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石越急匆匆趕到待漏院時,赫然發覺,除了韓忠彥與“至寶丹”外,所有的宰臣,竟然全部到齊了。此時外朝還在喪期,所有的人都穿著喪服,每個人的臉色都表情嚴肅,不發一言――待漏院的氣氛,從未如此的緊張過。


    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突然失控!


    三十七名參加省試的貢生,身著喪服,擊響登聞鼓,在登聞鼓院外痛哭,聯名上書,痛斥韓忠彥不忠!


    他們直指石得一之亂,乃是為了迎立雍王!痛罵韓忠彥隻問狐狸,曲護豺狼,是為了迎合高太後,希求富貴。說他為子不孝,為臣不忠……並且要求高太後大義滅親,誅亂臣賊子,以安天下!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目瞪口呆――韓忠彥竟然毫不避嫌,直接派兵將他們全部逮捕入獄,然後自己進宮請罪!高太後悖然大怒,斥責這三十七名貢生“妖言惑眾,離間君臣母子,於大行皇帝大不敬”,令開封府嚴加訊問,追查有無幕後指使!


    這又是一樁大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更糟糕的是,這三十七名貢生中,有十名白水潭的學生,七名太學生……從侍劍的稟報中,石越才知道,原來白水潭與太學這些日子中早有類似的流言,隻是沒有人知道,這些貢生竟然會跑出來打抱這個不平!


    開封府中,因為謠傳雍王與叛亂有關,看到趙顥一直“平安無事”,那些因為皇城司叛亂而受到牽連的人們心中早有不滿。對大行皇帝的懷念與愛戴,伴隨著這種不滿的情緒,在這個時間,很容易就能轉化為對小皇帝孤兒寡母的同情……白水潭與太學的士子牽涉其中,勢必令局勢更加複雜!


    石越心裏麵很明白,待漏院裏的每一個宰相也都很清楚,汴京百姓的怨氣,可還不止這一樁兩樁,若然在這裏引爆的話,關於交鈔、物價,種種怨氣,便會全部從這個口子衝出來……


    石越又想起自己的封建大計,心裏麵更是五味雜陳。


    內東門小殿。


    殿中早已摒退侍衛,珠簾後麵,高太後坐在禦座上,陳衍等幾個心腹的內侍侍立兩旁。珠簾之外的殿中,隻有韓忠彥一個人。


    高太後鐵青著臉,望著站在下麵的韓忠彥。


    垂簾聽政的高太後,隻有這麽一個弱點――她最疼愛的兒子趙顥。但便是這一個弱點,竟然屢屢被人用來挑戰她的權威。她絕不相信這件事情後麵沒有陰謀――即使這些士子年輕氣盛,亦絕不會傻得隻憑流言,便做出這種蠢事。


    這是高太後無法理解的愚蠢。


    侍立在殿中的韓忠彥顯得平靜,仿佛他根本不曾被卷入這場風波當中。


    “這些人喝多了。”韓忠彥對審訊的稟報,一開始便令高太後感到荒謬,但韓忠彥的表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這三十七人互相全部認識,臣已經查明,此前他們的確全在會仙樓喝酒――會仙樓的掌櫃和酒博士都記得他們。民間禁酒哀悼之令剛過,所以他們亦不算違禁。在喝酒時,有人聽他們提到雍王與曹王晉封的事,訊問時,他們中亦有人承認,他們因為聽到雍王晉封之事而不滿……”


    “你的意思是,他們隻是醉酒鬧事?!”高太後厲聲打斷了韓忠彥,“汴京喝醉酒的人成千上萬,怎麽便他們來敲登聞鼓?!”


    “他們誤信流言。”韓忠彥依然很平靜,但語氣堅定,“此前有流言說,石得一之亂,是為了迎立雍王。還有人說,太皇太後遲早會廢掉幼主,另立雍王……”


    “一派胡言!”高太後騰的站起身來,悖然大怒。


    她隔著珠簾,怒視著韓忠彥――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韓忠彥這些鬼話。韓忠彥隻不過是為了讓所有人好下台階罷了。他隻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便如同他在雍王之事上的所做的一樣。


    她知道是誰容不得雍王。


    石越、王安石……這二人都曾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他們一定會將雍王當成六哥的心腹之患。而且,這亦是朝中真正有能力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的兩個人!


    她也知道石越曾經私下裏見過王安石,此後,王安石便主動請求出鎮杭州,去推行石越的鹽債――高太後不信任王安石,她一點都不信任王安石。而王安石竟然願意為了支持石越,做出如此大的讓步!他不惜去杭州,二人背後,究竟又有著什麽交易?


    還有桑充國……桑充國對六哥一直忠心耿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是石越的大舅子。


    十個白水潭的,七個太學的!


    還有誰能對這些士子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喝醉了酒?聽信流言?


    是桑充國的盅惑,還是石越的暗示?!


    你們當我隻是個深宮中的婦人,可以隨便擺布麽?!


    這是挑戰還是試探?兩個輔政大臣想知道垂簾的太皇太後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太後又想起曹太後對石越曾經有過的猜忌。


    若是有人想試探她,那麽她高滔滔便一定會給他一個迴應。她會讓他知道,究竟誰才是神器之主!


    王安石想去杭州,便讓他去。石越又想去哪裏?!


    高太後在珠簾之後,望著韓忠彥,忽然一字一句的說道:“大府,老婦雖在深宮,亦曾聽說,白水潭的學生,至今都管石相公叫山長,此事可是屬實?”


    “太皇太後!”韓忠彥震驚的抬頭,望著珠簾之後。


    “大府亦是遺命輔政之臣。大府且看看這些!”


    韓忠彥此時已再無剛才之從容,他驚疑不定的望著陳衍捧著一疊奏折,送到他麵前。


    “大府可以看看,這裏全是彈劾安燾、李清臣的折子,本朝從無建輔政大臣之先例!大行皇帝托孤於卿等,實是感於君臣相知之義!”


    但不是叫你們為所欲為!


    “臣等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韓忠彥再也站不住了,連忙跪了下來。


    “韓家之忠義,大宋人人皆知。”高太後冷冷的說道,“我隻希望,這些喝多了酒的貢生中,不要有石相公的學生才好!”


    韓忠彥頓時一個激靈,“太皇太後!”他抬起頭來,顫聲說道:“太皇太後絕不能有如此想法!”


    絕不能有如此想法?!高太後注視著韓忠彥,你也疑心此事與石越有關麽?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絕想不到,高太後竟然會疑心石越,但是他卻知道,石越如今已今非昔比,高太後若要對付石越,休說司馬光與王安石不會同意,縱然同意,也會掀起軒然大波。這樣做的結果,隻會令得國家更不穩定,而高太後與石越之間,將會一直互相猜忌與不信任。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再次重複了一遍,“臣隻恐這正是契丹離間之計亦未可知。若朝廷無石越,非止交鈔之事無法收拾,臣隻怕今日罷石越,明日契丹便已南下!”


    “君臣相疑,非國家之福,太皇太後聖明,還乞三思!以石越之賢,斷不會為此無父無君之事!”


    珠簾之後的高太後頓時怔住了。


    她並非不知道朝廷對石越的倚重,但她絕未想到,原來連韓忠彥的心裏,也是如此倚賴石越!


    高太後忽然感覺到一陣恐懼!


    她從來不介意分享權力,從執政的第一天,高太後便已經決定,要任賢遠佞,她不會如曆史上的其他女主一樣,任用私人,她會尊重兩府的權力,她會與賢者分享權力!如此,國家的政治方能清明。


    但是,這種分享,應當是她主動賞賜出去的,而不是被迫的。臣下應當對她的這種賢明感恩戴德,歌頌她的英明與賢德;而不是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容挑戰!


    高太後緩緩坐下禦座,雙手卻緊緊抓住禦座的扶手。她親眼目睹過三位皇帝登上皇位,也目瞪了三位皇帝的死亡。治平年間發生的事情,更令她終生難忘。她知道宰相的權力,如曹太後那樣的人,也會被韓琦說撤簾便撤簾!


    而她的禦座之前,珠簾之外,還有六位輔政大臣!


    即使六哥還年幼,撤簾並不是眼前的威脅,但是,她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輔政大臣們主導的兩府,可以輕而易舉的架空她!


    她垂簾聽政還沒幾天。高太後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地位並不比石越穩固。


    但是……她高滔滔依然會迴應這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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