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二點,右掖門。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問著許繼瑋,再也沒有了一個時辰前的從容。馬上便要天亮,但此時,非但連雍王沒有見著,竟連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這些人都未見著。韓維、蘇轍與呂大防住得比較遠,此時未至倒也罷了,但馬、王、範三人,算算時間,再慢也應當到了。他現在扣住的,隻有吏部尚書王珪、禦史中丞劉摯,還有幾個翰林學士;連韓忠彥、李清臣也不見蹤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變。


    許繼瑋搖著頭,道:“問過各門,都說未見著。會不會……”


    “福寧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惱怒地打斷了許繼瑋。按計劃,許繼瑋此時應當率兵去開封府了。


    “福寧殿還在強攻,應當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邊……”


    “還在強攻!”石得一急得頓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點兵力去幫朱大成。”


    許繼瑋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麽?!”石得一幾乎跳了起來,雖然原本的計劃中,的確沒想過朱大成能贏過楊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時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來周詳細密的計劃,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無論哪處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個勝利來支撐自己的意誌,追隨他兵變的人,更需要一個勝利來鼓舞士氣!


    但許繼瑋卻有點不識時務:“有人發現他的屍首,下官正想稟報……”


    “罷!罷!”石得一這時候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該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著許繼瑋,心裏不由得一驚,他從許繼瑋的眼神中,看到了動搖之色!“有甚是好是壞的?”石得一頓時裝得更加鎮定,眯著眼睛笑道,“一點點意外在所難免。”


    “但……”許繼瑋也不是那麽好騙的。他並非主謀,見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頭,從此無人知道他也參與了叛亂,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但石得一卻不再容他多說什麽:“速去下令,關閉宮門!”


    “押班?”


    石得一抿緊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聽說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將剩下能帶的兩三百人全帶上,全力攻下福寧殿!”


    “得令!”石得一的話,仿佛又讓許繼瑋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隻要攻下福寧殿,便等於擁有了最大的一顆籌碼。為何沒早點想到這點呢?


    石得一從眯著的眼睛縫裏看了一眼許繼瑋,他可沒有許繼瑋這麽天真,石得一比誰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麽貨色,攻下福寧殿?他出此下策,不過是迫不得已,作最後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擊,還有可能反敗為勝,若是繼續這麽下去,隻怕平叛的軍隊未到,許繼瑋便會先砍了他的人頭。


    隻是,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勝利依然渺茫!他雖然想跟自己說,自己今晚這番兵變實在是迫不得已,是無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裏,還是感覺說不出來的懊惱,皇帝死得這般時機不好,雍王當真無能,居然一直不能進宮!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臨陣退縮了吧?這沒骨頭的雍王,心裏頭倒是時時刻刻想著皇帝寶座,可保不定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了……卻是這樣一個醃漬人,居然便把俺推到這個境地!他這時將一肚子的怨恨全灑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貴,敗事了卻是俺被砍頭!石得一感覺自己被雍王給耍了一般,這下好,這下好,那雍王沒進宮,說不定天明清算時,還算不到他的錯處!


    石得一又是懊惱,又是自責,心中越發不平,趁著許繼瑋去召集部屬,抬頭看了看天色,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勢,便連那該死的北風,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點,福寧殿。


    李向安與陳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著高太後的雙腳,二人一個勁地叩著頭,額頭上鮮血淋淋!“太後,太後乃是萬金之軀!”


    “什麽萬金之軀!”高太後斷聲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將門……”她說道這裏,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麽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石越出現在正殿門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塊綾布裹著,布上全是鮮血。


    “太後不能出去。”石越沉聲道,“這些叛賊喪心病狂,他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還沒有援兵嗎?”高太後是個聰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無比定地說道,“五更一到,叛賊必然散去!此時縱有人心存觀望,亦已知道成敗了。算算時間,最遲兩刻鍾內,唿延將軍必先率援兵前來。”


    高太後注視著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裏,沒有半分的猶疑,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溫聲道:“若援兵不至,我與聖人,亦絕不受辱。”


    “太後放心。”石越迎視高太後,“石越不會成為宋室罪人!”說罷,向高太後欠身一禮,便轉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時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時正光著背心,靠在一根柱子旁邊,讓人包紮著。他身邊的唿延國、高豎,都已經戰死,再也沒有人如影如隨地跟著他,但他的西夏班侍衛,亦已經死傷殆盡。李舜舉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著石越。


    殿外之人,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不受傷的。連石越都被亂箭射傷,更何況那些還要衝鋒陷陣的人?


    |“石帥……”見著石越出來,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開幫他包紮的兩個太醫,大步走到石越的眼前,盯著石越雙眼,挑釁似的問道:“石帥以為外麵還能贏嗎?”


    越迴視著他,淡淡說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聲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譏諷地望著石越。此時,殿外能戰之人,最多不過百人。“保忠素聞石帥知兵法、善將將,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兩刻鍾之內,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靜地望著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將軍守不了這最後兩刻鍾。”


    仁多保忠冷笑著,大聲道:“若兩刻鍾之內,勤王之師能至,末將定能守住。但敢問石帥,為何如此肯定兩刻鍾必有援兵?”


    “因為忠義!”


    “忠義?”仁多保忠一時愕然,臉上頓露不屑之意。


    卻見石越環視四周眾人,厲聲光哥傳《》道:“因為本相相信,這世上固有奸臣賊子,然亦有忠義之士。楊士芳、唿延忠、田烈武輩,隻須叛賊一刻不傳其首級直刺,本相便相信他們定會率兵前來勤王!計算時辰,兩刻鍾之內,援兵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為然,卻聽李舜舉一手捂著胸口,忍痛高聲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話,楊將軍、唿延將軍必會率援兵前來!”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舉,他心裏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卻也隻能追隨石越到死了。他雖一時衝動,忍不住要譏諷石越幾句,卻還沒傻得非要自亂軍心、自尋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轉身又走迴柱子邊,提起自己的佩刀,嘶聲喊道:“還能拿刀的隨我來!”


    便在此時,忽聽道外麵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個內侍趕緊爬上宮牆,才看得一眼,便興奮得手舞足蹈,竟從宮牆上摔了下來。


    “發生何事?”仁多保忠搶上去問道。


    卻見那內侍爬了起來,興奮地喊道:“援軍!援軍!”


    “啊?”福寧殿內,所有的幸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鎮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過一個內侍,激動地喊道:“快,快去稟報太後,聖、聖人!”


    仁多保忠迴頭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邊的一百多侍衛、內侍高聲吼道:“殺!”高舉著佩刀,衝了出去。


    石從容再也想不到,僅僅是一瞬間,形勢便逆轉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寧殿又久攻不下,眼見著風雪漸停,馬上便要天明,已經令石從容心內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寧殿的守軍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連天。皇城司的驕兵悍卒,哪裏曾見過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是人數占著絕對優勢,隻怕早已經四散逃亡,但在這麽大的風雪天氣中,和如此悍勇的對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從容迫不得已,隻好下令休息一會,準備待會兒一鼓作氣,再攻下福寧殿。


    不料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些班直侍衛與一隊天武軍忽然從背後殺了過來,這一千餘人眾,頃刻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但石從容敢肯定,敵人的兵力絕不會超過己方,但那些兵吏卻似乎都沒有腦子,沒有人想要抵抗,任憑石從容聲嘶力竭地勒束著,卻依然隻顧四散逃命,隻有幾個班直侍衛還在拚命抵抗。


    石從容揮刀砍倒三四個逃兵,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眼見著從福寧殿內,又衝出百餘人來,內外夾擊之下,再無生理,石從容不由得閉上眼睛,高聲叫道:“完了,完了!”


    此時的石從容,已經跌倒絕望的深淵,他舉起刀來,想要橫刀自刎,但刀剛放到脖子上,他便開始怕痛,慌忙將刀丟了。他茫然四顧,正欲學那些潰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後脖一陣寒風襲來,他霍地轉身,卻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正揮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罷!”石從容腦子裏,忽然這麽想到。


    “逆賊石從容死了!我殺了石從容!”亂軍之中,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手裏高舉著石從容的人頭,扯著嗓子大聲喊著,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功勞一般。


    這番喊叫,的確起到了效果,遠處,帶著幾十個衛士保護著趙傭,一直沒有參戰的楊士芳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張弓來,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點,右銀台門。


    石得一與許繼瑋呆呆地望著一路潰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許繼瑋瘋了似的抓住那些潰兵亂叫,忽然,便覺得背上被什麽東西插了進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轉過身來,卻見石得一猙獰地望著自己,不知何時,他部下的兵吏,竟也變成了潰兵,轉眼間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許繼瑋一腳,連劍也不要,麻利地脫去外衣,便往西華門跑去。但他亦沒跑得幾步,便聽到後腦上一陣風起,隻聽“砰”的一聲,雙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貴。”童貫望著被自己用一塊城磚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頭顱,扯了塊布包了,又悄悄溜迴了剛剛藏身過的國史院附近的陰溝裏。


    這麽兵荒馬亂的時節,又手握著著一場天大的富貴,他童公公可不能給人誤傷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華門、左掖門、右掖門外,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皆各自領著禁軍與班直侍衛,奪門而入,急趨福寧殿。城北,樞密使韓維與禮部尚書李清臣指揮禁軍、班直侍衛到處搜捕在景龍門受阻後便四處逃竄的班直侍衛;知開封府韓忠彥則親自率領著數百名軍巡鋪檄巡卒、潛火隊,“護送”雍王迴到王府……


    《熙寧朝野雜錄?石得一之亂》: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風雪,帝崩於福寧殿。勾當皇城司石得一與養子從容、指揮使許繼瑋、金槍班指揮使朱大成奪皇城司兵符,遂倡亂,以石得一與許繼瑋守宮門,隔絕中外;從容引兵攻兩府、福寧殿;朱大成攻東宮……


    ……時忠彥尹開封府,先察其事。遣子治馳告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三公遂引兵入宮平叛。


    ……故世傳平亂之功,石、韓、馬、王、範五公為最。


    亂平,九日,太子即位於福寧殿,遵遺詔,改名諱煦。


    《野錄?“朝野雜錄多虛妄”條》:


    江陵李氏所著《熙寧朝野雜錄》,最不經,非信史。李氏雖當時人,然遠在江陵,畢生未至汴京,所記皆傳聞,故多不可信。其記石得一之亂,而平亂皆歸功於馬、王、範、三公,學者多又為其所昧者。實平石賊之亂,以石公、韓公功最高。石公宿衛宮中,指揮若定,身受箭創,而色不變,兩宮賴公得安。而遣唿延忠先救東宮,非公不能為此。時東宮幾為朱賊所害,非唿延忠不得免。故唿延公紹聖之親貴,僅次楊、田。而李氏不明石賊之亂,竟在迎立雍王,竟謂韓公先察其事,謬矣……


    《伊洛紀聞?熙寧遺詔》:


    熙寧十八年,帝崩於福寧殿。遺詔立太子為帝,改名諱煦。遺詔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後權同處分軍國事,軍國大事,一體裁決;一,以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王珪、韓忠彥輔政;一、收複燕雲者王。


    世傳遺詔立輔政,非帝本意。當時士大夫亦頗有責安燾、李清臣者,以其手書“亂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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