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床,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卷軸;書桌上的文牘、筆硯、炭筆、石筆,分bbs.八路門別類地擺放著,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麵隻有四邊有簡單的文飾,中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中,惟一值錢的東西,便隻有琴桌上擺著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著,前麵則供著三柱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著益州路的情況,“……自熙寧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亂,朝廷派兵進剿,三年之間,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各地盜賊趁勢猖獗,於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至熙寧十六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凡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已增至十二萬餘眾,其中泰半用於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仿佛五十年前陝西之事,複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遠甚於陝西。故凡征戰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征調,然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亦不過八十六萬餘戶。是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先帝治平時,國家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六萬二千,其中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殫竭,況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轉運之費,又數倍於此。”


    “況且,蜀中其實也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陝,密謀伐夏,為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中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中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隻好行和糴之法。然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謂,然益州之賦役亦素重於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戶亦極多。朝廷雖屢有嚴禁,不得擅自向下戶和糴征調,和糴需由自願。但一旦涉及軍需,地方官征不上糧草,便要丟烏紗帽……”說到這裏,司馬康忍不住譏刺道:“——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何況這竟是要丟烏紗帽的?哪裏由得你百姓自願不自願?和糴轉而變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員,一手交糧一手給錢;次一等的官員,先交糧後給錢;最劣者,則是糴糧之後,給你一張欠條而已,朝廷撥放之錢鈔,反入了這些貪官之口袋。況自古以來,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惡之輩,朝廷遠在汴京,地方豪強卻是近在眼前,幾道詔令,怎管得住他們欺上瞞下?自然和糴也是中戶與下戶來承擔。”


    “用兵則不免於征糧征夫,征調則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則所征調之物愈少,征調之物愈少則官吏征調愈急,愈急則百姓逃匿,或聚為盜賊,於是治安愈亂,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諸司或媚附呂吉甫,或懼其威勢,多方隱匿,報喜不報憂,有幾個據實上報的,反被斥為主官無能——別州無事,惟他這一州便有事,這不正是你無能麽?事後這些官員便都被降級甚至貶斥。若非自三月以來成都糧價突然一路暴漲,幾個月內由一貫每石攀升至交鈔兩貫,朝廷還被蒙在鼓裏!”


    “這不過是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司馬光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無良策。”司馬康一怔,詫異地望著他的父親。便聽司馬光又淡淡道:“我是戶部尚書,朝廷家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來,汴京積畜之糧草,多則七年,少則五年。然熙寧七年起大災,國家大大小小水旱災害,便也沒稍停;緊接著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後是西南,亦未曾停過。皇上是仁君,愛惜民bbs.八路力,救災用兵的糧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糧。汴京的存糧,這十年來,斷斷續續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糧隻夠一歲之用,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黃河、蔡河、廣濟河看看,到處都擠滿了漕船。去年兩淮、兩浙是大熟,兩湖,兩江亦是豐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豐年。為防穀賤傷農,朝廷在東南各地買糧,又想方設法把糧食送到京師、陝西、河東、河北,一是補足京師存糧,二是保證邊郡軍糧。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卻連連災害欠收,元氣剛剛恢複過來,軍糧供應,還是要仰賴東南。但是一條運河每年隻能運這麽多糧食,如今已是到了極限,憑誰也沒有本事將東南的糧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師、河北、西北、益州來——若非石越當年倡議,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師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壓力,便是眼下的局麵也難以維持。漕運運糧,平均每運米百萬石至京師,需費三十七萬緡錢——這還沒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運河道之成本。若讓糧食走陸路,從東南運到汴京,便是天價。這幾年從汴京運糧到兩北,朝廷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司馬光低聲歎了口氣,抬頭望著司馬康,苦笑道:“你道我沒有想過運糧進蜀麽?我與呂吉甫雖然不和,但我卻寧肯呂吉甫得個好名聲,亦不願看到川中局麵敗壞!”


    “去年冬我便已經感覺到益州不對了,亦略做了些準備。”聽到這裏,司馬康在心裏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馬光給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後的事情,當時連他都不知道司馬光的奏折裏寫的是什麽。他心中一凜,又聽他父親充滿無奈地說道:“……然我終亦是束手無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縱使不顧兩北塞防,將增運之糧菽全部運給益州,陸路困於蜀道,水路困於三峽,能運進去的糧菽不過是杯水車薪,而把運費加上,又足以讓西南之支出翻倍。何況,兩北塞防,關係國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顧。除非有兩三年的時間——但看現在之局勢……”自做了這個戶部尚書以來,司馬光為了改善國家之財政而錙銖必較,每日休息時間不過兩個時辰,累得幾度吐血,這般勞心勞力,歸根到底,其實也是為了民富國強,但他卻再也料不到,眼見著大敗西夏,收複靈夏故土,在剛剛看到這個國家將要走向一條康莊大道之時,卻冷不防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中。身為同時代最優秀的曆史學家,他比這個國家任何一個人都明白,現在益州路的局勢,究竟意味著什麽!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司馬光喃喃自語,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是應該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子小人勢不兩立?還是應當肯定他這些年來的選擇,盡心竭力地匡扶朝政,為有所為而不惜與小人共事?


    他所能預見到的局麵,讓他不自禁地懷疑起自己這幾年的努力,但是,迴想他這些年來為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馬光又覺得並非一文不值。這幾個月來,一個念頭不斷地在他心間縈繞——也許,沒有竭盡全力將小人趕出朝堂之中,才是他最大的錯誤。君子與小人的確是勢不兩立的。但是君子也應當不憚於站在朝堂之上,與小人鬥爭到底,而不是消極地“言不用則去”。


    司馬光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吳充死了,張方平致仕了,文彥博比自己還大十多歲,此時已經快八十了,在樞密院也呆不久了,馮京也已經六十多歲,並且越來越不得寵——吏部的事務,現在幾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馬光心裏很清楚,皇帝不喜歡一個吏部尚bbs.八路書幹上十年!那些善會揣摩上意的禦史們彈劾馮京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放肆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年內,馮京遲早要出知地方。自從蘇轍被呂惠卿趕到了福建後,王珪與陳繹便都已經在眼巴巴地盼著,希望有機會做到這個“天下第一部”的尚書……


    當老人凋零,正人被趕出朝堂之後,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該托付給誰?!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備的正人君子來匡扶社稷,驅逐小人!隻有這樣,他才勉強對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後的信任,以及他身為士大夫之責任與良心!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司馬康低聲重複著他父親的話,抬起頭來,慨聲說道:“依孩兒之見,國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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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蔡京望著王穀,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君實相公這樣做,乃是想為國家除去這個‘慶父’了。”


    “這隻不過是元長你自己在胡亂猜測而已。”須臾,王穀便平靜了下來,斜著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君實相公想什麽,你蔡元長說了可做不得準。若是疑心他拉朋結黨,排除異己,元長何不拜表彈劾?”


    “君子群而不黨!”蔡京笑道:“我何曾說過司馬君實結黨?”他身子向前一傾,盯著王穀的眸子,看得王穀渾身不自在,正在說話,卻見蔡京忽然一笑,單刀直入,問道:“世用兄為何不問‘慶父’是誰?”王穀一怔,蔡京又緊逼著問道:“我說司馬君實要為國家除‘慶父’,怎的世用兄竟半點也不疑這‘慶父’是誰麽?還是說,世用兄心裏其實早已知道誰是‘慶父’了?”


    王穀頓時啞口無辭,半晌,方道:“方才你不是說兩府麽?”


    “兩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時鐵了心要敲開王穀這扇門,竟是毫不相讓,“世用兄,若說你不知道‘慶父’是誰,為何你這一個月內,竟與太府寺一個小小的九品錄事打得火熱?”


    “元長!”王穀猛地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來,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說道:“告辭了。”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那是沒用的。”蔡京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聲道:“世用兄想一舉扳倒‘慶父’,揚名天下。但若想靠著一個小小的錄事,隻怕非止會讓君實相公失望,還會連累到一家老小……”


    王穀一凜,心裏一猶豫,腳便沒有邁出去。


    “我與世用兄是同年,又是舊交,蔡王兩家,又是姻親……”蔡京微微歎了口氣,極為誠懇地望著王穀,道:“若不是為此,我才不想管這些閑事。得罪了那‘慶父’,難道我的前程並不是前程麽?我亦是好不容易才進到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錄事打得火熱,真以為別人不知道麽?交鈔局的事情,我這個太府寺丞都隻能見著台麵上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錄事,又非交鈔局的人,能知道些什麽?你這樣做,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別人——告訴你罷,那周錄事,馬上要調到廣南西路一個邊鄙小縣去了。”


    王穀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這與他何幹?”


    “你犯了多大的忌諱,卻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蔡京冷笑道,“要扳倒‘慶父’,自然要從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這章程原本沒錯。但象世用兄這麽幹,隻怕等上個甲子輪轉,也找不出半點證據來。說不好還會上個惡當,拿著假證據去彈劾,以‘慶父’的手段,隻怕反而被他連根拔起……”


    說到這裏,蔡京見王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火候已到了,這才起身,將王穀拉迴座中,誠聲說道:“世用兄,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氣。你縱然不惜官爵,不懼貶竄,但若壞了事,卻怎麽對得起君實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長你說該怎麽辦?”王穀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聽到周錄事竟然已經出事後,他便已經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雖然不怕丟了官位,但若是被貶到那些偏遠的瘴癘地,卻實是讓人不寒而栗,生不如死。


    蔡京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裏不由得暗笑。他這個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則直矣,剛卻未必,又隻知橫衝直撞,素少機變,兼之好名而少實。雖然得了個“bbs.八路用事不避權貴”的名聲,其實一半卻倒是因為不知變通,被人當了槍使,不得不得罪權貴。加上他又喜好虛名,更為虛名所累,其實心裏麵將這祿位亦是看得極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司馬光選中他,甚無知人之明。


    蔡京心裏甚是鄙夷他,臉上卻裝得極為誠懇,又歎了口氣,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卻找那個什麽周錄事,這般舍近求遠……”他重重歎了口氣,“哎……實是……實是令人心……”


    王穀臉上一紅,嚅道:“是我一時糊塗。我不知……哎!”見蔡京一臉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腳,罵道:“都是邵伯溫誤我!”因見蔡京疑惑地望著他,忙又解釋道:“邵伯溫說元長你是石子明的舊部,若是落下什麽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穀的肩膀,極為無辜地說道:“休說我不是什麽‘石黨’,便真的是‘石黨’,石學士而今已賦閑,豈不聞樹倒猢猻散?誰還能眼巴巴將前程放到一個失寵的人身上?石學士閉門謝客幾年,什麽樣的黨也都散了。”


    “那……”王穀頓時眼睛一亮,問道:“元長果真肯幫我?”


    蔡京恨聲道:“便是不說公義,隻說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些年來,‘慶父’害我還不慘麽?”他看王穀臉上一陣狂喜,忽然卻轉變了語調:“不過……”


    “不過什麽?”王穀心裏頓時一緊。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慶父’,那是絕不可能的。便是楊時、邵伯溫,甚至範純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對手。當年王介甫能將台諫驅逐一空,你以為‘慶父’便沒這個本事麽?”蔡京搖了搖頭,道:“憑心而論,世用兄以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場必敗的黨爭上?這麽明刀明槍一鬥,倘若失敗,那便是萬劫不複,隻怕就要老死淩牙門了……”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除非……”


    王穀忙道:“元長請說。”


    “除非是君實相公親自出馬。”蔡京鄭重說道。


    “卟……”王穀長長出了口氣,不由得笑出聲來,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事。便是你不說,隻要拿到證據,君實相公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司馬君實豈是玩弄權謀的人!元長若是肯出力,是國家之幸……”


    蔡京卻隻是靜靜地望著王穀,並不搭話。半晌,見王穀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著,來“遊說”著自己,不由在心裏苦笑了一下,隻得開口說道:“世用兄,以朝廷製度,我有何理由將證據放到你們手上?將來追究起來,我脫得了幹係麽?難道你想讓我帶頭拜表彈劾麽?”


    王穀頓時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麽‘石黨’,也不是什麽‘舊黨’。”蔡京冷冷地說道,“國家的大義,我不能不顧;但是朋黨之事,我亦是絕不肯沾惹的。況且,朝廷法度,也不當為了某一件事而破壞。依常理,我若是發現太府寺有什麽問題,應當上報寺卿,最多是送到尚書省,若他們隱匿不報,我才好拜表彈劾。否則,我將置太府寺卿於何地?置政事堂諸公於何地?但我若將公文送到尚書省,君實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預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裏冷笑:難道我還會大張旗鼓將證據都搜集齊了給你們麽?那我便不是結黨也成結黨了。他最多隻是在太府寺撕開一道口子,讓司馬光有機會進來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呂惠卿於死黨之前,做出頭鳥得罪呂惠卿,絕非智者之舉。既然石越安排自己當先鋒,那麽他為何不能讓司馬光當手中的大槍呢?司馬光是個聰明人,隻要他撕開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見。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個為國家操勞得幾度嘔血的戶部尚書、人臣典範,在蔡京看來,實在就是天造地設的一杆大槍。司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觀,看得很清楚。盡管新官製後禦史台某些職權受到限製,但在監督方麵實際反而是加強了。有著監察百官之權的蘭台,依然是對抗兩府最好的選擇。司馬光與呂惠卿之間的鬥法,最關鍵的一步,還是禦史中丞的任命。若範純仁得以出掌蘭台,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禦史,呂惠卿執政近十年,他四個弟弟,四個妻弟,還有門生、親友、黨羽,雖然大多數隻是些小官,但其中卻不知道有多少汙濁混事,一件件清理出來,便足以讓皇帝對呂惠卿喪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邊藏著掖著多少事,隻要範純仁向益州路派一個得力的監察禦史,便能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但是,這肯定也是呂惠卿要極力阻止的。所以,現在司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設法在京師呂惠卿的幾個弟弟、妻弟身上找出點夠斤量的事情出來,再由禦史一彈劾,或者發到禦史台獄,呂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讓,即便是不夠趕他下台,至少在禦史中丞的任命上,呂惠卿便說不上話了……若這幾樁事情夠份量,有範仁純掌禦史台,隻怕也用不著多費功夫,便是一舉扳倒呂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讓司馬光來替自己和石越把呂惠卿紮得渾身是洞然後還來感謝自己欣賞自己吧……至於禦史台,蔡京在心裏思量著,他對範純仁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聰明、正直、又極溫和,絕不偏激,這樣的人,直覺裏,他感覺自己沒必要去沾惹。既然要賣人情,自然是司馬光比範純仁要有用得多。


    王穀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才終於明白蔡京是想讓自己將他引薦給司馬光。


    ***


    鄭州須水鎮。


    唐康站在須水橋旁邊的一座涼亭邊,仰麵看著滿天的星宿,一襲黑絨的披風,將他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這裏距汴京隻不過一日之遙了,但離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覺到一種不安。一向被人讚為“剛毅果決”、“少年老成”的他,此時心裏卻亂得如同一團麻似的。派迴汴京報訊的家人也迴來了,可石越捎來的話卻讓他摸不著頭腦——“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這是什麽意思呢?唐康知道這是《老子》裏麵的話,他忍不住低聲頌吟道:“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誨他什麽,但唐康卻又想不太明白。“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唐康反bbs.八路複低聲頌吟著,想要悟出點什麽來,卻又心煩意亂,全然不得要領。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禍事來了。


    但他絕不後悔。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見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變後,他是與李渾一道進城的。進城之後,兩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紅通紅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顫抖。那個姓周的縣丞(阿越注:前誤,今改。致歉)被剝皮後那種慘象,還有渭南城中被亂兵洗劫過後的慘景——便是修羅地獄,亦不過如此。整座城中,到處都是慘死的無辜百姓的屍體,上至老人,下到嬰兒,每具死屍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滿鮮血的人,他在戎州親手誅殺的人便不下數十,經他手令所殺的人更是數以千計。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那天的感覺,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恨,無比的悲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種五代時期的武人之禍,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沒有親身經過五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太祖皇帝與開國諸賢對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恐懼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貪汙,也比不上一個武人所帶來的殘害禍亂!唐康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麽樣的心境下說出這番話來的。


    同樣,沒有親自經曆過渭南那個夜晚的人,也是無法理解一向冷靜理智的唐康,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但是唐康心裏絕無半點悔意。縱是讓他理智考慮,他也還是會那樣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與李渾將蔓陀羅藥摻在茶裏,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還有趙隆等一幹官員將領,由李渾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將投降的全部數千叛兵用繩子牽著驅趕到渭水河邊,全部處死!


    渭水為之不流!


    兵變是一定要處死的,甚至連家屬也要全部處死。但在大宋的曆史上,數百人規模以上的兵變,便極少有全部處死的例子,往往都隻是隻誅首惡。而家屬往往也隻是被發配至嶺南為奴。渭南兵變,朝廷極可能又要法外開恩。


    但唐康絕對不能看著這些人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閉上眼睛,便會想起渭南的慘象。這些人活著,他不知道那些無辜慘死的渭南百姓怎麽能瞑目!他不明白那個被懸掛在城牆上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周縣丞要如何瞑目!而且,還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還要開赴益州平叛,他一時間也沒有多少人馬來看住這些惡狼。不過,唐康心裏很清楚,這隻不過是一個說辭而已。這些人絕沒有再叛亂的勇氣了。


    大宋絕不會再允許任何兵變存在!站在渭水邊上,看著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後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崗石一樣冰冷堅硬。


    但是,唐康心裏也非常明白,自己闖出了彌天大禍。擅調禁軍已是罪名不輕,何況還擅殺數千降卒?他還記得,當章惇趕到渭水河邊之時,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連章惇這種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恐懼。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趙隆沒什麽表示,田烈武把將印交給了趙隆,李渾也很幹脆地把節印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二人當場自己把自己給綁了,讓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靜地寫了自劾的奏折,脫掉了官服,也與田烈武、李渾一道成了階下囚。到了這個時候,前程他已經沒去想了。他隻是抱憾自己對不起田烈武,也擔心會影響到石越。


    但他其實又並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從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後,唐康胸中便滿懷抱負,一心想要幫助石越立一番事業,彪柄史冊,垂名萬古,成一代名臣。這時候便完了,唐康心裏並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時間覺得自己劫數難逃,當求仁得仁,坦然對之;一時間卻又抱著幾分僥幸……


    “二公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康身形停滯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來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種溫暖的笑意從心裏傳到臉上,他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


    “我……”唐康張了張口,吐了一個字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田烈武靠著涼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滿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聲道:“你做得對。”bbs.八路


    唐康定定地望著田烈武。


    “那些**養的,隻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聲罵道,“我也想把他們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渾那小子不把我迷倒,這事我卻不會做。我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當年狄相公昆侖關大捷,今兵部郭侍郎當時在麾下,違令出戰,大破儂智高,戰後迴營請死,狄相公說,違令而勝,是謂之‘權’,這是有功而無過——可就在昆侖關大戰前,他還一氣殺了違令出戰的三十二名將校!可見軍令這種東西,並非一成不變的。當年郭侍郎若是死守著狄相公的軍令,昆侖關之戰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了。所謂的‘名將’,是要知道審時度勢,要有敢承擔責任的勇氣——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軍令甚嚴,他違令出戰是可能要被處死的,卻行之不疑,我當年聽司馬純父先生和講到這一段時,心裏便甚是佩服。我雖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以一個小小的捕頭,受學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寵,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隻計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顧國家安全,不顧百姓死活,我便是個小人了。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違令。一個人,若是憑著自己的才智,視軍法為無物,也不會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違令得勝後,便不知收斂,專門視主將的軍令為無物,那他還算是‘名將’麽?‘權’這種東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經常用,便不能叫‘權’了。或者名將,用‘權’之時,便越要謹慎。否則,軍中豈不亂套了?若是恃智而妄為,那我們和雄武二軍那些畜牲相差也隻有半步之遙了。”


    田烈武的話,似是談心,又似是勸誡,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著田烈武,心裏隱隱感覺他這個弓馬老師,實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裏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會允許我的部下去做那種事情。那是衛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權’;可是我若去擅殺那些畜牲,我就是濫權。”田烈武迴視著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這樣做,我還是要說你做得對。”


    “為什麽?”


    “我說不清楚。”田烈武搖搖頭,笑道:“或許是我心裏雖然明白不應當擅殺那些畜牲,可是卻又極想把他們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許,是看到你這麽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許久,仿佛不知道該怎麽樣說,半晌,方斂容道:“有些話……”


    “田大哥但說無妨。”唐康仿佛又迴到了當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馬騎射的日子。


    “這樣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過這一劫,以後二公子須多思量些。象我這樣的人,資質有限,守經而不犯錯,循規蹈矩,不是難事。但是對聰明人來說,循規蹈矩往往是最難的。不守規矩做了一件事是對的,做了兩件事是對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對的,但不是說會一直對下去。隻要錯上一件,便會後悔莫及。因為這樣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極奇怪的,郭侍郎違令立功,人人記得;可是之前違令出戰大敗而迴的三十二將校,卻沒幾個人能記得住。我記得有一迴我見學士,學士正在練字,他拿給我看,寫的是‘毋作聰明’四個字,學士告訴我,那是《尚書經》裏麵的話,我當時很奇怪,都說聰明bbs.八路好,為何聖人要說‘毋作聰明’呢?學士說,因為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自以為聰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亂子來。自古以來,所有的大亂子,都是聰明人惹出來的,或是聰明,惹出來的亂子越大。所以,他寫這幾個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聰明。”田烈武說到這裏,笑道:“學士和我說過的話不多,人人都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說過什麽,我迴去以後都會寫出來,時時讀,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這段話,當時我一點也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書,講典故,我留心對照,越往後便越明白這是至理名言。象學士那樣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聰明……而且,聰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為不愛循規蹈矩……”


    田烈武這輩子沒和人說過這麽多大道理,但他與唐康亦師亦友,當年感情也是極好。他是很重情義的人,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為人,又覺得這些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隻是自從再會之後,唐康給人的感覺,表麵上看起來親切平和,但骨子裏卻有點高高在上,他一直尋不到機會開口,這時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竟是感覺如同去了一樁大心事。可是同時心裏又感覺有點惶恐——唐康有石越這樣的義兄,這些粗淺的道理,哪裏還需要他來說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負才智,外謙而內傲,加上結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種“禮法豈為吾輩設”的自傲。此時在這前途未卜之際,聽了田烈武這一席話,竟猛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來有多麽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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