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眾人的目光刷刷地集中到主動請纓的狄詠身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些人把震驚與不可思議寫在臉上,有些人卻深藏於心中,不形於色。


    “狄將軍!”種誼忍不住略帶責怪的喚道:“以將軍的身份,不適合去做這種事情。”


    高遵裕也眯著眼睛,不住的打量著狄詠。


    狄詠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這個官階,按大宋的新官製的規定,是可以擔任軍都指揮使這樣的要職的高級指揮官的——雖然到目前為止,大宋整編各軍的軍都指揮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這隻是迫於形勢的需要,因為這些人大都還兼管一個防區的防務。何況,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資曆,又能帶兵的武官,並不是很多。所以,即便在平夏宋營之中,昭武校尉也有幾個,資曆比狄詠高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狄詠亦毫無疑問,是此帳中少數的階級很高的軍官之一。


    更何況,狄詠還有特殊的身份!


    郡馬的身份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武經閣侍讀”雖然榮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的職銜,其份量卻是不思自明的!


    狄詠身負如此重要的職務,不呆在京兆府,卻衝到了平夏城這樣的前線;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這件事本身就顯得十分地吊詭。


    高遵裕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擔心:皇帝會不會把狄詠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賬,算到自己頭上?


    而此時,這位狄郡馬,竟然還要請纓去送戰書!


    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詠在想什麽,但是他知道,這種事情,他有義務製止。


    “狄將軍。”高遵裕緩慢而又堅定地舉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沉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若讓將軍去送戰書,豈非是讓梁乙埋笑我大宋無人?”


    “不錯!”一個武官大步出列,高聲道:“高帥,送戰書這種小事,交給末將便可,何必勞動狄將軍虎駕?”


    高遵裕見又有人請纓,不由大喜,循聲望去,認得這個武官是翊麾副尉韓處。他讚許的點了一下頭,問道:“韓將軍果然願往?”


    “軍中豈有虛言?!”韓處慨然應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卻聽狄詠欠身說道:“高帥請慢下令!”


    高遵裕斜睨狄詠,問道:“狄將軍還有何事?”


    狄詠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大帳中間,朝高遵裕與種誼抱拳一禮,方轉過身來,指著大帳之外一百五十步遠的一棵棗樹,向韓處問道:“韓將軍能射此樹之枝麽?”


    韓處度量了一下,道:“願勉力一試。”


    高遵裕與種誼對視一眼,笑道:“弓箭侍候!”


    中軍官忙取了一張弓與一筒箭,送入帳中。


    韓處接過弓來,大步走到大帳門口,踩了個箭步,張弓搭箭,瞄準棗樹之枝,“嗖”地一箭射出,隻見樹枝一陣晃動,那枝箭卻不知去向了。韓處知道這是箭擦枝而過,功虧一簣,不由紅了臉,搖搖頭。


    狄詠走到韓處身邊,微微一笑,接過韓處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麽瞄準,“嗖嗖”三箭連發,隻聽帳外士兵齊聲喝采,便見那三枝箭,排成整齊的一列,正好釘在那棗樹的枝條之上!


    韓處呆呆望著那棗樹上麵的三枝羽箭,半晌,方歎了口氣,道:“將軍神射,末將不如也!”


    狄詠朝韓處溫和的笑了笑,轉身走入帳中,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帥!兩軍交戰,互遞戰書,送戰書之人武藝如何,關係兩軍士氣。末將非是敢爭功,亦並非是不知自重。而是相信若由末將前往,必可激怒西賊,挫其士氣,亦能全身而退!”


    高遵裕聽狄詠說得在理,不由猶豫了一下。


    狄詠又道:“末將知梁乙埋雖然昏庸無能,但是卻多疑。若不能當其三軍之麵激怒之、折辱之,其不必來。若非如此,高帥又何必要遣武將前往?送書之事,一小兵或一文吏足矣!既是事關重大,苟為國家社稷,末將又豈敢以身份避嫌?”


    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準時決戰,事關重大。雖然有許多因素,使梁乙埋也會急於決戰,但是世事多變,人心難測,誰又敢說他一定會來?這種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若狄詠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但是……


    他沉吟了一會,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便下了決斷,道:“便以翊麾副尉韓處率十名摯旗前往西夏軍前下戰書!狄將軍可喬裝成韓處之副,一同前往!”


    “遵命!”狄詠與韓處連忙欠身,高聲接令。


    次日。


    西夏沒煙峽之前奔馳著一隊騎兵。這些騎兵全都身著深綠色的背心,背心上繡著長箭射日圖,從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這些騎兵們在裏麵都披了黑色的輕鎧,有些鎧甲上麵,還透著血色的黑光,顯示著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他們所騎的馬,都是清一色的黑馬,一時間加鞭飛奔,一時間緩馳,馬蹄聲落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陣冰雹經過。


    這隊騎兵中,奔馳在最前麵的,便是大宋朝侍衛步軍司所轄神銳軍第二軍的翊麾副尉韓處,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劍眉星目的美男子,那便是宋朝的郡馬狄詠。他們身後的十名騎士,都是軍中的“摯旗”,這些人不僅僅全是軍中的驍勇之士,而且都是陝西本地人,對當地的地形非常的熟悉。這一行十二人,此時正受命前往西夏人控製的沒煙峽,向西夏軍統帥梁乙埋下戰書,約期決戰。


    “狄將軍、韓將軍!”在一條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銳士高聲喊道:“再有五裏路左右,就到沒煙峽了。”


    “停止前進!”狄詠與韓處都勒馬停了下來。後麵的騎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聽到上官命令,也連忙勒馬停住。


    狄詠與韓處下了馬,方向眾騎兵說道:“都下馬休息,讓馬歇息一會。”


    眾騎兵這才知道是為了要寬養馬力,連忙紛紛下馬,倚馬歇息。


    狄詠與韓處卻沒有閑著,二人牽馬到高處,了望四周形勢,卻見四處隻有荒涼的群山,並無半點人煙,甚至看不見西夏軍斥侯的蹤跡。


    “韓將軍,你看……”狄詠執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們一路前來,至沒煙峽僅有五路,居然沒有發現一個斥侯,他真的不怕我軍偷襲麽?”


    韓處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沒煙峽天險,又料定我軍不敢出戰,平時自然不會派斥侯警戒。但是五裏之內,我料他膽子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所以呆會,我們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至沒煙峽前。不給他們斥侯報信的時間。這樣,在氣勢上,我們便壓倒了西賊一籌。”


    “正是。”狄詠深以為然,道:“這樣的話,我們全身而退的機會,就大了許多。我們至沒煙峽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機會派出人馬來斷我們迴去的道路。”


    韓處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險重重,梁乙埋並非大度之人,二人還肩負使命,要對西夏人進行挑釁,真想要安全迴到宋營,絕非容易之事。但是對於韓處而言,倒是非常想得開:狄詠這樣的皇親貴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韓處黔刺出身,又有何懼?


    眾人休息了小半個時辰,韓處算算時間,向狄詠移目示意。狄詠點點頭,笑道:“是時候了。”二人縱身上馬,韓處高聲說道:“兒郎們!從此處前往沒煙峽,馬不許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賊,聽我號令,不可莽撞了!”


    “我等理會得!”眾騎兵早已上馬,一齊應道。


    “好!”韓處縱聲大笑,高聲道:“今日便看爾等揚威沒煙峽,叫西賊膽寒!”


    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這隊騎兵,如同一道深綠色的閃電,穿行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得得”地蹄聲,飛揚的灰塵,驚破了沒煙峽的寧靜。


    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發現了這隻騎兵的存在。但是他們往往還沒得及看清楚,就被飛來的羽箭刺穿了身體。隻有少數的斥侯,才得及點燃狼煙。


    沒煙峽的西夏軍隊幾乎是剛剛看到南方升起的狼煙,手忙腳亂地的關上沒煙峽的寨門。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騎兵小隊便已到了寨前。


    西夏的將士們驚疑不定的望著穆然肅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軍騎兵。


    宋軍在玩什麽花樣?所有的人心裏都同時轉過這個念頭,不自覺的把目光投向更遠方。


    遠方的天空,蔚藍澄靜。


    十二人來攻寨?


    沒有人會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這種行為的荒謬。


    宋軍一定有什麽陰謀……


    雙方默默對峙著,一時間,西夏沒煙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靜。


    “大宋朝翊麾副尉韓處,奉大宋朝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來下書,請夏國梁相國答話!”韓處洪亮的聲音中,透著幾分無禮。


    “區區一翊麾副尉,豈能見梁相國?爾既是下書,何不進寨?”沒煙峽守將沒藏阿龐站在城牆上,高聲迴話。聽到韓處是來下書的,他總算是心神稍定。但是這些人強行穿過沿途的巡邏部隊與斥侯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書,已是充滿了挑釁的味道。而且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誰知道他們是真下書,還是假下書?


    “爾是何人?敢來答話。”韓處輕蔑的問道。


    “本將乃沒煙峽守將!韓處,你休要無禮,既要下書,書信何在?”沒藏阿龐朝屬下悄悄打了個手勢,開始準備調兵,不管宋軍有沒有陰謀,若是讓十幾個人嚇得閉關不出,西夏軍顏麵何存?


    “原來是沒藏阿龐!”和韓處的聲音一樣,在整個沒煙峽中皆清晰可聞的,是他聲音中的輕蔑與不屑。“人人皆說,梁相國畏我大宋軍,如鼠見貓,果然如此。我率十人來沒煙峽,梁相國卻無膽一見!爾即要書,書信便在此處!”


    韓處的話音剛落,狄詠便已縱馬驅前,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沒藏阿龐眼見一枝羽箭朝自己飛來,頓時大驚失色,正要射避,便聽到“啪”地一聲,那枝羽箭已經釘入自己身邊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還綁著一封書信。


    沒藏阿龐根本沒有勇氣去取那枝羽箭,他隻是估算著自己與狄詠之間的距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騎兵手中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過三百步的距離!而且勁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準確!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


    沒藏阿龐還在後怕當中,便聽韓處哈哈笑道:“阿龐,你可去稟報梁乙埋,我們高帥約他在四日後決戰,他若有膽,屆時便可以率軍前來。我大宋軍讓爾等渡河再戰!他若無膽,不如早日迴去靠裙帶做個太平宰相。不要像隻鼠輩一樣,隻會騷擾,不敢打仗!”


    沒藏阿龐聽到這等侮辱之詞,正要設辭相譏,卻見之前射箭的那個宋軍騎士迴轉馬頭,高聲笑道:“告訴梁乙埋,沒本事不要學好男兒出來打仗!迴家攀好裙帶要緊!”說罷,一彎腰,手一抬,便見一枝羽箭如同閃電一般,飛了過來。


    沒藏阿龐幾乎是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子,卻見那隻羽箭不是朝自己飛來,立時偷偷鬆了一口氣。但這也隻是一瞬間,隻聽見寨前宋軍騎兵齊齊喝了一聲彩,沒藏阿龐立時朝羽箭飛去的方向望去,臉立時就白了——一麵繡有鬥大“梁”字的將旗,正好被那隻羽箭射斷了繩子,一個筋鬥摔下城牆。


    那個宋軍騎士哈哈大笑,勒了馬頭,加鞭驅馬,揚長而去。韓處與其他的宋軍騎兵,也紛紛驅馬跟上。


    沒藏阿龐呆呆的望著宋軍騎兵揚起的灰塵越來越遠,半晌,方才如夢初醒,大聲喝道:“快,追!”


    “蠢物!”梁乙埋手裏緊緊捏著高遵裕寫給他的戰書,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沒藏阿龐搭著腦袋,不敢出聲。“居然讓十幾個人出入沒煙峽,如入無人之境!阿龐,你這個守將,是怎麽當的?”


    “末將該死!”阿龐“撲通”一聲,慌忙跪了下來。但是迴想起追趕那十幾個宋軍的情形,阿龐卻寧願在這裏挨梁乙埋訓斥。宋軍前來的十幾個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自己派了數百騎一路追殺,結果敵人沒追著,反折損了幾十人。特別是那個“神射手”,實在是太梟悍了,當真是箭無虛發,阿龐根本無法想象,宋軍中也有如此箭術驚人者,左射、右射、迴射,弓弦響過,西夏軍必有一人落馬,阿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麵對這樣的敵人。不過,阿龐在隱隱的恐慎中,也略略覺得奇怪:宋軍中有這樣的人物,如何會不知名,反而位在一個籍籍無名的韓處之下?


    “你該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龐一眼,真恨不能殺了他泄憤。但是他知道這個沒藏阿龐是不可以隨便處死的。沒藏氏在西夏的實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寵妃、夏毅宗諒祚的生母沒藏氏曾經專擅國政,他的姐姐,當今梁太後便曾經是諒祚的母舅沒藏訛龐的媳婦。雖然梁氏因與諒祚私通,誣告沒藏訛龐謀反,助諒祚鏟平沒藏氏的勢力,方才得立為後,可以說梁氏的榮耀與權力,是用沒藏氏的屍體累就;但是西夏國氏族勢力畢竟根深蒂固,沒藏氏依然是西夏大部族,梁乙埋也並不願意輕易激怒他們。在西夏國中,自從秉常年歲漸長,與梁氏一族關係向來不洽,分領右廂兵馬的仁多族便想方設法靠近秉常,此外眾多部族首領都不滿於梁氏的專權,不過憚於梁太後一貫的威嚴與長久以來養成的上下階級之間的習俗尊嚴,不得己而屈從。所以梁乙埋非常重視對軍隊的掌握、控製。但是西夏的軍隊,大部分也是歸於部族所有的。如果梁乙埋擅殺沒藏阿龐,隻怕這沒煙峽中,對梁氏向來不平的沒藏氏的軍隊立時就會嘩變。


    想到這些,梁乙埋隻能強忍住怒氣,喝斥道:“還不快滾出去!”


    “是。”沒藏阿龐倒也不敢放肆,他對於梁氏雖無效忠之心,卻也沒有替沒藏訛龐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同族報仇之意,見梁乙埋不再責怪,連忙如蒙大赦一般,退出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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