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中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驛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範翔。


    因為範翔的身份特別,宴會亦十分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麽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為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範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是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驛館當中,便隻剩下了範翔與唐康兩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員走後,唐康卻沒有半點兒顧惜範翔“鞍馬勞頓”的意思,竟然又吩咐嚇人另外在小廳裏重新置了酒菜,拉著範翔過去坐了,一麵笑道:“全走了這才清淨。我原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仲麟兄,這些沒相幹的人甚是礙事。”


    範翔使命在身,本也無意與大名府的官員過多的周旋,但他也頗知為官之道,更絕不願意這麽無緣無故得罪同僚,更何況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僅次於東西兩京的權貴聚聚之地。唐康這左派,隨時為了他解了圍,卻也令他暗暗歎氣方才在宴會間,範翔便已看出來了,大名府的官員們,都有點兒懼怕這位年輕的通判。而唐康也顯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員,除了對範翔,他機會不拿正眼去瞧人。


    範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貴為右相,桑充國有事天子之師,唐康子也是跟著水漲船高,他的確亦與一般官員不同,這大名府的官員權貴,免不了都要巴結他。但範翔亦知道,大宋朝與曆朝曆代不同,自慶曆以來,朝中分黨結派,越來越理所當然,不加掩飾。宰相雖責,但卻也要麵對各方麵的政敵,明槍暗箭,稍不小心,便會中箭落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諫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黨,雖然多是由政見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數人,卻根本便是由平時一係列的寺院而各為朋黨,互相攻訐,而這些官場恩怨,絕大多數,正是這些官員們在州縣任職時結下的。範翔便聽說過這樣的事例有個官員因為做知縣時,到旁縣同年那裏借些木材被拒,便惱羞成怒,與昔日好友割袍斷交,一直到了兩個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訐不已。他冷眼旁觀唐康的所作所為,簡直便是哪樣不招人嫉恨他便不肯做哪樣。


    他一麵笑著應酬唐康,有心要規勸幾句,卻又顧慮著與唐康並無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說,心裏又覺得愧對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當真闖出禍來,所謂城門失火,他範翔又豈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時間真實如鯁在喉,卻幾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範翔本不是特別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陣,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按耐不住,說了幾句閑話,便不動聲色地轉過話題,笑道:“大名府多鍾鼎世家,難為康時……”


    “有甚難為不難為的。”唐康不待他說完,便笑著接過了話頭,“不過,在這北京為官的難處,不滿仲麟兄,我早已領教過,如今竟是習慣了。我這個小小的通判,除了處理民政,還要協助修造城寨,這中間,與這些所謂的鍾鼎之家,可沒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麵起身給範翔滿了一杯酒,又語帶諷刺地笑道:“來此北京,不足一年,第便專學會了與這些豪強打交道。不瞞仲麟兄,我初來之時,原是有洗心革麵之意的,既想把事情辦好了,又想不得罪人,總想令上上下下,都誇我會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範翔忍不住問道。


    唐康端起酒盞來,勸了範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頭來我發覺,和這等可以通天的豪強打交道,不是他壓倒你,便隻能你壓倒他。我若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汙,還想為朝廷做點事,便隻有比他們更強橫些,他們才肯服我。這笑臉迎人,有時候還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說著,差點沒把範翔給噎著。他望了唐康一眼,幾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說什麽,特意說這些話來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瞞兄。”唐康旁若無人地夾了口菜送到嘴裏,“我可不是啥君子,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彈劾我,嘿嘿……他們若有本事搬到我,我便認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沒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勢力,有何背景,我既是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雞犬不寧,亦不過是反掌之事。這些個豪強、官吏恨我,懼我,亦是理所當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習慣了。我曾一日之內,在衙門將五個鍾鼎之家薦進來的小吏打得半身殘廢;這府衙裏的公人不聽使喚,我便敢訓了個由頭,用軍法一次斬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這大名府,我也有個外號,豪強、管理管我叫‘二閻羅’,嘿嘿……”


    唐康輕描淡寫地說著他這些事跡,範翔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從未聽過……”


    “這點小事,豈敢勞動尊耳。”唐康笑著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些時候,還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範翔本是最玲瓏的人,但此時亦隻能苦笑搖頭道:“這亦隻是對康時而言,若換了別人,早落了個沒下場。”這卻已是他能說的最直率的話了,他心裏也明白,能夠輕描淡寫地和他說出那些話來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聽得進他的規勸的。


    果然,便聽唐康歎道:“可惜便是這句大實話,這大名府也沒人敢當麵對我說。”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失望。但他旋即換過話題,笑道:“不想卻說了這許多閑話,見笑,見笑。仲麟兄當知我想請教的是何事?”


    原來方才所說竟是閑話?1c整理!範翔不再說話,實施默默在心裏苦笑。


    唐康卻當他在等自己開口,不待他迴答,又繼續說道:“契丹聚兵於燕薊,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做生意,還是用弓馬來取成本才低些。此番仲麟兄與章子厚相繼使遼,所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勢,若不能息契丹之兵,這大名府,便難免要淪為戰場。朝廷煞費苦心,要以大名府為樞紐,構築一道火炮防線,以捍衛京師,隻可惜,這防線如今……”


    “如今又如何?”範翔聽出他話裏的蹊蹺。


    唐康搖了搖頭:“耗費了許多的錢糧,動用了不知多少人役,隻是卻不知令多少人中飽了私囊。”


    “啊?這……”範翔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一抖,懷中的酒都幾乎潑了出來。


    唐康的神色卻仍然十分淡定從容:“我來大名府後,仔細巡視了,朝廷若再給我三五年時間,足錢足糧足人,我盡力彌補,保管到時候令契丹輕易難越此防線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是親便知,有些城寨,樞府的圖上令修在甲處,因要占了哪家豪強的風水寶地或良田莊園,或因當地早已有無數的民宅,拆遷不易,結果往往修到了幾十裏之外如此南轅北轍的城寨,不下十餘座。此外,偷工減料,無論完工與否,幾乎處處皆有,譬如樞府明令,為防契丹火炮,城寨須以石頭、水泥築成,如此才能堅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報的是石城,實際卻依舊是土城隻不過是用石頭築了個城門,以充門麵。”


    “這……”範翔已聽得悚然動容,“康時,這可開不得玩笑,此前這乃是呂公著監修……”


    “呂公著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築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沒弄得怨聲載道,我卻不信誰又有這個本事!隻不過君子們自有說辭,此事說不定成一件不肯擾民的美談呢便是這大名府,仲麟兄隻看見這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沒見著東城和西城吧?東城西城的城牆之下,商鋪民房,蓋滿了護城河的兩岸,延綿數裏,至今沒有拆完。呂公著隻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子,南邊的是我搞得怨聲載道,才勉強清除的。不論士紳豪強,還是市井小民,都隻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隻要契丹人的弓箭沒射到大名府的城樓上,誰也不願自家的產業為了那沒譜的事就這麽沒了。說不得,隻好我來做這個惡人。”


    “那……為何我不曾聽說康時上報朝廷?”


    “那又有什麽用?自古以來,太平年間要不忘武備,便是一件難事。朝廷和開封府既然管不了禦街上隨地占到擺攤的商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來越龐大的新坊區,又如何奈何得了這大名府城防的民房?更何況,隻需讀讀最近的邸報,便可知司馬君實心裏想的什麽,若非迫於無奈,他現在很不能停了一切‘勞民傷財’之事。我此時去彈劾呂公著,非止奈何不了他,還給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強一個機會,他們還不借此機會,興風作浪,大造輿論?汴京城外的坊區,便是前車之鑒,隻怕正好促成司馬君實下定決心停止修築這防線,說不定還要成全呂公著的美名。便是僥幸如願以償,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後自免不了要派中使來複查,以我‘二閻羅’的風評,隻怕也不會有甚麽好下場。”唐康嘿嘿幹笑了幾聲,“我犯得著去與呂公著同歸於盡嗎?”


    “可是……”範翔聽唐康所言,雖然明知他說的都是實話,但卻總是覺得唐康這個黑鍋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部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擔心此事後麵,除了呂公著,更不知又要牽涉多少中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憑他是誰,亦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黑鍋令我一個人來背了。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誰來過這裏,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呂公著來擦屁股,隻要有時間,我總能設法彌縫起來。隻是若契丹人來得太快,那說不得這是死罪,其他種種亦顧不上了,我便隻好孤注一擲,上章彈劾呂公著。”


    唐康說得倒是波瀾不驚,但範翔已見著他眼中閃著兇狠的光芒。範翔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鬧著玩的唐康背後有石越,而呂公著在舊黨中,也是連根錯枝,其中更不知道要牽涉多少親貴、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動,又試探問道:“此事郭樞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會不知道?隻不過郭相公是斷不會蹚這渾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盤他本就覺得有他坐鎮,用不著這破防線,亦足以禦敵;何況就算萬一真出了問題,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還可以叫呂公著和我當兵敗得替罪羊。嘿嘿……他本來是奉旨意要查看這城寨修築進展的,但郭相公卻根本不進這大名城,進展如何,他隻管行文給我,我說什麽,他便信什麽。如今他要麽便住兵營,要麽便去沿邊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機會看見那些個破城寨,連這大名府城,他亦絕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長於謀略,這掩耳盜鈴之策,實是爐火純青……”


    到了此時,範翔才終於明白,原來唐康並非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他當年在益州,便敢與益州四司衙門爭長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麵上看依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但實際卻也頗知輕重。他心中又有點凜然若是輪到權謀心計,隻怕唐康還在自己之上。


    範翔亦是聰明人,他知道唐康與他原本相交並不深厚,但今日卻如此交淺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賣自己,更是在逼他說實話。他此時若還是虛與委蛇,便是要將唐康逼成自己的敵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範翔更是萬萬不敢得罪的。


    更何況,對範翔來說,這未始不是一個機會。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隻見唐康的眼中,閃迷心記小說5200爍著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來,他麵前的這個年輕的通判,胸中之抱負,非比常人。


    這一瞬間,範翔忽然想到,朝中黨派之勢力,越來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加到朝廷能去此“朋黨”。自漢唐以來,所謂的朋黨,往往隻要一死,便樹倒猢猻散;但熙寧以來的朋黨,卻入宮將根深深地紮進了朝廷的政治土壤當中如今的新黨,絕不會因為王安石、呂惠卿的倒台而銷聲匿跡;範翔亦無法想象,舊黨會在司馬光死後,便不複存在……那所謂的“石黨”呢?


    範翔的心跳猛然加速。他毫不懷疑石越至少能執政到小皇帝親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時候,難道石黨便會銷聲匿跡嗎?範翔難以相信這一點。他隱隱已意識到,將來的皇帝,很可能將會依賴、利用不同的“朋黨”來掌控權力。這個,史上並非沒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勢,亦明顯表露了此種趨勢。


    那麽……在石越之後,總會要有幾個人出來繼續這龐大的政治遺產……當然,也許現在就未雨綢繆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的確早了些,沒有人能預計這麽長時間裏的變數,但是……


    範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這個“衙內”,的確還有很多的缺點,有些缺點甚至致命。但範翔亦不能不承認,唐康身上,亦有某種連石越都有些缺乏的東西……


    範翔並不奢望能獲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懷疑在唐康那裏,究竟存不存在那種東西,但是,他應當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他還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離唐康這樣的人太近是危險地。他如同一團烈焰,靠得太近了,難免會被燒著。


    範翔沉吟著,他要小心地措辭。


    “康時,實不相瞞,我原本亦算不上使遼的合適人選……”範翔望著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哦啊唐康這樣的聰明人,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真偽,“我對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時日亦不夠長。”他先聲明著,“不過,若以區區之見,此番契丹雖然大舉聚兵,絕非虛張聲勢,然卻也未必一定會南犯。”他亦不願意去考驗唐康的耐心與器重,唐康早已聲明,他“恩怨分明”。


    “哦?”範翔話雖說得委婉,語氣卻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斷言,想必有所憑據?”


    “敢問康時,遼主一麵大舉聚兵,一麵卻又為先帝罷朝,親率百官祭奠,僅以局外人觀之,康時以為遼主是何心態?”


    唐康一時竟是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兒,方有點不太肯定地迴道:“仲麟兄之意是遼主心中亦遲疑難定?”


    “我既不知遼事,亦不曉兵事。然我並不相信遼主會因我朝遭逢國喪,恪於春秋之義而罷兵,那麽遼主如此作為,以常理推斷,便隻有兩個可能,要麽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備,要麽便是他自己亦沒拿定主意。”


    “但遼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難以相信,“他當年兵變奪位之時何等果決,豈會……”


    範翔搖搖頭:“這卻非我所能知者。若從遼主之赫赫英名之來看,的確是不可思議。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罷,大宋也罷,隻要大軍調動,便不可能瞞過對方以今日之事論之,遼國君臣非無智謀之士,不可能不知無論他如何設計,朝廷總不敢掉以輕心。故若用疑兵之計,遼主應當是如此虛張聲勢幾次,令我大宋疲於奔命,日久漸生懈怠後,再出其不意,大舉興兵,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這般疑兵之計要不要真的勞民傷財地大舉聚兵,之士我在遼國,見到遼主有事罷朝,有事親率百官祭奠,當日我也曾親眼見到遼主,總覺得他神色之間,有些猶疑之態。”


    說到此處,範翔又搖頭說道:“不過,連我也不知道我又沒有看走眼。或許遼主便是要沽名釣譽也未可知。畢竟契丹一向也自詡為承唐之正統,自居為中國……然無論如何,此皆可為可疑者一。”


    範翔的解釋,的確是兒戲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論及遼主耶律浚,真實當之無愧的一代英主,說他一麵大舉聚兵,一麵卻連南侵與否的決心都沒有真正下定,這說出來,卻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裏不以為然,隻問道:“既有可疑者一,便當有可疑者二……”


    “這可疑者二……康時當然知道所謂的‘四蕭王’罷?”康時點點頭:“略有所聞。契丹自耶律寅吉、蕭素相繼病逝後,朝中功勳之臣,便餘下楚王蕭岩壽、衛王蕭佑丹、許王蕭惟信、陳王蕭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樞密院,北人喚之為‘四蕭王’。”


    “康時既然在大名府,想來許王蕭惟信極力主張南犯,陳王蕭禧卻極力維護兩朝同好,這些事情,亦瞞不過康時……”


    唐康隻笑不語,默認此事。遼國內部的這些分歧,無論是蘇軾的奏折,還是職方館的報告,都說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不該知道的,在範翔使遼之前,甚至都對此一無所知。但範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權。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權勢最大的四位貴臣,便是所謂的“四蕭王”,這四人中,蕭岩壽為北府宰相,蕭惟信為南府宰相,蕭佑丹為北院樞密使,蕭禧為南院樞密使。遼朝管製極為複雜,無論南北宰相府,還是南北樞密院,都各自掌握實權。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於北、南樞密使一些,而蕭岩壽與蕭惟信的資曆,也要遠高於蕭佑丹與蕭禧。但是另一方麵,在契丹建國的曆史上,宰相府原本是采用“世選製”銓選宰相的,也就是說,大遼的宰相,有很長一段時間,必出於皇族或國舅族,乃是貴族權利的體現。而樞密院之設立,卻正是遼主為了強化皇權的手段。因此,在這樣淵源下形成的遼國官製,便形成一種複雜的關係,我有軍政實權、位次較尊的宰相府,實際權力,反而不如樞密院。南北宰相府成為次於南北樞密院的權力機構,北樞密使則是群臣之首。所以,遼主雖然以資曆較深的功勳之臣蕭岩壽與蕭惟信任北南宰相,卻將樞密院交由資曆較淺,卻是他的心腹之臣的蕭佑丹與蕭禧掌握。


    如此權力結構,原本也無可厚非。


    但問題卻出在許王蕭惟信那裏。唐康曾經查閱樞密院的檔案,知道蕭惟信在當年遼主耶律浚發動兵變奪位之時,曾經陰懷兩端,以致在後來的平亂中,蕭惟信一直被遼主有意無意地防範、疏遠。但蕭惟信畢竟也是遼主的功勳之臣,而且以契丹的傳統,蕭惟信亦是手握實權。因此遼主對他雖然並不信任,卻也免不了要一麵防範,一麵還要籠絡利用。所以蕭惟信照樣能封王拜相,而且也時時被委以征伐之任,鎮壓女直、阻卜等族之叛亂。


    然而蕭惟信對於自己的地位,卻似乎並不算太滿意。從各種報告分析,蕭惟信的怨氣,可能出於在與陳王蕭禧的爭端上。


    蕭禧之地位,原本遠低於蕭惟信,但南樞密院至少在行政、賦稅、部族三事上,都是針鋒相對,而二人的主要矛盾,則發生在部族事務上。


    契丹今日之國策,乃是由衛王蕭佑丹所奠定的“聯漢、奚以製蠻夷”。契丹在統治的核心地區,有待漢族和奚族,與兩族一道分享權力,宣揚“漢契一體論”等觀點,並輕徭薄賦,拉攏二族,以穩固政治。但對除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部族,則實行殘酷的壓榨政策。蕭禧與蕭惟信的爭吵,十之**,便都發生在對其餘部族的態度上。


    蕭禧主張即使對漢、奚以外的“蠻夷”,也要懷柔……


    蕭惟信卻認為契丹本以弓馬立國,對不聽話的蠻夷,自然不能客氣,更質疑蕭禧是含沙射影地指責他在鎮壓叛亂時,過於殘暴唐康曾經聽所,蕭惟信曾因阻卜某部族遲交賦稅,將滿族兩千餘口,男丁全部殺死,女人與孩子,全部用馬活活踩死,還強令著幾十個部族頭領去觀看……


    蕭惟信請求將漢族事務劃歸南樞密院、南宰相府管轄,將中書省虛設,以“減少冗官”,節省用度……


    蕭禧卻堅決反對,以為“漢俗不與國俗同”,雖“三族一體”,但依然應當“以漢官、漢俗治漢人”……


    蕭惟信大讚遼主武功過於唐太宗,中興大遼,勸遼主以“四海來朝”為誌向……


    蕭禧卻上表說“強鄰環視”,要遼主“通好於南朝”,“不可複以二十年前之南朝視之”……


    總而言之,二人之矛盾,幾乎難以調和。


    唐康知道蕭禧曾經數次使宋,對宋朝之認識,自然遠較於其他官員為深。而且他原是北麵林牙出身,雖然契丹人往往不分文武,但是能做到林牙,在契丹人當中,便算是真正的讀書人了。而他如今之官位,更被契丹人視為“文官”之首領。故此,在契丹要臣中,蕭禧與北麵林牙承旨趙思茅、翰林學士承旨室得臣等人,是極力主張維持宋遼通好的那趙思茅與室得臣,亦非尋常大臣,據說近幾年遼主之聖旨,十有**,都是這二人主筆,凡有軍國大事,遼主都會先征詢他們之意見。


    但蕭禧等人對契丹朝政的影響力,卻在這幾年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雖然唐康一直認為蕭惟信隻不過是希望挑起更多更大的戰爭,以牟取更多的權利與功勳對蕭惟信這類人而言,他的權力、功績、財富,都是要靠戰爭與搶掠來滿足,但從唐康了解到得情況來看,在契丹內部,蕭惟信一直都有很多者契丹的國力愈是恢複、興盛,這類的者,就越多。在幾年前,契丹的新貴們還能從宋遼貿易中享受極大地好處之時,蕭禧們還能壓製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好戰之徒。但這幾年間,契丹國用日漸匱乏,金銀?錢,要麽流入大宋,要麽被貴人用來修建佛寺,眼見國內百貨騰貴,民怨四起,身為南樞密使的蕭禧免不了便成為眾矢之的。而自遼主重新統一遼國以來,契丹幾乎沒戰必勝,軍力強盛之下,越來越多的契丹貴人,開始懷念耶律阿保機與耶律德光的時代……而對於宋朝趁火打劫,不再向遼國交納歲幣,更讓許多人憤憤不平。一段時間內,隻是懼於宋軍大敗西夏的強大,這些人還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宋軍在益州顏麵盡失,熙寧十七年以來,國內危機不斷,千瘡百孔,久懷不滿的契丹貴人們,幾乎都覺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候。


    這一次遼國極力主張南侵的,除了南府宰相蕭惟信以外,更有夷離畢韓何葛、北院宣徽使馬九哥等重臣這韓何葛是渤海人,而馬九哥則是漢人,即是說,契丹國內主張南侵的勢力,早已不限於契丹人。其勢力之強大,絕非蕭禧和他的那一班“文臣”可以相提並論。畢竟,契丹與大宋不同,契丹文成的地位,總體來說,是比較低的。


    因此,唐康心裏抱的指望,是遼主耶律浚與衛王蕭佑丹還能夠保持清醒,唐康到大名府雖然不久,卻已了解遼主的關鍵。遼主耶律浚在遼國威信極高,其權力亦非大宋朝之皇權可以相比,是戰是和,最終還是決於他之口。而在遼國,最能影響到耶律浚的,無疑便是衛王蕭佑丹。唐康雖然並不知道詳情,但他亦隱約了解到一些,石越遣範翔使遼,其中另有隱情。


    他表麵雖然做出一副很認真聽範翔分析的神色,心理麵卻並未太當迴事,他隻想從範翔的言語神色中,得到一些他的秘密使命是否成功的訊息。


    “……重臣各持戰和之策,人心未一……”


    範翔繼續在口若懸河地分析者契丹國內的形勢,說著唐康早已了如指掌的事情……唐康眯著眼睛望著這位“告哀使”,心裏麵也在揣測著:他的語氣如此肯定,究竟隻是出於他那一廂情願的亂猜,還是另有所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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