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百郡宋山川(三)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象是被什麽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內心如火焰一樣燃燒著,他很想加入這個圈子,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論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並論,無論與範翔相提並論,甚至也無論與曹友聞相提並論。


    這令得吳從龍非常的不甘。


    當年他們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最不得誌。若非是陳良還掛念著幾十年的交誼,他甚至可能一生之中,都徘徊於州縣,脫不掉那身綠袍――這無論如何,都讓吳從龍感到沮喪。原想有機會重新迴到京師,盡管隻是個小小的鴻臚寺主薄,但眼見著石越大權在握,吳從龍也曾經幻想自己將會跟著平步青雲。


    然而,第一次進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桑充國在的時候開始,吳從龍便很努力的想融入石越的談話當中,讓石越能賞識自己,但,坐了這麽久的時間,吳從龍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麵上看起來可能沒什麽,可實際上,卻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


    傳聞桑充國與石越之間有齟齬,然而桑充國在石越麵前,總讓吳從龍覺得他們就是屬於一個圈子的;即使是曹友聞,隻是一個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吳從龍很快覺察到,石越對曹友聞已是青眼有加!


    這更令吳從龍焦慮不安。


    石府已經今非昔比,想見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裏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見的未達之士,一個月能有十餘人就不錯了。吳從龍是陳良的舊交又如何?曾經見過石越如何?被人視為石黨又如何?他心裏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他早已聽說過,曹友聞與陳良關係最好,做了這麽多事,等了這麽久,才有機會見著石越一麵!


    他吳從龍才迴到京師,便有機會麵見石越,這已經是上天眷顧。但吳從龍絕不會天真的將此視為理當所然,更不會以為將來時時會有如此機會,若他不能抓住眼前這機會,從此以後,再想進入這石府,將要艱難萬倍。


    明白這些,吳從龍心裏無法不著急。但他卻又實在插不上嘴,石越與曹友聞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錢莊總社……吳從龍聽說過周應芳這個名字,也聽說過一些錢莊總社的事情,然而石越問曹友聞的,卻盡是一些非常細節的事情。


    吳從龍隻能盡量認真的聽著,囫圇吞棗的記下來。同時暗暗在心裏安慰著自己,無論如何,石越談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迴避自己。雖然心裏亦知道這不過是因為所談內容談不上機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泄露,但這也總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認真,這種商賈交易之事,卻實是他毫無興趣的。打一生下來,吳從龍就沒怎麽親自管理過錢財,家裏凡是涉及貨殖的事情,在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皆由他母親負責;他母親去逝後,則是由他夫人負責。不僅吳從龍從來不知道家裏究竟有多少財產,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詞,卻似乎也並不擅長貨殖,總之吳家的生活,也不過隻是能勉強維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準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吳從龍早已哈欠連天了。


    因此,吳從龍的思緒,總是不自覺的飄到自己寫給石越的那份劄子上去……


    那是吳從龍的興趣所在,雖然吳從龍並不知道石得一叛亂的更多內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覺,讓他相信朝廷在此時刻,會格外的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來,大宋朝宗室人數眾多,也早已成為朝廷的隱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僅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開銷,便幾乎接近於汴京全部官員的每月用度的兩倍,相當於汴京駐軍軍費開支的六七成!這還不包括賞賜、各種補貼。因此,自王安石拜相後,才不得不推行對宗室之法的改革,取消對“袒免親”以下宗室的賜名、授官,以節省開支,同時作為一種補償,允許他們進入宗學學習,並參加特殊的科舉***。


    但這種改革,卻是不徹底的。整理發布於àp


    吳從龍對此問題,比旁人有更多的興趣去了解、關注。大宋朝三大宗係,外加上濮王係,所謂的“袒免親”(注一)也是為數眾多。即使是袒免親以下,朝廷雖然不再讓他們輕易當閑官、拿俸祿,然而即便降低難度、單獨***,能考上進士的也是少數,朝廷亦不得不給他們生活上的補貼。但即使如此,許多宗室依然生活困難,甚至包括許多袒免親以內的宗室,都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富商之家,靠賣女兒維持家計。


    另一個現實的問題,則是居住問題,原本大宋朝的宗室,全部聚居在汴京,住房為朝廷提供,然而,隨著宗室人口的暴增,日益擁擠的汴京城,已經無法提供宗室們足夠的住所,朝廷不得不嚐試讓部分宗室分散到西京、北京去居住,但顯然這也並非長遠之計,休說汴京宗室所住的坊區依舊擁擠,縱使分散到四京,遲早有一天,其餘諸京,也會麵臨如開封一樣的窘境。


    因此,吳從龍相信,眼前正是徹底解決宗室問題的良機。


    他連夜寫了一篇劄子,向石越獻策,在分析了宗室的現狀與未來的隱患之後,他在劄子中提出了解決之策――用周官封建之遺義,將對帝室威脅較大的四大宗係的袒免親以內,分別安置於四京,如此汴京的宗室人數減少,將易於控製;而將無甚威脅的袒免親以下,分散到各路州居住,按人口授予一片田地,在那些地方,物價遠比汴京要低,應酬亦少,不僅朝廷可以節省一筆開支,宗室們也可以耕讀傳家,保證衣食無虞……


    但吳從龍卻並不知道石越究竟有沒有看過他的劄子。他隻能抱著萬一的希望,繼續聽石越與曹友聞說著什麽結算錢莊。隨著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深入,吳從龍隻覺他們口裏吐出來的字、詞,一個個的從耳邊飄過,他卻漸漸充耳不聞……


    “……在婆羅洲的南麵,有?婆等國,東北方向,有摩逸諸島,而在摩逸、婆羅洲、?婆國的東邊大洋之上,更有無數的島嶼。海上都傳說,女人國便在這萬島之中,隻是無人知道究竟在何處;還有水手說,過了這上萬的島嶼,再往東去,便是東大洋海,昆侖仙山,便東大洋海的彼岸……”


    不知何時,石越與曹友聞的對話,已經轉到了南海的風土人情上麵。


    “如摩逸島(注二),以及隸屬於摩逸之三嶼、白蒲延、蒲裏嚕、呂宋諸島,其中並無邦國。學生有一年曾被海風吹到呂宋島,知摩逸島實不及呂宋、三嶼大,學生以為,呂宋、三嶼等是否果真隸屬摩逸,亦不得而知。或是因中國之商賈,通常與摩逸交易較多,而有訛傳亦未可知。”


    “故所謂南海諸國中,如交趾、占城、真臘、蒲甘、三佛齊、?婆六國,皆一時強國也;這六國當中,又以?婆釋家盛行,國力最弱,不過與被朝廷伐滅之勃泥國國力相當。至於其餘諸國,名之曰國,實不過一部族,一城邦也。隻不過如丹流眉、蓬豐等國,臨近三佛齊、真臘,其地方雖小,卻夾於大國之間,有投鼠忌器之慮。而摩逸諸島,以及婆羅以東之諸島,薛侯經營以久,朝廷威信素著,而所有無人之荒島,更已視為皇家之私產,若有朝一日,朝廷欲收為州縣,亦反掌可定。


    曹友聞對於鼓動朝廷用兵,可謂念念不忘,不肯放過一切機會。


    石越一心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沒留心他這點心機,愕然說了一句:“州縣?”旋即搖了搖頭,道:“所謂鞭長莫及,用兵雖不難,然而將來要收賦稅可是麻煩事,弄不好,又是一個西南夷之亂。而且,隻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那裏做縣官,縱有人去了,天高皇帝遠,難保不為非作歹,鬧出亂子來,還要朝廷收拾。此非淩牙門、歸義城可比,朝廷還可以謹慎的善擇守吏,朝廷沒那麽多好官吏可以派。”


    石越說完,意猶未盡的又搖了搖頭,道:“不成!不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要收為州縣,一定要屯軍、移民,背上三五十年的包袱,將來果真富饒起來,卻又留下割據之患。此非上策,此非上策!”本


    石越隻顧自己說著,全沒注意到,曹友聞與吳從龍已經麵麵相覷――石越如此迴答,無異於告訴二人,他的確曾經認真考慮過“破界帖吧收為州縣”的事!


    二人頓時精神大振。曹友聞終於確信,說服石越對注輦國用兵,已非一件多麽遙不可及的事情。而吳從龍卻是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一件大事來――便在這一瞬間,剛才石越說的什麽“小馬駒”,在吳從龍的腦海中,都變得明亮起來。


    “州縣固然不行,恢複封建之製呢?”吳從龍忽然插道。


    眾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吳從龍在說什麽,但隻過一小會,所有的人都反應過來。


    自潘照臨以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話驚呆了!


    但吳從龍卻留意到,石越雖然做出驚訝之色,但他的眼神,卻與其他人全然不同――石越並不是真的吃驚。


    吳從龍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果然有此想法,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了機會,他連忙又說道:“我記得相公曾經說過,正是因為周官封建之製,今日之東南,才能成為華夏。自古以來,便有在朝廷鞭長不及的地方,封建諸侯,為國家藩籬之慣例……”


    “妙哉!妙哉!”曹友聞忽然也長籲了一口氣,讚道:“唐太宗未能恢複封建製,原因是貞觀諸臣認為封建製容易引發割據內亂,使手足相殘,更傷及國家之根本。若封建南海,則無此慮。諸侯們在南海稱王稱霸,另當別論,然若想自南海而威脅中土,四五百年之內,不必做此想……”


    “允叔說得不錯。”此時吳從龍是絕不會允許別人來搶他的風頭的,“反而朝廷若有奸賊內亂,南海各諸侯卻可齊心協力,與國內之忠臣聯手,共扶帝室。封建南海,是有周、漢之利,而無周、漢之弊!”


    “這不過是異想天開!”吳從龍沒料到,他話音剛落,潘照臨的一盆冷水,便毫不留情的澆了下來,“此議絕不可行,朝廷宗室,有幾個願意去南海那種瘴癘之地受苦?相公若提出此策,將比王安石更招宗室之怨氣。


    “先生所慮誠是。”吳從龍看著石越的眼睛,隻覺渾身都熱血悠悠,他生怕石越被潘照臨說動,搶著迴道:“然而在下以為,宗室中固然有人安於享樂,卻也不乏英俊才傑之士。朝廷為安全宗室,對宗室諸多限製,隻怕也有不少人盼著有機會一展鵬翅。”


    “子雲說得極是,本朝宗室,猶多才俊,這亦是清議一向所惋惜的。”陳良也忍不住說道。


    封建南海!即使是陳良這樣老成而無甚野心的人,也不由得被這“異想天開”所震撼!


    也許,這才是趙宋萬世基業的開端!


    “大鵬不過幾隻,麻雀卻有成千上萬,有這些麻雀在,太皇太後又豈會答應?!”不知為何,潘照臨似乎非常反對此事。


    這令得石越都有點意外。


    然而,吳從龍此時卻完全沒有去細想潘照臨為何會反對,他已經完全沉浸於自己提出來的這“異想天開”的構想當中。


    “不試試又如何知道?在下願意上書朝廷,試探朝廷之意!在下相信,以太皇太後之英明,不必有觸龍,亦知道如此做才是為了趙家好!此乃千年之長策!”


    潘照臨已是沉下臉來,厲聲道:“縱是千年長策,若惹得怨聲載道,又有甚好處?縱是吳大人上書,天下人又豈會不知這是相公之意?相公身居高位,更要避嫌疑,那些不滿的宗室,難保不會籍此造謠,汙蔑相公是借此驅逐宗室,有不臣之心,又當如何?”


    這話卻是說得厲害了,眾人一時都不敢做聲。吳從龍心裏甚是委屈,卻不敢再爭辯,隻是漲紅了臉,望向石越。


    石越也是一臉不解的看著潘照臨,說道:“先生所慮雖然不無道理,然我身居相位,既是有大利於國家的事,又豈能畏首畏尾,不敢作為?子雲之策,我以為甚善。封建南海,實為一舉多得。兩千年之前,周人興於陝西,用封建諸侯,而將華夏勢力拓展至函穀關以東;西漢立國之初,亦是借諸侯王之力,控製關東、長江以南。華夏版圖中最為穩定之部分,封建之功,絕不可沒。漢武以後,後儒不知封建本意,隻知封建之害,卻不曉封建之利,故恢複封建,遂成迂腐之論。然漢唐經營西域,不用封建之策,曆時千年,中國強盛則有之,中國衰弱則失之,經營千餘年,不僅今日西域不歸中國所有,甚至連西域之民,也絕少漢人。其中之原因,豈不值得深思?故我亦以為,今日若要經營南海,非有封建之策,絕不能使南海華夏之。封建之製,有周製、有漢製,以形勢論之,今日之形勢類西周,世人亦以為周製勝過漢製,故吾用周製!”


    “周製?!”吳從龍幾乎忍不住要驚唿起來。盡管大宋朝絕大多數的儒生都知道要恢複周製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恢複周製,亦是無數儒生的夢想。


    “不錯,我將建議朝廷,用西周封建之製!”石越的臉色,也因為興奮而隱隱變紅了,“封建南海,除為了經營南海外,還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宗室問題。”他轉向曹友聞,“海商們的抱怨,亦可迎刃而解!諸國封建,海上之商機,將百倍於今日!”


    曹友聞點了點頭。他心裏當然知道,這將是多大的機會。對他曹家來說,尤其如此――到時候,所有諸侯國,最需要的,除了糧食布匹,就是兵器!什麽注輦國,它可以去死了!


    “此乃解決東南危機最好的辦法!”石越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是國喪期間,忘記了趙頊死去的悲痛,他臉上露出一種神往的微笑,“它不僅是我華夏的另一匹小馬駒!”


    沒有人知道石越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人注意到他說的是“不僅”,在石越看來,封建南海,還可以解決他更多的難題――比如,他不必再擔心人亡政息,因為他將開啟一個華夏文明內部競爭的時代,這將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的時代。他將華夏文明變成了許多個的雞蛋,放到了不同的籃子裏,而且,這些“雞蛋”還會相互競爭。曆史告訴石越,過一二百年,南海的諸侯之間,會相互爆發戰爭,這些戰爭會曠日持久,最後隻有強者能夠生存。而在這一二百年之內,諸侯們會一致對外,向“非我族類”進行擴張,同時,其中必有許多出色的諸侯,會竭盡所能的招攬人材――這甚至會讓大宋朝感到壓力。


    也隻有在這種文明內部競爭的環境中,才會有所謂的“百家爭鳴”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對於華夏文明內部的秩序,這還將是一個相對和平的時代――新的西周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士大夫的地位會得到質的改變,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雖然極高,但是,他們依然沒有選擇權!盡管儒家的價值觀是一種“天下價值觀”,但華夷之辨,兼之有風俗語言文化之不同,還是會讓他們不那麽願意投靠被視為夷狄的遼夏等國。但是,將來的南海諸侯們卻不同,他們都屬於華夏!擁有選擇權的士大夫,將是什麽樣的風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來,因為,他隻在古籍中,讀到過春秋戰國的士的風采。


    另外,石越還會得到一份贈品――他再也不用擔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貿易會在有一天被權力者中止,因為,在大海之中,將有了與大宋朝緊緊聯係的血脈。


    名副其實的血脈!


    石越已經意識到,他很快將迎來他人生中,最波瀾壯闊的時刻。


    這亦將是大宋朝曆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時刻!為了這個時刻的到來,石越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遊說高太後與兩府。他知道眾人需要什麽,石越相信自己擁有足夠能打動高太後、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的籌碼。


    “子雲,我讀過你的劄子,子雲熟知曆代典製,子雲迴去後,可擬一個章程出來,送到兩府。其餘的事,我自有辦法。”


    到石越的吩咐,吳從龍在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一條由青色的雲彩鋪成的大道出現在自己眼前。


    注一:指五服之外的遠親。


    注二:摩逸,即麻逸,今譯民都洛島,參見《新宋?十字》附錄。後麵之三嶼,指加麻延、巴姥酉、巴吉弄三島,據史家考證,當是今民都洛島西南之卡拉棉、巴拉望、布桑加等島。白蒲延、蒲裏嚕,分別指呂宋島北麵的巴布延群島、西部的波利略群島。阿越按:呂宋島之宋譯名,雖有學者據宋人之《諸蕃誌》,疑“裏銀東、流新、裏漢”三名中,或有呂宋之宋譯名,亦有學者相信麻逸島兼指民都洛與呂宋兩島,但終不可考,故本書采用明代之譯名呂宋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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