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到傍晚離開政事堂的。“王安石”――這個朱筆紅字是那樣的刺目,不斷在他眼前晃動著,晃得他心煩意亂。上了馬車後,便聽隨從在旁邊問道:“相公,可是迴府麽?”呂惠卿抬頭看了看天色,夏日晝長,雖已過了酉正,竟還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馬車,道:“去集禧觀。”隨從亦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吩咐了車夫儀衛,驅車往集禧觀馳去。


    這集禧觀在南薰門與普濟水門之間,從皇城而往,頗有一段距離,酉正以後,正是晝市收攤,夜市開始的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不行。呂惠卿雖然是宰相出行,有儀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觀之時,天色已黑了下來,觀中早已點起了燈燭。呂惠卿在觀前裏許便下了馬車,留下隨從儀仗,隻帶了兩個伴當,信步往觀門走去。到了觀前,卻見大門緊閉,一個伴當連忙上前抓起門環叫門,未多時,便聽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士從門縫中伸出半個頭,看了呂惠卿三人一眼,問道:“不知施主有何貴幹?”


    伴當正要說話,卻已被呂惠卿止住,他上前幾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擾,未知寇真人可在觀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觀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聽說是來訪主持的,又看了呂惠卿一眼,見他裝扮高貴俊逸,更不敢怠慢,忙開了門,出來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稱唿?找家師何事?”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勞煩道友通傳一聲,便說是有舊友來訪。”說罷早有伴當遞來名帖,那小道士接過名帖,說聲稍候,便匆匆迴觀中稟報。未多時,便見觀門大開,一個鶴發童顏的道士領著幾個道童迎了出來,出得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呂惠卿,打了個稽首,嗬嗬笑道:“相公,久違了。”


    呂惠卿早已見著寇天素,連忙還禮,笑道:“尊師,神采更勝往昔。”說罷,二人相顧大笑,攜手共入觀中。


    這集禧觀原叫會靈觀,供著三山五嶽的神靈,亦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大觀,仁宗時毀於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觀。寇天素本是天師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許多傑出之士,紛紛棄佛、道而歸儒,大相國寺的智緣,便是一例。這寇天素不僅在天師道中其名不顯,便是在汴京這麽多的道士之當,也是寂寂無名,雖然執掌大觀,但一向隻是被視為庸碌之輩,在汴京的精英階層中,並不受重視。但呂惠卿卻知道這個寇天素實是個大隱隱於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時,便已精研老莊,其後隨王安石遊,王安石父子之學術體係,都非常重視老莊,王元澤還著有《道德真經集注》、《南華真經集注》等書,名噪一時。呂惠卿於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呂所主張的“氣一元論”等哲學主張,有許多與道家、道教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呂惠卿早在中進士之前,便已結識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僅身兼三教之學,而且於縱橫、陰謀、術數皆有涉獵,但他卻與大相國寺的智緣不同,智緣身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於宰相之門,身在空門,卻雄心勃勃,想著要建功立業;寇天素卻是身居京師繁華之地,亦不免於遊走顯要權貴之間,卻偏偏將自己裝成一個隻會算命煉丹,投權貴所好的尋常道士。實則他與王安石、呂惠卿都關係密切,但二人相繼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卻幾乎不通音訊。而呂惠卿亦輕易不敢打擾他修行,若非此時實是到了人生最緊要的關係,呂惠卿亦絕不會來這集禧觀。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著呂惠卿進了觀中一座小院,呂惠卿吩咐伴當在外麵等候,便隨寇天素走進一間靜室。一麵笑道:“生成盞裏水丹青,巧盡功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尊師,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師一展絕技。”


    寇天素笑著請呂惠卿坐了,笑道:“虧相公還記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見尊師絕藝者,此生絕難相忘。我二十餘年來,再未見過此等神技。”呂惠卿的讚歎,卻是發自內心,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寇天素同時點四個茶杯,在四盞茶湯中,分出一首絕句來!他分茶的功夫,隻不過學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員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視呂惠卿一眼,親手接過童子送來的茶,遞到呂惠卿麵前,一麵笑道:“男兒斬卻樓蘭首,閑品茶經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歸意?”


    呂惠卿接過茶盞,方揭開蓋子送到嘴邊,不料被他一語說中心事,不由苦笑一聲,將茶盞放迴案上,歎了口氣,道:“石子明寫得好詩。”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強則有羸,有成則有隳。事勢之相生,不得不然,則安可執而為之哉?”


    呂惠卿聽到此語,不由得默然無語。這段話,原是他在《道德真經傳》中所說的,這時候寇天素引出來,隱隱便是勸他不要太執著於名利。但他為相十年,大權在握,一朝便要權位不保,想想自己見過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師二十年前,曾經為我看相,說我必位至三公。今日還要請尊師指點迷津。”


    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裏,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歎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隻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隻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隻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隻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隻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隻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隻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麵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隻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隻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中盡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麽?”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麽王介甫,什麽韓琦,什麽石越,什麽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麽?豎子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麽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隻是淡淡地笑,仿佛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麽?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隻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中,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麵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麽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諮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是既便僅僅隻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折子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元鳳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隻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折,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迴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


    到了客廳,卻發現陳元鳳在那裏悠閑地品著茶,等了小半個時辰,竟沒有半點著急的神色。呂惠卿心裏暗讚了一聲,笑道:“履善,久候了。”陳元鳳見著呂惠卿出來,慌忙起身,揖道:“學生見過相公。”呂惠卿笑著又請他坐了,望著陳元鳳,笑道:“履善來見我,可是有事?”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隻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死,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征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迴,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中有些人隻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裏,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汙蔑。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子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麽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麽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範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讚他高風亮節,為他當禦史中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辟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隻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門,你官職不高不低,沒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這麽多年員外郎,功績卓著,又是進士出身,又有軍功,簡任成都府通判,卻是順理成章的。隻是這個時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卻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裏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裏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邊走邊踱,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後麵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裏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後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禦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裏。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裏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裏,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裏拿的是什麽書?”


    “迴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迴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裏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裏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迴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係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係非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係對太祖一係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預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歎息。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不過,石越盡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子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麵。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裏當中,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裏中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裏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象中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隻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總是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向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的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麽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裏,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裏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裏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機會提督益州路,對於“待罪”的他而言,的確是意想不到,而且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說他不心動,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願意步高遵裕的後塵,以前在渭州節製一方,貴為一鎮諸侯之時,雖然幹的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渭州也是邊遠落後之地,可畢竟大權在握,那氣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貶,就算是處好地方,畢竟動止都受限製,丁點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稟報,與坐牢差不了太多,心裏亦不痛快,那身子便隻見得一日一日的變差,什麽樣的毛病,在邊郡沒事,到了內地反而都生出來了。這次皇帝讓他去瀘州那種瘴鬁之地,竟高興得中了狀元一般。


    然而,他又豈能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皇帝心裏雪亮,他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裏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製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製,這個世界哪有這樣的好事?這般想來,他高遵惠倒的確是個好人選,再怎麽樣,他也是個外戚。但是,聽了石越和皇帝的話後,高遵惠心裏麵卻實是不願意答應這個差使,一旦卷入朝野黨爭中,他不知道要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自己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裏之外,誰知道那些人怎麽樣在汴京詆毀他?隻要皇帝稍有動搖,別看石越謙謙君子,可到時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說半句好話。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看著皇帝的表情,高遵惠隻能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思前慮後想了想,高遵惠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向趙頊說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卻不加責罰貶竄,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罪臣既是戚裏,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難免於物議。若差遣辦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慮者,恐傷太後之聖德、官家知人之明。還請官家三思。”他頓了頓,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實乃是非之地,罪臣雖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隻恐難以兩全。罪臣擔心,萬裏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沒那麽容易被人離間。”


    高遵惠卻隻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殺人,曾母逾牆而逃。以皇帝與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罷相,石越亦難免被猜忌閑置,何況他高遵惠?何況他還有“外戚”這個天生就應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這麽說了,高遵惠畢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樣,逼迫皇帝做出什麽保證。何況他也信不過這種保證――連丹書鐵券都信不過,還有什麽是可以信任的?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說道:“罪臣絕不敢有負官家信任。”


    趙頊頓時笑逐顏開,正要褒獎勉勵他幾句,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折……”


    “什麽奏折?”趙頊皺起眉來。


    李向安連忙捧著奏折遞了過來,趙頊心裏七上八下的接過奏折,打開黃綾的封麵,隻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呂惠卿告病。石越與高遵惠心裏本就是驚疑不定,不知道哪裏又出了漏子,覷見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擔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問。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道:“迴宮。”


    在這極為敏感的時候,宰相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從此閉門謝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並且向皇帝討價還價。趙頊亦無可奈何,隻得一麵不斷派遣太醫視疾,一麵累詔慰問,要求呂惠卿帶病複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是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這段時間,呂惠卿還特意上表,對皇帝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讚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隻是不滿皇帝在重大人事變動時,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同時,在陳元鳳等人的暗示下,親近呂惠卿的官員亦開始上書,批評皇帝任免九寺卿這樣重要的職位,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的副署詔書;另一部分,則或明示或暗示,表示這亦是呂惠卿不肯視事的重要理由之一。還有年輕的官員,給皇帝上了言辭激切的奏折,迴顧了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盡早複出。


    在這種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給呂惠卿下達了一道言辭懇切的詔書,充分肯定了呂惠卿這十餘年來的所作所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義,並且希望呂惠卿能夠勉為其難,帶病視事。為了表示誠意,趙頊特意向呂惠卿征求意見,任命了曾經極得王安石賞識,在新黨中亦以“財計”而著名的薛向為太府寺卿。於是,這位與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良好關係的新黨幹將,在做了十幾年的轉運使後,終於進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門。重用薛向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種姿態,他並沒有拋棄新黨。


    而在自己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亦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複出視事了。至少在短時間內,呂惠卿利用這樣的手段,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呂惠卿重返政事堂視事的當晚,石府。


    “這實堪稱勝負手。”石越一麵喝著酒,一麵感慨地說道,“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麽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這麽好。”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能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亦不長不短,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子不過是扳迴一局,大廈將傾,不是用權謀智算便可以支撐的。”


    “且走著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緣能不能說服王安石複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經先布了高遵裕這顆棋子,高遵惠這著棋能不能下出去,還要看康時這案子如何結案。我看,這兩天總要有結論了。皇上一定要趕在太後大壽之前結案的,這樣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借機赦免減罪。不過……”


    “公子擔心福建子從中做梗?”潘照臨輕啜了一口酒,笑道:“呂惠卿若是意氣用事,要與公子死鬥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換司馬光,幾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卻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違逆聖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個順水人情,賣公子一個人情,與公子做樁交易……”


    “交易?”石越啞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會收手?”


    “兩軍交戰,亦要交換俘虜,何況現在是三方交戰?”潘照臨淡淡道,“他現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彥博、司馬光,他能指望他們妥協?要讓公子與文、馬死心塌地一起對付他,還是爭取緩和與公子的關係,騰出手來專心對付文、馬,呂惠卿不是頑固不化之徒,隻要他以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穩固,那麽妥協便是可能的。縱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與公子交戰,是可以互換俘虜的,那他豈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語,隻是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


    卻聽潘照臨又說道:“範純仁還是不肯做刑部尚書,皇上看來是要死心了。但禦史中丞卻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現在頭一樁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親信,一麵設法阻撓王安石複出,一麵在益州布局,然後悄悄改變立場,到時若有萬一,便好將黑鍋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員的頭上。這個時候,禦史台就是必爭之地。範純仁堅拒刑部尚書,多半亦是想到了這裏――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時候彈劾官員,審理案情,都是禦史台的份內之事。呂惠卿用利完安?,又將他排擠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現在禦史台中,親附呂惠卿者如舒?輩雖然也有不少,但這些人都不夠資格做到禦史中丞。安?與公子是死敵,與文、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雖然有怨,但呂惠卿這時候,多半還是要引他為援。公子等著看,呂惠卿一定會設法影響禦史中丞的任命。不過,說到底,這畢竟還是亡羊補牢之計――安?不過一中山狼,誰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對呂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呂惠卿惟一能永除後患的機會,便是快點找一個好一點的經略使。隻要連打幾個勝仗,便可穩住皇上的心;若能將西南夷快點鎮壓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呂吉甫,多大的過錯也能遮掩過去了。”


    “我怕那時候,益州已經遍地都是陳勝、吳廣了。”石越苦笑道,“況且,他呂惠卿又知道誰能打仗,誰不能打仗?經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說到底,還是樞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與公子交換戰俘。”潘照臨笑道,“他要急見事功,不依賴西軍卻依賴誰?朝中大臣,誰對西軍最有影響力?誰最有‘知將’之名?”


    石越頓時默然。


    潘照臨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於死地,但單以此事而言,他與公子卻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罷,康時也罷,公子不必擔心。隻有田烈武與李渾,雖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結果如何,還是難以預料。我看呂惠卿這幾日間,一定會來找公子。他比誰都盼著益州能打一個勝仗。”


    “那我又當如何應對?”石越忽然問道。


    “經略使的人選,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對公子來說,自然是拖到王介甫複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時節,益州路還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搖了搖頭,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靈做賭注,我沒這種膽量。和呂惠卿各憑手段便罷,經略使的人選,一定要盡早勸皇上定下來。益州路,隻怕經不得拖了。智緣能勸得動王介甫也罷,勸不動也罷,隻要禦史中丞這裏贏過呂惠卿,扳倒他亦隻是遲早的事。”


    “公子也說過,幹脆讓種種麻煩一並爆發了,再慢慢來收拾。”


    “便算是我有婦人之仁罷。用益州一路動蕩換呂惠卿下台,我倒寧可他繼續呆在政事堂。”石越沉聲道:“我要趕呂惠卿下台,是因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勢,他已經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隻能讓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為了扳倒呂惠卿,便不擇手段。”


    潘照臨望著石越,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正要說什麽,卻見侍劍匆匆走過來,稟道:“學士,呂相公求見。”


    石越騰地起身,顧視潘照臨一眼,笑道:“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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