈服。


    然而,範純仁的態度卻出乎韓拖古烈意料的強硬。


    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韓拖古烈再如何了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確切的軍費開支與國庫積蓄。舊黨並非是不想讓大宋朝如漢唐一樣,有著遼闊的版圖與強大的軍力,事實上,熙寧、紹聖年間的舊黨,年紀大一點的,正是當年支撐著仁宗朝與西夏的戰爭的那些官員。這些人隻不過是比一般新進的官員更加了解戰爭的困難,而在某些選擇之上更加現實而已。


    但倘若現實並不需要他們做抉擇的話,那麽戰爭也同樣可以成為他們的選項。


    更何況,範純仁本身就是舊黨諸領袖中,立場最溫和者。這個“溫和”,當然不是對遼國,而是對新黨與石黨。他與石越原本就是有極好的私交,對石越也十分信任,在這個時候,隻要石越不同意議和,範純仁斷不至於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來。


    韓拖古烈失望而歸,迴到都亭驛,又有下人來報,稱呂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見的請求。


    這時候他終於不再懷報幻想,著人將早已寫好的辭行表送至禮部,討了國書,即吩咐韓敵獵與蕭繼忠並一眾隨行,收拾行裝。宋廷果然也並不慰留,當日皇帝趙煦便頒了敕令,賞賜韓拖古烈一行,又有兩府各部寺官員來辭別,並安排了護送的文武官員與軍隊。


    韓拖古烈暗中計算時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間就要停止和議,重啟戰端,眼下宋廷雖然待之以禮,但一旦戰事重開,那就禍福難料,保不定便會被宋人扣留,當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數百名天武軍的護送下,離了汴京。


    韓拖古烈雖然一心想要兼程北歸,奈何出了汴京,還是宋人的地盤。護送他們一行的宋將,是天武二軍的一個指揮使,喚作鄭夷中,官階不高,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宣節校尉,可是為人卻不太好相處,紹聖中宋軍馬匹漸多,天武二軍雖是步軍,卻也配有不少戰馬,這鄭夷中部下五百餘眾,便個個有馬,但他卻仍按著步軍的速度,每日算著時間,最多走六十裏。超過六十裏,無論韓拖古烈如何好說歹說,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時候更是托言種種變故,一天下來,連二十裏都走不到。韓拖古烈心裏著急,想要悄悄賄賂鄭夷中,但他卻不知道,這鄭夷中早就受了陳元鳳的囑托,哪敢違命?離京之前,陳元鳳便警告過他,限期到達大名府,隻許晚,不許早,早一個時辰到,便要鄭夷中項上人頭。金銀再好,終不如自己的腦袋好。


    鄭夷中那裏既說不通,韓拖古烈也無可奈何,隻得外示從容,隨著宋軍緩緩而行。如此非止一日,轉眼之間,便到了九月,而韓拖古烈竟然還沒到大名府。一路之上,各是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傳聞遼主知道宋廷終無和意,大怒之下,已經中止和議,深冀一帶,已經重燃戰火。據說韓寶率軍屢次進犯冀州與永靜軍,向宋軍挑戰,但王厚始終堅守不出,絕不應戰。


    此後不久,又傳來消息,稱宋帝下詔征發京師禁軍,除調集了包括宣武二軍、驍騎軍在內的步騎兩萬五千餘人的禁軍,又在京師、河北諸鎮及逃難百姓之中,征募精擅武藝的勇壯男子兩萬餘人組成一軍,並盡數征調朱仙鎮講武學堂之學員充入軍中擔任武官,賜名“橫塞軍”,拜天武一軍副都指揮使王襄為主將——如此一共征發了步騎近五萬人馬,組成“南麵行營”,又拜熙寧朝宿將、王襄之父王光祖為南麵行營都總管,以李舜舉為宣撫使司提舉一行事務,隨軍北上,大舉增援石越!


    這個消息傳到韓拖古烈耳中,讓他又是驚訝,又是擔心。這王光祖本是仁宗朝名將“王鐵鞭”王珪之子,將門出身,能征善戰,頗有勇略,熙寧初年也曾在河北做過邊臣,其時為了一點小糾紛,蕭禧率數萬大軍壓境,而王光祖看穿了蕭禧隻是虛張聲勢,竟遣他的兒子王襄,當年不過二十來歲,單騎赴會,說退蕭禧。此事令蕭禧印象十分深刻,曾多次與韓拖古烈言及。但王光祖與王襄都有些時運不濟,王光祖做過多任邊臣,雖然治軍有方,卻也沒能立下多少了不起的戰功,每逢大戰,他總是差陽錯的錯過,如熙寧西討之時,他在廣西路;西南夷之亂時,他又調任河東路……最後還因為在黔州路當知州時,對治下夷人過於殘暴,受到彈劾罷官,紹聖之後,便調任三衙,並在朱仙鎮兼個教官,清閑度日,據說如今已是六十好幾。而王襄自當年與蕭禧一會之後,二十多年間,皆默默無名,隻是在禁中安分守己的做侍衛,偶爾出外,擔任過幾次“走馬承受”的差遣——說白了,就是皇帝派出去的耳目之臣,中規中矩,積功積勞,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做到天武一軍的副將,究竟有多少統兵之能,便是韓拖古烈這個“大宋通”,亦不得而知,隻怕這其中,主要還是因為他是兩朝皇帝的親信武臣。倒是王襄的幼弟王稟,韓拖古烈數年前還見過一麵,弓馬出眾,頗有當年蕭忽古之風,隻是當時年紀甚小,掐指算來,如今最多不過二十來歲,官爵未顯,世人也未知其名,卻不知此番是否也隨父兄出征。


    故此這趙煦以王光祖為帥、王襄為將,韓拖古烈實是有些訝異的。如今南朝有名的將領不少,如王光祖父子,雖說二十年前還算頗具聲名,可若非韓拖古烈曾格外留意,大概如今也已經要算是籍籍無名之輩了。但他也並不會因此而感到放心,在他看來,越是這樣的籍籍無名之輩,石越與王厚便越好統製,南朝在河北又多出近五萬兵馬,於大遼可算不得一個好消息。


    韓拖古烈卻哪裏知道,這其實不過是趙煦在一心簡拔親信而已。此番隨這近五萬人馬北上的,除了李舜舉,還有陳元鳳!李舜舉的“提舉一行事務”,是位在諸總管之上要職;而陳元鳳本就身兼宣撫判官之職,二人既在軍中,這王光祖,其實也就是拱手而已。趙煦有心要將這隻大軍交給李舜舉統率,然如今宋軍既廢監軍之名,又不便公然以內侍掌兵,做為權宜之計,趙煦隻好費點周折,以塞兩府門下之口。這隻大軍,石越雖指揮得動,可是卻絕對輪不到王厚來手。


    不過這也須怪不得趙煦,他采納陳元鳳的獻策,派出這支大軍之後,京師兵力已經空虛之極,除了班直侍衛之外,便隻有捧日與天武兩軍,勉強可以守一守東京城,連西京洛陽,都已經是一座空城。他既傾京師之兵欲謀求與遼人決戰,自然不能不讓親信之臣來掌兵。而陳元鳳在得知深冀重燃戰火後,攛掇小皇帝增兵,也不可能是為了石越與王厚打算。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一則迎合趙煦的心思,催促石越與王厚進兵決戰——與遼人議和之事決裂之後,宋朝東京與*之間信使往來,趙煦急欲石越速戰速勝,他滿心想的是要趁此良機,與遼人決戰,殲滅契丹主力,進而收複燕雲,而石越卻總是拖拖拉拉,不斷借口兵力不足,難保必勝,不肯下令決戰——故此這次陳元鳳獻策趙煦再派出這近五萬大軍,便是為了塞石越之口,迫他進取;再則這近五萬大軍,陳元鳳亦當成是他最大的本錢。他知道自己以目前的資曆,很難長久的留在汴京中樞,他也須要建功立業,也要積攢資曆,也希望能出將入相,讓天下人無話可說……總之,凡是石越做得到的,他陳元鳳沒有理由做不到!而他要做到這一切的話,他就需要牢牢掌握著南麵行營的這近五萬人馬!盡管李舜舉是個阻礙,但這也是為了取信皇帝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但這些內情,韓拖古烈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他所能知道到的,是宋廷一定還在為是否要扣留他們這一行人而猶豫,甚而很可能發生爭吵,所以,宋人才既沒有立即扣留他們,也不肯讓他們盡快返迴——事實上,除了韓拖古烈以外,遼國使團中的每個人,都清楚他們正麵臨著什麽樣的處境。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惴惴難安,誰也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將會遭受什麽樣的待遇……但在使團之內,人人都心照不宣的忌諱公開談及此事。看到韓拖古烈鎮定自若的樣子,自副使韓敵獵以下,直至普通的士卒、仆從,都不願意或者不敢顯露自己的怯懦。


    盡管在韓敵獵與蕭繼忠麵前,韓拖古烈總是信誓旦旦、信心滿滿的宣稱宋人絕對不會扣押他們做為人質。可是,在內心的深處,韓拖古烈卻也並不如他嘴上說的那樣有信心。他一方麵的確相信石越會確保他平安迴到遼主跟前,但另一方麵,鑒於大遼至今還扣押著樸彥成等宋朝使館的文武官員,他們被扣留為質的可能仍然相當大。


    他們的命運,可能就決定於石越的一念之間。但一切都要等他們到了大名府,才會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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