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說。”石越微微眯起了眼睛,連高遵裕也凝神屏氣,傾聽文煥的轉述。劉昌祚等人更是把心都提了起來,便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但文煥卻停了下來,望了石越與高遵裕一眼後,竟垂下眼簾來,默然不語。


    石越心中恍然,與高遵裕對視一眼,說道:“劉將軍以外諸人,便先退了吧。”


    第五忠與高倫連忙高聲應了一聲:“遵命。”便退出閣中。吳安國卻是大為不滿的看了文煥一眼,方才不情不願的答應著退出了閣中。


    待到閣中隻餘下石越、高遵裕、劉昌祚、文煥四人,文煥這才重又欠身說道:“兵事貴機密,不得不如此,還請石帥、高帥見諒。”


    “本當如此。”石越順手端起茶杯,卻不就喝,隻是輕輕的吹氣。高遵裕卻大不耐煩,催促道:“究竟是何事?”


    文煥從懷中取出一地圖,雙手捧著,遞給石越。石越接了過來,隻見在鎮戎軍熙寧砦以北,石門峽江口好水河之陰,章楶用朱筆畫了兩個醒目的紅圈,兩個紅圈南北相距之距離,有朱筆標注“十二裏”字樣。石越看完之後,遞給高遵裕,高遵裕隻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又遞還給石越。


    石越這才握著地圖問道:“這是何意?”


    “這是章祭酒所獻之策。”文煥沉聲說道:“章祭酒以為,若在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築此二城,互為犄角。則渭州防線可以向北推進數十裏,此二城可遙遙威脅天都山之夏軍,且製威德關之喉,堪稱兵家必爭之地。”


    石越轉目注視高遵裕,卻見高遵裕苦笑道:“那裏的確是兵家必爭之地,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一旦我軍在彼築城,西夏必然舉大軍來攻之。隻怕最終難以築成。”


    石越微微頷首,把地圖遞給劉昌祚,問道:“此策與奇襲天都山,孰優孰劣?”


    劉昌祚雙手接過地圖,睹視良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說道:“章祭酒之略,末將自認不如。”


    石越饒有興趣的看著劉昌祚,笑道:“何以見得?”


    “奇襲天都山,其策雖奇,但是除了挫敗西夏士氣之外,並無大用。萬一不成,我大宋精兵難免葬身天都山下。而章祭酒此策,同樣可以向西夏示威。而風險更小,效用更大。二城不能築成,大軍可從容退迴鎮戎軍,無孤軍深入之危;一旦成功,天都山之敵當睡不安寢。”


    文煥細聽劉昌祚說完,笑道:“章祭酒之慮,非止於此。大宋與西夏,雖然邊境烽煙不斷,但是名義上,西夏依然臣服於大宋。若是無故興兵相攻,則是公然挑釁,其曲在我。且必然導致西夏舉兵報複,我大宋禁軍整編未成,兵士操練未熟,軍隊糧草未聚,此時之上策,章祭酒以為,是不宜與西夏決戰,而應當維持邊境之大體上的平靜,不動聲色的完成戰略上的初期布置。若能建成二城,則渭州再增屏障,我大宋之縱深增加,西夏之縱深減少,一旦朝廷決定對西夏開戰,大軍則可以二城為據點攻擊天都山與威德關。且大宋在好水河陰築城,若西夏來攻,吾擊退之,則其曲直難知。秉常縱然上書,朝廷亦有辭拒之。因此章祭酒之策,與朝廷之戰略,是相合的。”


    石越點頭讚道:“此真顧慮周詳者。”


    高遵裕卻有猶疑之色,道:“章質夫之策,雖然是善策。但是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是不是真的能築城,如何去築城而不被西夏人破壞,卻是難事。”


    石越點了點頭,望著劉昌祚,肅容道:“劉將軍,你與宣節副尉文煥一道,立即前去實地堪探章祭酒所畫築城地點,想一個築城方案來報上。”


    “遵命!”


    “此事除你與文煥之外,不得讓旁人知曉。”石越又命令道,他越過高遵裕,直接指揮他的下屬,高遵裕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石越卻似乎渾然不覺。


    “遵命!”劉昌祚也似乎完全忘記了高遵裕的存在,恭身一禮,與文煥一道領令退出。


    二人出了百泉閣,便見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迎了上來,劉昌祚不待三人相問,已先命令道:“立即迴營,挑選一百名精銳的兒郎,有大事要做。”說罷也不停步,徑直往柳湖之外走去。


    “是!”吳安國三人齊聲應道,緊緊跟上劉昌祚。


    此時,百泉閣某房間的窗邊,何畏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劉昌祚等人的背影之上,一直目送他們出了柳湖。


    “李先生、何先生!”忽然,一個親兵出現在房門外,高聲說道:“石帥有請。”


    何畏之幾乎被唬了一跳,連忙迴過神來,見李丁文正在含笑注視自己,忙略整了整衣服,與李丁文一道跟著那個親兵往百泉閣正廳走去。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正廳之前。這時候何畏之才發現百泉閣內,其實戒備森嚴,而負責守衛的,從衣著上,都可以看出是安撫使司的親兵衛隊。隻不過在正廳前麵守衛的首領,卻不是侍劍,而是石梁。


    石梁見二人過來,連忙欠身行禮,道一聲“請”,放過李丁文入內,卻伸手擋住了何畏之。


    何畏之一怔,正在愕然間,便聽石梁朗聲道:“請何先生解下佩劍。”


    何畏之微有慍色,卻見李丁文已迴過頭,含笑道:“蓮舫,請勿介意。非常之時,不得不草木皆兵,非止兄一人,凡欲見我家公子者,都不許攜兵入見。”


    何畏之凝視李丁文,躊躇了一會,終於解下佩劍,不發一詞,與李丁文一道走入正廳。


    二人入了正廳,才發現廳中隻餘石越一人,連高遵裕都已不在。石越望見二人進來,連忙起身降階相迎,笑道:“讓先生久等了。不料竟然要勞煩先生親來渭州。”


    何畏之欠身道:“不敢。因為聽說兩個月後,廣州市舶司就要出售渤泥國附近十餘萬頃的土地,在下不能久候學士……”


    “渤泥國?”石越不由愕然,一麵請何畏之與李丁文坐了。卻聽李丁文笑道:“公子最近事務過於繁忙,故此不知。幾大報紙都已有報道,薛奕與渤泥三侯簽下協議,向大宋、高麗、交趾三國臣民以及在大宋有產業的蕃商出售渤泥國附近十八萬六千頃土地,由廣州市舶務與杭州市舶務分別出售。其所得之四成歸於廣州市舶務建立海船水軍;三成歸渤泥三侯,二成上繳朝廷,一成歸杭州市舶司充海船水軍軍費。”


    石越奇道:“真有人會去渤泥國那種地方買土地?”


    “自然有人想買。海外之地,地價甚賤,一畝地僅賣五百文,高亦不過二貫,每歲每畝之稅,僅為定額五十文,若雇傭當地蕃人為佃戶,種植甘蔗,一年便可掙迴地價,且有極大利潤;若產香料,其利更不可勝言。沿海富戶,略有眼光者,皆知其利。且有海船水軍與渤泥三侯的軍隊保護,風險極小。據《海事商報》報道,此次廣州市舶務除出售這十餘萬頃土地之外,還得到皇上聖旨,出售交趾國、渤泥國附近三百餘個無人的海島,所得充作海船水軍軍費。一座海島的價格,最低不過三百貫,最高亦不過三千貫。雖說是邊遠荒蠻之地,但是價格如此便宜,亦不能不讓人動心。須知三百貫在今日的汴京,甚至還買不起一座象樣的宅子;豪富之家,一頓飯也要花掉三百貫。”


    石越看了何畏之一眼,笑道:“原來如此。”出售環南海諸島的土地,本來就是大宋經營環南海地區的既定之策,石越豈能不知?但是聽了這番話,石越卻也不能不覺得好笑。他沒有想到的是,薛奕竟然會與渤泥三侯聯手;更沒有想到的是,薛奕表麵上低價出售土地,但是卻毫不猶豫的保留了征稅的權力——雖然他把賦稅定得極低。


    何畏之默默望著石越,見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忽轉過話題,問道:“先生在延祥鎮,可探得什麽消息?”


    “延祥鎮的情況非常複雜。”何畏之的聲音,寒冽清晰,“延祥鎮果然有好馬賣,但是在下曾經仔細觀察打聽,外地進入延祥鎮的馬匹並不多。因此在下懷疑,延祥鎮的好馬,實是從沙苑監流出來的。”


    “嗯。”石越淡淡應了一聲,神色中卻並不見驚怪。“可能證實?”


    “延祥鎮最大的家族,姓藍。”何畏之忽然不著邊際的說道。


    “姓藍?”


    “不錯。這個藍家勢力極大,聽說藍家的姑娘,是呂升卿的外甥婦;其家在仁宗朝也曾出過一個進士,傳聞京師得寵的內侍藍震元,亦曾與之聯宗。同州通判趙知節,也是藍家的外甥女婿。”何畏之平平淡淡的說著,石越與李丁文卻越聽越是心驚。“除此之外,藍家亦曾經得過仁愛勳章;還有一個小娘子,聽說是許給了陝西路監察禦史景世安的侄子。”


    “若能查出證據,本府能將這些人一舉扳倒。”石越咬牙道。


    “隻怕難以查出物證。而且藍家在當地威望極高,興建義倉,捐建學校,又常常賑貧濟災,聲名極好。”


    “嗯。”石越不料藍家竟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劣紳”,不由大覺為難,沉吟了一會,“既是如此,此事便暫且擱置一陣。我會另著人去調查。”說罷,又對何畏之笑道:“本府明日要去巡視渭州各地的弓箭社、忠義社,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同行?”


    何畏之乍然抬頭,注視石越,他既不知道石越以朝廷欽命三品大員的身份,為何會去巡視向來不被重視甚至被猜忌弓箭社與忠義社這樣的民間社團;亦不明白石越為何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請求。但是何畏之畢竟不是甘願為富家翁之人,他對西北沿邊的弓箭社與忠義社早有耳聞,此時不免聞獵心喜,當下亦不遲疑,欠身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熙寧十年三月初二日晚。


    大宋,汴京,睿思殿。


    幾隻龍涎香燭將睿思殿照耀得燈火通明,一股讓人陶醉的香味迷漫在整個睿思殿中。雖然海外貿易日漸發達,香料價格在大宋國境內略有下降,但上品泛水龍涎香的價格卻並沒有落下來,每兩泛水龍涎香的價格高達一百貫。這樣駭人的價格,連皇宮都不敢輕易使用,而是用龍涎香貫於宮燭之中,再以紅羅纏燭炷,使得宮燭照明的同時,兼有香味。饒是如此,這樣每支宮燭的價格,也要高達數貫。趙頊雖然節儉,但是這種皇家“必要的”開支,他既意識不到有多麽的昂貴,也無可奈何。


    章惇偷偷地用眼角觀察著皇帝,趙頊坐在寬大的禦床之上,臉色依然蒼白,但是身體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七天之前,昌王趙顥終於“病愈”,奉詔出京,前往洙泗;而太皇太後的病情,也日見穩定;王安石等眾元老重臣,也被中道擋迴,沒有全部齊集京師……暗潮洶湧的政局,至少暫時又平靜下來了。似乎整個事件真正的受害者,隻有蔡確與石越二人而已。但是章惇心中卻一直懷疑,前禦史中丞蔡確,很可能是冤枉的,真正支持昌王趙顥的大臣,又偷偷的把頭給縮了迴去。但是這種懷疑,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來的。反正去做淩牙門都督,除了要遠涉海外,離別中土之外,其實是個大大的肥差,比起油水有限的禦史中丞,想來蔡確不會太介意吧?章惇經常這樣不無惡意的想。


    “章卿,深夜求見,有何要事?”趙頊這幾天來,為了河東路與河北路的安撫使人選,已經是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要睡覺,不料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深夜求見,想到章惇的職務,趙頊就不由心驚肉跳,難道是哪裏發生了兵變?


    “陛下,約四十分鍾前,臣接到緊急文書,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向寶上書,道環州蕃人慕氏中的一支叛逆,投奔西夏。其首領叫慕澤,曾受朝廷飛騎尉之勳爵。慕澤所部,在叛逆之前,曾潛入渭州,邀擊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石越幾乎不免。臣身為衛尉寺卿,將校叛變而事先不知,特向陛下請罪,臣甘願受罰。”章惇一麵說,一麵跪了下去。


    “啊?!”趙頊騰的站了起來,急道:“石越怎麽樣?為何他沒有奏章遞上?職方館和職方司為何沒有報告?”


    “陛下,此事事發突然。向寶本來正在清查陝西路將校,給所有將校分別立檔案,以便加強監視有不穩跡象的將校。事發之時,向寶正在清查環州路慕家蕃將,所以才能立即查出叛逆者是慕澤。職方館與職方司自然不會知道得這麽快。”雖然是後知之明,但是章惇還是有幾分得意,但是他把心中的得意,謹慎的掩藏在話語之中。章惇自然是知道,職方館陝西房負責對西夏與吐蕃的間諜活動;而兵部職方司陝西房建立過程緩慢無比,當然不可能迅速查清叛逆之蕃將。但是章惇可沒有興趣替他們向皇帝詳加辯解。


    但是趙頊關心的卻不是這個,他又重複問了一句:“石越有沒有事?”


    “陛下,臣不敢確信。但是臣相信,石越不會有事。否則高遵裕的奏折必然會早於向寶送抵京師。”


    “言之有理。”趙頊自我安慰的說道,頓了一下,忽想一起事,忙命令道:“章卿,立即去證實石越的安危;同時,給向寶加派人手,好好看住陝西路的將校。”


    “遵旨!”


    章惇正要告退,忽然,趙頊的眉毛皺了起來,疑惑地問道:“那個叛蕃為何要襲擊石越?”


    “這……”章惇並不知道梁乙埋要刺殺石越。


    “章卿先去外間等候。”趙頊吩咐道,“李向安,去宣司馬夢求即刻入覲。”


    “領旨。”李向安尖著嗓子應道,麵朝著皇帝,退出了睿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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