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雙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個月之久,雖然宋軍依然牢牢地駐紮在軍營之中,但是在夏軍的不斷騷擾下,平夏城卻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點。


    雙方的心態都變得焦躁起來。


    石門峽西夏軍大營。


    從轅門到中軍,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站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如同一尊尊生鐵鑄成的雕像,雖然天氣已漸漸變熱,但是這裏的空氣,卻透著森嚴與冰冷,亦顯示著李清治軍的威嚴整肅。


    李清一身戎裝,將國相梁乙埋迎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


    “大軍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屁股尚未在中軍大帳的虎皮帥椅上坐穩,就沉下臉來,說了這麽一句話。頓時,整個大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抿緊了嘴唇,來聽梁乙埋訓斥。“朝廷是派你們來看著宋人修築所謂的平夏城的麽?按大夏軍法,畏戰避戰者,該當何罪?!”


    “國相!”梁乙埋話說到這個份上,完全是直斥李清,李清已無法沉默,“宋軍非吳下阿蒙,兼有奇怪火器助陣,可以在地底突然爆炸,讓人防不勝防。我軍尚未弄清楚那種火器是如何爆炸的,便也找不到克敵之道。若是此時強攻,損失必大。故末將兵分兩路,一路騷擾其築城,一路襲擊其糧道。末將以為,宋軍想要築城成功,至少還須兩個月,但既便宋軍能堅持下來,宋朝朝廷未必能堅持下來,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宋軍耗費之巨,遠勝我軍。何況我日日騷擾,若他稍有不慎,我一朝得手,便能讓他數月之功,毀於一旦……”


    “那處如此緊張,宋朝朝廷如何肯放棄?宋朝朝中又豈無一二明達之士?若他們堅持下來,我們便要坐等他們在我大夏之咽喉要地築城成功?荒謬之論!”梁乙埋鐵青著臉,厲聲斥道。


    “國相,若是再堅持十五天,依然沒有破綻,則末將將率大軍襲擊宋朝熙寧寨……”


    “兵家大忌!李將軍老於用兵,就不怕被宋軍前後夾擊?!”梁乙埋不待李清說完,便出言打斷,又譏道:“李將軍寧可冒此大忌,也不願意正麵強攻平夏城之敵,看來真是畏敵如蛇鼠!”


    “國相!”軍中說人怯懦,最是大忌,何況還是直斥主帥,李清聽到這話,不由怒氣上湧,厲聲質問道:“我李清百戰之餘,幾曾有怯敵之時?!”


    “不是怯敵?為何不敢進攻?”


    “國相明鑒!讓士兵白白送死,並非將領的英勇!”


    “未戰焉知勝負?”梁乙埋冷笑不已,道:“本相前來,便為督戰。李將軍若非怯懦之人,明日便請進兵,滅此朝食!”


    “這是癡人說夢!”李清的言語,也不客氣起來,“某身為大將,不敢聽從亂命!若是輕率進兵,則是陷萬千士卒生命於不顧。萬一失敗,敗陣之罪,由誰當之?某請國相三思,平夏城之宋軍,實是勁敵!”


    “高遵裕又是什麽勁敵!他若是勁敵,王韶豈非是神人?”梁乙埋冷笑道:“分明是你怯戰,反說敵人厲害。明日若不肯出戰,李將軍休怪本相奪你帥印!”


    李清萬萬料不到梁乙埋竟會如此相逼,一時幾欲翻臉,但他知道梁氏位高權重,輕易不能得罪,終於緊咬鋼牙,強吞怒氣,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某請國相三思之!大夏精銳之士,若葬送於此,非國家之福。”


    “哼!”梁乙埋拂袖大怒,道:“李將軍以為隻有你為大夏考慮麽?你看看這是什麽?”說罷,丟出幾封書信,扔到李清麵前。


    李清彎腰撿起,拆開看時,立時臉色大變,原來,這些書信,卻是種誼寫給李清的!


    “國相,這是種誼的反間之計!我李清對大夏忠心耿耿,可鑒日月。國相一向英明,豈能中此小兒之計?”


    “是不是反間之計,本相難辨真偽。但這幾封信,卻是邊關守將在宋朝細作身上搜出來的。李將軍既然不肯進攻,那麽便迴國都去向主上親口分辯好了!”


    李清此時心中怒極,反倒平靜下來,他默默的看了那幾封信一眼,放入懷中,沉默了一會,方從容說道:“既是如此,還請國相給末將一紙敕書,將來好有個憑證。”


    梁乙埋拍了拍手,立時有人送上文房四寶,梁乙埋當場寫了一份文書,蓋上相印,讓人遞給李清,他心意已諧,便假意說道:“將軍迴京,此事不難分辯清楚,勿須太擔心。”


    “多謝國相!”李清微一欠身,朗聲說道:“不過李某擔心的,不是我個人的安危,而是這數萬將士的性命!萬望相國,能再三思之!”


    “若是如此,便不勞將軍操心。”


    李清凝視梁乙埋,待要再勸諫幾句,話到嘴邊,卻知道終是沒用,終於硬生生吞下肚中,歎了口氣,抱拳向帳中諸將說了聲“珍重”,便即退出帳中。


    離開中軍大帳之後,李清不願意再停留此處,便率領自己的親兵離開了石門峽,返迴興慶府。在離開之時,李清猶疑了一下,順便去了一下俘虜營,帶走了文煥,不知道為什麽,李清有一種感覺,他不希望文煥死於亂軍之中。


    同一個月,熙寧十年五月。


    石越也開始麵臨朝廷的質疑與責問,戰爭是一種驚人的浪費行為,一個月來空耗國帑而不見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現一片質疑之聲。若非樞密院的文彥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堅持認為不可以半途而廢,整個行動早已夭折,石越也難逃罪責。但既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大,石越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麵臨的壓力,如同一排看不見的大浪,隨時要衝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將海堤之後的自己淹沒。


    事情是如此的吊詭。汴京朝廷一方麵對石越廢除鄉兵的建議爭議不休,一方麵又對石越修築平夏城的舉動缺少耐心。反對廢除鄉兵的原因是害怕影響國防,所以願意付出這巨大的代價;而對修築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卻是因為耗費了巨大的軍費。


    “難道沒有人知道廢除鄉兵可以節省更多的費用與勞力;修築平夏城可以帶來更大的國防安全麽?”石越忍不住牢騷滿腹。時間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產期,梓兒應當在六月臨盆,也就是說,再有一個月,石越就要當父親了。自己的妻子要生產,而自己卻不能呆在她的身邊,這件事情多少已經影響到石越的情緒。而石越與眾官員、幕僚策劃良久的一項新政——作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時也受到戰爭的拖累,不得不暫緩上報朝廷。


    政治是需要講技巧的。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石越任何一次大舉措,都可能成為壓力的發泄口。石越與李丁文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朝中有許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將要立下的大功,這時候提出這項政策,無異於在他們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李丁文沒有理會石越的牢騷,將一份公文遞到石越的手中,說道:“這是陝西禁軍四月份的軍餉報告,需要公子蓋印。”


    石越接過來,看了一眼,取出大印來蓋了,忍不住又說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個月,實在太久了,若是章質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麽知道章質夫隻要二十天?”李丁文帶著譏諷的口氣說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軍機,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根本是讓補給無法順利運抵平夏城,又用騷擾戰術幹擾施工,高遵裕能夠保證二營一個月不失,已經是盡力了。此時若是催促他,不過是亂命而已。”


    “唉!”石越長歎了口氣,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這樣打下去,需要三個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擊我的奏章,已足以將我淹死。”


    “隻能耐心等待。”李丁文不帶感情的說道。


    “公子,何不用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皇上與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劍忽然說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侍劍,李丁文也一臉驚詫望著侍劍。侍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通紅。卻聽石越說道:“繼續說下去,怎麽樣用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朝廷?”


    侍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甚是鄭重,又偷眼看了李丁文一眼,見李丁文眼中頗有讚許之色,方才放下心來,說道:“真正打仗取得大勝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打幾場精彩的小仗,取得勝利,上報樞院。再讓寫文章寫得好的人,寫成評書,登在報紙上,那麽朝廷反對的人,一定會減少許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劍的腦袋一下,笑吟吟地望著李丁文,笑道:“這卻是妙策。”


    李丁文微微點頭,笑道:“這的確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聽說,長安城內,正好出了個陝西桑充國?”


    “陝西桑充國?”石越不禁愕然,他忙於軍務政務,哪裏知道這些事情。


    “正是。”李丁文的語氣中,充滿了戲謔與譏諷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尋常,是昌王妃的堂弟,雖然連取解試都不曾中過,連個舉子也不是,但畢竟也曾在白水潭學院、橫渠書院讀書,聽說曾經參預過座鍾、弩機的設計……”


    石越卻沒有心思聽李丁文刻薄的介紹,隻是反問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衛家的人?”


    “正是衛家的嫡係公子,叫衛棠。”李丁文笑道:“衛棠正在向京兆府、以及劉庠的轉運使司、範純粹的學政使司申請,請求開設報館,並且要在京兆府辦二十所義學,資助擴建京兆學院,建圖書館、體育場……此事早已不徑而走,傳遍長安,人人都說這位衛公子是陝西桑充國。不過他的雄心,卻遠比桑充國要大……”


    “哦?”石越雙手抱胸,饒有興趣的聽李丁文說起來。


    “除此之外,這位陝西桑充國,還要在長安辦技術學校,並且要與江南十八家商號聯手,在陝西種棉花,辦棉紡;植葡萄,釀葡萄酒;還要在陝西造座鍾,更有意涉足陝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聽到目瞪口呆,問道:“衛家雖是豪強,但是要同時做成這許多事情,需要的財產絕對不容小視。他們家真有這麽多錢?”


    “那是自然。”李丁文冷笑道,“衛家田地莊園,以萬頃計算。熙寧七年之旱災,衛家出糧買下三座鐵礦山,雖然所采之鐵,大部分隻能賣給官府,卻已是利潤頗高。這點錢,衛家豈能出不起?須知七年前的桑唐兩家,加起來也未必有今日衛家之財力。更不必說衛家還有親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們肯出錢來做這些事情,卻是好事。”


    “隻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衛洧以前對公子頗有不滿,如今衛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卻不必理會。”石越擺了擺手,笑道:“他衛家是出於什麽原因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做好這些事情。”


    “公子以為不重要,我卻不能以為不重要。”李丁文毫不客氣的反駁道,“衛家這樣做的原因,我想來想去,隻有兩個:一是替衛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於公子,三是掙錢。其中最重要的,我認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們為何要向我示好?難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衛家怎麽說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來討好自己。


    “要麽是害怕公子報複——但這顯然不是,以衛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擔心這一點;那麽隻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衛家所謀者大!”李丁文的微眯的眼神中,突然發出冰冷的光芒。


    “所謀者大!所謀者大!”石越喃喃說道。


    “皇上康複,蔡確被重貶到淩牙門,表麵上看來昌王似乎沒有威脅了。但是請公子想一想,昌王為什麽會有威脅?”


    “這……”石越沉吟了一會,道:“因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李丁文額首道:“昌王之所以對朝政會有影響,便是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果皇上能夠活到皇子成年之後,而皇子又無失德,那麽昌王始終隻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麽昌王就有機會。因為昌王始終有賢王之稱!”


    “皇上還年輕,再活十幾年並非難事。”石越淡淡說道。


    “誠如所言。昌王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賭博罷了,隻要他足夠謹慎,他就不會輸掉多少東西,輸的隻會是跟隨他的人而已,皇上的優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經知道皇上想在曆史上留個好名聲,所以他不會有什麽事……但他贏來的卻是大宋的江山。”李丁文嘿嘿一笑,道:“這樣的賭博,誰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李丁文的分析,未必沒有可能,但是一個陰謀論者,始終將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陰謀,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衛家示好於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讓人費解者。”李丁文難得的皺起了眉毛,“是想籠絡公子,還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挾公子?或者是兩者都有可能?還是有別的企圖?”


    “無論如何,不論是衛家還是昌王,把我逼成敵人,都不是明智之舉,對吧?”石越放鬆了身體,悠悠說道。


    李丁文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麽君何憂哉?既然那個衛棠想做陝西桑充國,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報館辦得起來,這些前線的報道,我便讓他的報紙來寫!”石越笑吟吟地說道。


    李丁文正要說話,忽聽門外傳來腳步之聲,然後便有人高聲稟道:“稟石帥,豐參議求見,有前線軍情。”


    “快請!”石越連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豐稷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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