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囉,投麻豆囉!”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裏,每扔一棵,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唿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影,不由得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隻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後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裏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利會更加增大,但始終有高太後、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後果真站在雍王那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利——如若高太後於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麽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會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走到權利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後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她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加強宰執的權利,以在他死後製衡高太後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後與皇帝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有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急事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決絕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確實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隻是普通的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受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嫩都會毫不猶豫地采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視為領袖群臣的認為。這兩人就像兩麵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裏集中。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唯一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這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迴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最主要的好事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的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照成的。而一旦他迴答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裏,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對。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無顧忌屬下官員的派係,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已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通力合作。在吃力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麵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石越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隻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侍劍笑著迴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隻是派仆人講拜年的名帖送到親朋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更沒麵子。在當時曾今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貧,請不起仆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帖無人投送,隻得長籲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仆人送來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掉包了,結果那朋友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們加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談。開封人每到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受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經讓闔府的男仆累的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迴來的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九天神說最新章節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麵笑道:“方才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了卻聽到這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子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裏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見。”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閑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笑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的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舍茶樓,到處都有人說太子是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文章,都在哪裏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讚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子,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的是實際也把握的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到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有什麽時機可言?他不由得拿目光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中之意,因眯著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隻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裏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麽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中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百姓,心裏想的是什麽?”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鬱集於心,這傳播不利於太子的言論,百姓心裏有怨氣要發泄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變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麽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麵心懷不滿,但心裏麵,對皇上卻是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勵精圖治,不知不覺地刻在人心中的,絕非那麽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裏麵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擔憂,百姓隻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子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子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後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子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文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那裏去。所以曆朝曆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裏,潘照臨心裏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後的‘裏應外合’,太子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子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文章,可就隻有太子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借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地問道:“前幾日聽章子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隻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吧?”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文煥也曾提過。但我問段子介,段子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子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隻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裏麵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說道:“若是方便,子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中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劄子,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分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仆射並非是左仆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麵,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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