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其人?”


    “臣聞契丹以苛酷之政,統治其國內諸部落。各部落屢有反叛,但皆因實力不支,而屢戰屢敗。但是各部降而複叛,卻從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壯士,深入各部,秘密聯絡,並加援助,則臣謂契丹無寧日矣。”


    趙頊皺眉道:“話雖如此,然其各部皆遠離中華,對契丹或親或叛,虛實難料。職方館都苦無良策,何況其餘。”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內,術不姑諸部成百上千,盡皆憚於契丹之強暴,而不得不忍氣吞聲。世上又豈有甘為人魚肉者?朝廷亦不必過於相助,若果真使其強盛過度,卻是前門驅狼,後門來虎。不過募集壯士,組織馬隊,潛入其中,與其互市便可。”


    “互市?”趙頊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臣聞術不姑諸部皆缺鐵器,朝廷便賣給他們兵器鎧甲,又有何妨?”


    趙頊聽到這聞所未聞之事,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計也。”說完,想了一會,又疑惑起來,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風俗?隻恐行之不易。”


    “臣以為,在河北、河東諸熟蕃中,招募對大宋忠心,且武藝出眾之輩,由職方館加以培訓,便可行此事。甚至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為我所用。”


    趙頊想了想,點頭道:“朕亦以為可行。卿真可謂有良、平之謀。”


    石越微微笑道:“若能再遣人偽為僧人,前往各部,散布對契丹不滿之言論。假以時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趙頊不由擊掌笑道:“甚妙,甚妙!”


    這幾條計策,實行起來並不容易,果真要見大效,隻怕非有數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這本來就是長遠的謀劃,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計。遼國的策略是對奚、漢二族懷柔,以契丹、奚、漢三族為根本,來統治各部落。所以,對於各部落的殘酷,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終存在,若加以利用,對契丹來說,的確會成為大麻煩。


    但是石越的計策,卻還不止於此。


    “陛下可知高麗為何親近大宋?”他繼續說道:“除了仰慕華夏文明之外,最現實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脅。因此,在高麗以外,培植一兩個與其仇視的勢力,亦有必要。據臣所知,在遼與高麗之間,有女直諸部。女直諸部中,有一部分親遼,幾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一部分,對契丹時降時叛,且與高麗有仇。若能在女直諸部中,扶植兩三個部落,亦是一舉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費,與女直聯絡,較之與術不姑聯絡容易,所為之事,不過是通商而已。隻不過我大宋賣給他們的是武器而已。為免高麗猜疑,此事甚至不必職方館出麵,隻須暗中委托幾個海商便足矣。”


    女直之名,趙頊也曾聽說過。不過這個名詞屢見於奏章,卻是因為其“海盜”之名。活躍於東海的海盜,主要由宋、女直、高麗、以及日本國的亡命之徒組成,但其中最兇悍的卻是女直海盜,他們不僅僅在海上搶劫船隻,甚至還登陸攻擊高麗與日本的沿海村莊。作為大宋海船水師重點打擊的對象,到目前為止,對女直海盜的圍剿已達數十次,最慘烈的一次戰鬥大宋海船水師損失一艘戰船及一百餘名水軍,當然海盜們損失遠不止十倍於此。大宋海船水軍雖然始終是東海的掌握者,並且大規模的海盜活動也漸漸銷聲匿跡,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規模的海盜活動始終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寧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對“女直”這個名字,印象還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麽?”趙頊的語氣有點遲疑。


    石越卻不明白趙頊的心思,因此對皇帝的反應有點奇怪,道:“正是。臣以為女直可為之我所用。”他看過一些本來不應當遞至他案頭的報告,知道職方館實際上已經對女直做過一些滲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實際上,除此之外,連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著。大宋海船水軍中——準確地說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為大宋海船水軍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開放與務實——凡是所謂“杭州水軍”俘虜的海盜,一律打散編入“廣州水軍”,做為不用發薪俸的水手或者勞力而存在;反之亦然。當然,這樣細節性的東西,是沒有必要上報至樞府的,因為連衛尉寺的軍法官都懶得理會。而一些專門登陸日本攻擊村莊,搶劫財物的女直海盜,根本就是出於大宋海船水軍的默許,或者更直白地說,就是大宋杭州通判兼提舉市舶司蔡京蔡大人的默許。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海上完全沒有海盜,商家們交那筆保護費的時候,就不會那麽痛快了。何況海盜們搶劫的是倭國的村莊,而搶劫的錢物女子,總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員與將軍們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與女直的交往,遠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來得更“深入”。


    但是趙頊在奏章上得來的印象卻實在太過於深刻,他想了一會,委婉地說道:“卿之方略,可著樞府議定呈報。”


    “遵旨。”石越完全誤解了皇帝的意思。


    趙頊這裏表達的是委婉的否決,但是他沒有料到的是,樞府上下,最後卻對這個方案充滿了興趣。事情最後的發展,與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過此時,趙頊對這些是絕不可能知道的。


    他滿意的點了點頭,說起了另一件大事。


    “最後一樁事,便是對西夏之和戰。”趙頊神情鄭重起來,沉聲說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規複靈夏,牽涉千萬生靈,關係大宋國運。朝中或謂和,或謂戰,紛紛不決。卿在陝西接連克捷,可謂熟知西事者。卿可為朕謀之。”


    “臣敢問陛下,禁軍之整編,已完成多少?”


    “十分之四。”


    “若今歲開戰,國庫餘錢,又有多少?”


    趙頊想了一會,咬咬牙,道:“若果真開戰,一千萬貫錢,總能拿出來。”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貢養,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災害之備?”石越冷靜地追問著。


    趙頊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曾。”


    石越點點頭,又問道:“陛下可知陝西可供軍糧儲備有多少?”


    “卿當知道。”


    “臣固知之,實可支陝西現有之兵,一年之用。”


    趙頊臉上露出喜色,道:“豈非足矣?”


    “實不足。”


    “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陝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然機會難得,若讓西夏恢複元氣,事更難為。此時不伐,殊為可惜。”趙頊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說道。


    “誠如陛下所言,然強為己所不能為之事,其禍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語氣。“陛下可曾想過,若我伐西夏之時,契丹之兵出燕雲而南下,陛下以為以今日之實力,能守住河北否?”


    趙頊思忖良久,不甘心地歎道:“實不能也。然而契丹未必敢……”


    “豈能寄望於‘未必’二字?!”


    趙頊默然不語。石越又說道:“遼主之英武,不可輕視。臣請陛下暫時忍耐,臣在陝西再為陛下禦宇遊帖吧經略數年,臣保證五年之內,西夏可取!”


    “五年?”趙頊將信將疑地望著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說道:“五年之後,禁軍整編全部結束,大宋將有超過三十萬之精兵,足以北禦契丹,西取夏國;臣在陝西行驛政改革,實則暗中修葺道路,五年之後,我大宋在陝西運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陝西百姓休養五年,則臣可保證倉稟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財政亦將更加豐裕。五年之內,大宋亦足以將橫山徹底控製,取得對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時間,火炮亦必能順利裝備軍隊,西夏何城能當此物?!”


    趙頊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話給激發起來,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說的,看起來並不太難。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趙頊隻覺得有點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師替李秉常修築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所擔心者,是西夏人不給我們五年的時間。西夏現在國內內亂,一觸即發,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則其可能一致對外。隻要我稍緩壓力,則其必然內亂。臣真正擔心的,是他們內亂爆發得太快,我們來不及完全準備好,就要出兵。”


    “內亂?”趙頊喜道:“若果真如此,卻是千載難逢之良機,斷不能坐視。”


    “陛下!”石越的神色卻鄭重起來,“戰或不戰,在於己,不在於敵。若己無實力,無準備,則有再多機會,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禍事。”


    ……


    皇帝對石越的這次召見,持續的時間長達一整天。趙頊甚至連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談論的內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知曉。


    特別是對西夏的戰和,極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麽樣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也不再批閱有關議論對西夏和戰的奏折,而是將這些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讓朝野摸不著頭腦的是,皇帝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既不讓石越迴陝西,也不給他任何新的任命。於是,在熙寧十一年三月來臨之前,閿鄉侯石越一直以陝西路安撫使的身份,在京城“敘職”,渡過了一段難得的閑暇時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時卻遠在陝西。


    ***


    熙寧十一年三月珊珊來遲。


    三月一日,從來都是汴京市民的節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紅似錦,柳綠如煙。它一年一度的開放,迎來了數以萬計的汴京市民。不過比起往年來,人數卻大為減少。


    因為在同一天,亦即熙寧十一年三月一日,這個大宋園林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個名叫曾澤的杭州商人花重金買下了交趾等國進貢給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動物,與白水潭學院的博物係聯合,在汴京以南創建了“汴京動物園”。


    盡管金明池是免費的,而汴京動物園是收費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選擇了汴京動物園,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動物園開業第一天,竟然賣出了五千多張門票!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經讓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鮮感。但曾澤的大膽與創造性思維,卻啟發了許多人。許多私人園林紛紛向普通市民開放——不過當然要購買門票。這股潮流甚至影響到皇帝,趙頊在熙寧十二年決定,包括金明池在內的數座皇家園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費開放之外,其餘每月固定開放五日,並收取門錢。


    而除了金明池與汴京動物園這樣的熱鬧所在外,連忠烈祠也是人來人往。隻不過在這裏進出的人們,更多了幾分肅穆。許多人在這裏悼念自己的親人,還有一些人,卻是來憑悼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義的事跡感染了無數市民的狄詠將軍。


    當然,既便是在這一天,同樣也有許多人忙得不可開交。


    有人在白水潭學院或者圖書館內埋頭苦讀;有人要準備著在接下來的競技比賽中得個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攬顧客,希望趁著這個日子小賺一筆;有人則東奔西走,來往於公卿之門,結交衙內公子,希望能得到一點內幕消息,好讓自己能在自家的報紙上占著頭版;還有一些人,則在癡迷的做著各種試驗,計算著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執地追尋著這個世界的真理……


    “這是一個讓人著迷的世界。”當阿卡爾多從汴京動物園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出來之後,不由由衷地感歎道,此時他還沒來得及擦幹自己臉上的汗水。


    “我會在日記中記下這一切,終有一日,我能讓家鄉的人們看到這一切。”阿卡爾多用誰也聽不懂的話嘟噥著,一麵走向官道邊的車馬店,那裏有騾車搭乘,付上十文錢,就可以坐車迴到南薰門——當然,是十個人一車。進了南薰門,可以另外搭別的騾車或者牛車,迴到熙寧蕃坊。


    數騎駿馬從他的麵前飛馳而過,把邊走邊感歎的阿卡爾多嚇了一跳。他抬起頭,向那群騎者的背影望去,隻覺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經在自己店中買過不少東西的那位宋朝官員。


    阿卡爾多自然不會知道,前衛尉寺卿章惇的處分在幾天前終於下達——是一個表麵很重而實際上卻非常耐人尋味的處分——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寺卿,貶為從六品下的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從表麵上看來,這是連降九級的嚴重處分,但是實際上,章惇卻依然留在中央,並且其職責隻是由主管軍隊軍法紀律的主官,變成了負責國內安全的次官。而相關的責任人,武釋之在出庭一次之後,便在獄中自殺,自然不再追究;王則雖然誤殺向安北,但是他將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給樞府而非章惇,有功無過,隻是降一級效用。


    一件轟動一時的大案,就這樣輕輕的放下,表麵上還做得無懈可擊。許多官員都私下裏感歎章惇的好運氣。但是也有人固執的相信,“向安北案”並沒有結束。武釋之在獄中的自殺,並非沒有人懷疑。而段子介被提升為宣節校尉,並且擔任衛尉寺丞,更是讓人感覺意味深長。


    不過對於章惇本人而言,無論是別人的羨慕也好,帶著惡意的猜測也好,他都並不太在意。兵部職方司員外郎這個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衛尉寺所取得的政績的。而有一種傳言說,實際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薦了這個職位給章惇——無論這個傳言是否屬實,有這種傳言的出現,本身就非常耐人尋味。


    章惇始終相信,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自己的最高點,絕不會止步於衛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與石越的認可,那麽一切隱患,都不會太重要。


    阿卡爾多對這些事情當然毫不知情,他看見章惇的背影時,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宋朝的官員,究竟有沒有設法弄來烏茲鐵礦?


    不過他並沒有時間為這件事頭痛太久。很快,阿卡爾多發現了新的熱鬧。


    大約五十名輕裝騎兵,護送著五輛載貨的馬車,從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馳而來。而給他們引路的,正是曾經剛剛騎馬過去的章惇與他的部屬。與此同時,從汴京外城方向,一隊全副武裝的步兵跑步而來,似乎正是來接應這五輛馬車的。


    在天子腳下,是什麽樣的東西,竟然要兵部職方司員外郎親自接應,出動超過一百人的步騎軍隊?


    阿卡爾多的好奇心,與許多汴京市民一樣,都被激發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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