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吳安國方才說完。這實在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許多的話。


    中年漢子忽走近兩步,拍了拍吳安國的肩膀,讚賞的說道:“君真奇才也!那騎兵分合攻擊之法,是君所創,還是劉昌祚所創?”


    “是我所創。劉大人以為有效,遂常於全營演練。”吳安國心中,並無“謙虛”二字存在。


    “奇才!”中年漢子含笑讚道,“使用騎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後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難居人下,當獨領一軍,方能盡其材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會,笑道:“此事過後,可願至雲翼軍?”


    “雲翼軍?!”吳安國與田烈武再次吃了一驚。雲翼軍隸屬於侍衛馬軍司,也是一支純騎兵部隊,駐紮在陝西境內,但是此時尚在整編之中。


    “足下究竟是何人?”


    “我便是‘三種’之中的種古——你看不起的種家將中的老大。”種古微笑道,“現為遊騎將軍、綏德軍知軍,兼雲翼軍都指揮使。”(注:曆史上,種古此時當在鎮戎軍、原州一帶,但小說中已改變,種古調至綏德軍。知軍一職,文官為正六品下,按宋代慣例,武官自然須要從五品,故以種古為從五品上之遊騎將軍;高遵裕為定遠將軍,亦類此。)


    “啊?!”吳安國與田烈武當真是大驚失色,二人做夢也想不到,堂堂的遊騎將軍,居然會穿這樣的粗布衣服,打扮得象是驛館的小廝。但二人哪裏知道,種古自幼豪邁,不拘小節,行事與幾個弟弟,都大不相同。


    “你就是小隱君?”田烈武雖然一直在京師,但畢竟是在衙門中任職,也曾聽過“小隱君”種古的威名。


    “正是。”種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聽說過你。薛奕與金彥都很是誇獎你。不過我卻不好意思搶我家二郎的參軍,隻好放你去龍衛軍。這個吳安國,卻須得我來調教,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吳安國答不答應,立時就板了臉說道:“這次向安北無論如何,都會給你處分。你禦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來雲翼軍也要按朝廷的規矩辦事,指揮使你是沒指望了,營行軍參軍我也不會讓你做。你若是敢來,我便去調你。”


    吳安國膽大包天的注視種古,昂然道:“我如何不敢來?願受種帥節製!”


    種古含笑點頭,一麵高興自己收了一員良將,一麵卻也在擔心起另一件事來。從吳安國口中,可知這次勝利,實是自己的幼弟種誼之功。然而種古一天前已經見過戰報,上麵卻沒有種誼半點功勞!攤上一個喜歡爭功諉過的主帥,對自己的弟弟來說,可不是好事。種古一瞬間,竟是想起了他的父親種世衡被龐籍打壓的事情……


    他略一失神,立時就驚覺,正待邀吳安國與田烈武一齊去喝酒,卻見一個幕僚走了過來,拜身低聲說道:“種帥,陶提督的宴會時間快到了,聽說石帥也會來,不便怠慢。”


    “嗯。”種古點點頭,又向吳安國與田烈武看了一眼,抱拳笑道:“我今晚有事,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吳安國與田烈武慌忙欠身送別。


    目送種古遠去之後,田烈武不禁讚道:“種家將,果真氣度不凡!”


    吳安國微抬下頷,傲然道:“假以時日,你我成就,未必會在他之下!”


    田烈武早知吳安國脾性,吐吐舌頭,笑道:“我可沒有這般誌向。——鎮卿,想不想去逛逛京兆府的夜市?”


    吳安國搖了搖頭,道:“我待罪之身,若出驛館,隨行都有人‘陪同’。”


    “這有何難?”田烈武笑道:“公門手段,正是我本行。隻須叫上那幾個軍法官一道去喝酒,便可無事。”


    “不必了。”吳安國淡淡說道:“我迴去看看書便好。”說罷也不待田烈武多說,抱抱拳,便即轉身離去。


    田烈武望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信步出了驛站,向長安燈火最盛之處行去。


    這長安的夜晚,自然遠遠及不上開封府的徹宵的燈火通明,那長達數十裏的馬行街,輝映如晝,為當時全球所僅有。但是長安畢竟也是大唐故都,曾經的最繁麗城市,因此亦自有一番氣象。田烈武在長安城中信步遊玩,隻見街上店鋪,大多也都沒有歇業,歌台舞榭,自不必論,便是連藥鋪、茶坊、果店,也都開門揖客,熱鬧非凡。


    他並無目的,隻是信步閑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望見一處所在,幾間臨街店鋪之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門口樹了一麵大幡,上書“長安劍鋪”四個大字。更有一群人在周圍指指點點。田烈武本是習武之人,見獵心喜,立時便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近時,才發現原來一個青年公子哥兒,在與劍鋪掌櫃討價還價,因此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


    從背影來看,那個公子哥兒長得甚是瘦小,烏發用白色湖絲綢布束起,但一身寬大的淡綠錦袍,腰間斜插了一條軟鞭,鑲金裹銀,顯見價值不菲,田烈武雖然不是識貨之人,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貴。隻見他手中捧了一把倭刀,正在細細觀摩。那劍鋪掌櫃則在一旁細心的解釋:“這位官人,這把倭刀,實是寶物,非一千貫,小人絕不敢賣!”


    田烈武聽到這把倭刀竟值一千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擠了過來,好奇的打量那刀。


    那綠袍少年冷笑一笑,說道:“你這掌櫃好不曉事,如何卻用大言來誑我?莫非是欺生不成?!”他聲音甚是清脆悅耳,顯是年紀未大,尚未變音。田烈武心中好奇,當下側眼向他看去,隻見他容貌極是清秀,一張小嘴櫻桃也似,不由多看了兩眼,心中忽然隱隱覺得,這少年的容貌與說話語氣似乎曾經見到過,但細想時,卻想不起來了。那綠袍少年見他不住打量自己,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


    “不敢。不敢。”劍鋪掌櫃一迭連聲說著不敢,一邊賠笑道:“小店雖然開張未久,但是卻是官府許可,正經生意。小店中每一件兵器,從哪裏進貨,都是記賬分明。這倭刀得來不易,是小店從杭州千方百計覓得,是為鎮店之寶。這把倭刀,確是值一千貫。又豈敢誑官人?”


    “豈有此理!區區一把刀,怎會值一千貫?我來問你,你這裏的諸葛弩,值多少錢一枝?”


    “一枝諸葛連發弩,小店現今售價是一千三百文。”


    “那這把刀,須賣多少文?”那綠袍少年嘴角噙著冷笑,目光一掃,忽又指著店中一把刀,問道。


    “小店隻賣一千六百文。”


    “那為何偏偏這把倭刀,就要一千貫?難得一個人手執倭刀,就能打過一千個手執諸葛弩、提刀的人不成?”那綠袍少年瞪著眼,振振有辭的質問道。


    劍鋪掌櫃頓時瞠目結舌,訥訥道:“官人,這……這隻恐不能這麽比……”


    “那要如何比法?你欺我沒見過好刀麽?我活了這麽大,就不曾聽說過有一柄刀竟要賣至千貫的!”


    “官人此言差矣,倭刀值一千貫,卻是有詩為證。”那劍鋪掌櫃聽了他這句話,忍不住分辨道。


    綠袍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越說越離譜了,有詩為證?你且說說是什麽詩!若是無名小輩的歪詩,那就不必念出來了。”


    那劍鋪掌櫃叫了個撞天屈,道:“是歐陽文忠公生前曾經有詩,那裏會是什麽無名小輩的歪詩?”


    那綠袍少年又是一怔,道:“歐陽文忠公的詩?什麽詩?”


    那劍鋪掌櫃搖頭晃腦,吟道:“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閑雜鍮與銅。百金傳之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兇。——既說是百金,大宋仁宗皇帝以來金價,都是一金值一萬文,即是百金,自然是千貫。”


    綠袍少年顯然是沒料到歐陽修還寫了這麽一首詩,不禁臉色一變,低低罵了一句。旁人沒有聽到,倒也罷了,田烈武卻是耳力甚聰,聽得清清楚楚,他罵的卻是:“死老頭,沒事寫什麽詩!如今卻來害我。”當下不禁莞爾,更覺有趣。卻見那少年早已神色如常,嘻笑道:“歐陽文忠公的詩,現在豈作得準?石學士通商海外,海外之物,價格已降了不少。這倭刀豈有不降價的?”


    他此言一出,旁觀之人,便都連連點頭稱是。那劍鋪掌櫃頓時覺得難作起來——須知當時倭刀在宋朝十分名貴,一把好倭刀,的的確確是要賣到一千貫這樣離譜的天價。但是這種物什,也隻有那些名門高第的子弟們,才佩帶得起。象京兆府這樣相對落後的城市,普通百姓根本無法理解一千貫買把刀這樣的事情,長安城中,一戶人家總資產達到一千貫,已是小康之家!那劍鋪掌櫃從杭州海商手中購得此刀,迴來是為做鎮店之寶,以提高聲譽。但是他做的生意,畢竟是以普通民眾為主,如果給市民一種“這個店的東西價格偏高”的印象,卻非他所願了。他本來想請這個少年入室奉茶說話,但是少年堅執不願,如今卻使自己陷入兩難之中。


    為難良久,劍鋪掌櫃咬了咬牙,試探著問道:“那官人以為,那多少錢比較合適?”


    那少年側著頭,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蔥蔥如玉的手指,含笑道:“一百貫!”


    “不行!”劍鋪掌櫃大大嚇了一跳,一把搶過少年手中之刀,就要往店中走去。


    那少年連忙喚住,道:“且慢走!焉有這般做生意法?我又不曾強搶你的。”


    劍鋪掌櫃停住腳步,迴頭苦笑道:“非是我不肯做這生意,實是官人出價太低。”


    “那兩百貫如何?”


    劍鋪掌櫃依然波浪鼓似的搖頭。


    “三百貫!”


    “不行……”


    “五百貫!”


    “不行!”


    “那你說要多少?”那少年的聲音似乎怒了起來,但田烈武卻瞧出他的眼中頗有笑意,似乎這樣與掌櫃討價還價,令他大感有趣一般。


    “九百五十貫,少一文錢也不賣。”


    “太貴了,八百貫,如何?”


    “九百五十貫。”


    那少年叫了起來:“你怎可如此固執?八百五十貫!不可以再加啦。”


    “官人恕罪,小人實在不敢賣。”


    少年搖搖頭,假意嗔怒道:“九百五十貫,果真不肯再少一點?”


    “實實不能再少。”


    “那好罷!”少年似乎是不情不願的答應了,一手卻已經伸入袖中,取出幾張交子,正要遞出,卻聽一人叫道:“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身著蜀錦輕袍,頭帶紗帽,牽了一匹白馬,在幾個仆人的擁簇下,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他那馬鞍都是用金銀打造,眾人見了,都不禁暗暗咂舌。那人進來後,先望了綠袍少年一眼,不屑地一笑,向劍鋪掌櫃說道:“這柄倭刀,我出一千貫,賣給我吧。”


    那劍鋪掌櫃頓覺為難,道:“官人卻來得遲了。這柄倭刀,已經被這位官人先買了的。”


    “你們尚未成交,自是價高者得。倭刀每年進口不過數十柄,上好的更是難求,又何必賤賣給不識貨者?這樣,我出一千二百貫。”那男子言辭顯得彬彬有禮,語氣卻極是趾高氣揚。


    “喂!”綠袍少年橫目怒道:“你說誰不識貨?錢多了不起嗎?”


    “自是價高者得,如何?倭刀名貴,你既想省錢,我不如替你多省一點。”


    那少年怒極反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我管你是誰?!這把倭刀,我是要定了。”那男子看都懶得看那少年一眼,顯是是根本不將他放在心上。


    那綠袍少年平生沒受過這樣的輕視,一時間氣得雙腮鼓起,臉色微紅,怒道:“好,好!要看誰錢多是吧?”一麵已將手伸入袖中,準備掏錢,誰知一摸竟是空,不由怔住了。原來他袖中帶錢不夠。須知當時一千貫已不是小數目,他隨身攜帶如此巨款,已經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哪裏還會有更多?


    那男子身邊的一個仆人見他窘態,已知端的,不免嘲笑道:“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


    少年又氣又窘,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軟鞭,隻見空中金光一閃,“啪”地一聲,那條軟鞭便結結實實打到那個仆人臉上,立時一道血痕就浮了上來。這下變故促不及防,眾人不由都驚住了,半晌,才聽到那仆人“哇”地一聲,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那男子臉色一沉,喝道:“你敢行兇?!”一丟眼色,其他的仆人捋起袖子,便就圍了上來。隻是忌憚少年軟鞭厲害,而且見他衣飾華貴,顯然非富則貴,也不敢如何放肆。


    那綠袍少年卻是輕輕一笑,說道:“奴才無禮,我不過是替你管教下人罷了。你看我這軟鞭如何?若當在劍鋪,可以抵押多少錢?”


    那男子不料他來這一招,頓時狠也不是,不狠也不是。便隨意向少年手中軟鞭打量了一眼,不料一看之下,立時呆住了。原來這條軟鞭,製作十分精細,鞭柄用金銀打製,正中之處,還鑲了眼大的一顆紅寶石,此外更有數顆較小的綠寶石,一望之下,便是端的是名貴非常。


    “三千貫?值不值?”


    不待那男子開口,劍鋪老板已說道:“豈止值三千貫?”


    “便算三千貫好了。反正是當一下,迴頭便來取。我若賣給你,我敢賣,你也不敢買!掌櫃的,我出一千五百貫好了!”少年滿不在乎的說道,目光卻挑釁似的望著那男子。


    那男子若是精細之人,聽到“我敢賣,你也不敢買”這句話,便當知道這少年必有背景。但他目光全被那條軟鞭所引吸,卻根本沒有聽見。何況他也是自恃家世,眼高於頂慣了的,就算是聽懂話中之意,也未必會放在心上。何況此時眾目睽睽的看著,他是這城中出名的人物,那裏丟得起這個臉?因此見他抬價,更是誌在必得。


    “一千八百貫!”


    少年聽到男子跟著抬價,眼珠一轉,先是沉吟了片刻,田烈武卻見他的眼中閃過過一絲狡黠促狹的光芒,然後才慢裏斯條說道:“我出兩千貫!”


    田烈武聽到這個價格,幾乎要歎起氣來!兩千貫!他要掙多少年啊?可以買多少畝良田啊?!


    那男子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卻見那少年眼中的挑釁之意,那裏肯失了麵子?想了一會,咬牙道:“兩千二百貫!”


    那劍鋪老板早已經驚得呆了,根本忘了插口,隻聽著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將這柄倭刀抬到了一個他之前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價之上。


    “兩千三百貫!”那少年從容的提高價格。


    “兩千三百五十貫。”那男子卻已經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抬高了價。


    那少年的價卻越給越高,“兩千五百五十貫!”


    “兩千七百五十貫!”那男子隻得咬牙追上。


    “兩千八百貫!”


    此時整條大街早都轟動,連茶館的老板都不願意做生意,關了門來看這個熱鬧。聽到那少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叫到兩千八百貫這個天價,所有的人都不禁沸騰起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那個男子身上。那男子見價格越抬越高,不由略略有些局促不安的扭動了下身子,兩千八百貫,用這樣的天價來買一把刀,那怕這把刀再昂貴——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象是笑話,但是那綠袍少年卻一本正經,似乎已經跟他較上了勁,決不肯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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