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鄴國公府後門。


    柔嘉牽著白馬,哼著小曲,輕輕叩了幾下後門的門環。如往常一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但是柔嘉卻怔在了門口,因為站在麵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環,而是一臉怒容的鄴國公趙宗漢。


    “爹爹。”柔嘉眼珠兒一轉,燦然笑著,張開雙臂,撲向趙宗漢。


    趙宗漢萬萬料不到自己的寶貝女兒來這一手,又是惱怒,又是憐愛,心中頓時一軟,幾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責罰了。但是慈壽殿太皇太後的嚴辭切責,卻讓趙宗漢心中一凜,勉強硬起心腸來,一把拉開柔嘉,板著臉說道:“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頭,象小貓似的緊緊跟在趙宗漢的身後,一隻手還緊緊拉住趙宗漢的衣襟。


    到了書房,趙宗漢吩咐一聲,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發出去,隻餘下他與柔嘉二人。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


    柔嘉此時早已發覺情勢不對,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會很痛的。”


    趙宗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是他本來就最沒有威嚴的一個人,竟是被柔嘉弄得無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腸來,冷冷說道:“你最近都在胡鬧什麽?”


    “女兒何曾胡鬧?不過是去陪十一娘和聖人下下棋,有時候也去蜀國公主那裏玩玩。”柔嘉對付自己的父親,早就駕輕就熟。


    “是麽?”趙宗漢冷笑了一聲,道:“你就沒去過尚書省下棋?”


    “什麽尚書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一臉天真的問道。


    趙宗漢見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後素來英明,幾乎要被她騙過,以為她是被人冤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已經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須知尚書省那個地方,沒有詔令,連他也不敢隨便去。他女兒倒好,六更時分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尚書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種種忌諱,朝廷的各種禮法都不放在眼裏。想到自己在慈壽殿被太皇太後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懼又怕,又慚又愧,趙宗漢不由有點怒氣上湧,厲聲喝道:“你還要抵賴什麽?連太皇太後都知道了。”


    柔嘉眼見父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早己知道此事難以抵賴了。但是卻不料竟然驚動了太皇太後,不由大吃一驚,急道:“女兒隻是去玩玩。”一麵偷覷趙宗漢的臉色,一麵低聲問道:“不會連累別人吧?”


    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卻是把趙宗漢的火氣全部激了出來。趙宗漢漲紅了臉,粗著脖子瞪著柔嘉,冷笑道:“是啊,現在還擔心會不會連累‘別人’呢!我的寶貝女兒真了不起,柔嘉縣主,你就敢去尚書省玩?你怎麽不去明堂玩?你怎麽不去太廟玩?!”


    柔嘉見父親如此模樣,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做聲。


    “趙雲鸞,你聽好了。太皇太後旨意,從今日起,無詔不準你進宮,不準你離開鄴國公府一步。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院子,你就去那裏閉門思過,每天陪陪你母親。”趙宗漢一口氣說完,又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頁的班昭《女誡》和長孫皇後《女則》,抄不完,就不要吃飯。”


    柔嘉幾曾見過自己父親如此聲色俱厲的對自己,嘴一扁,眼睛一紅,賭氣道:“不讓出門就不讓出門。什麽《女誡》《女則》,餓死我也不抄。”


    “你……”趙宗漢不料柔嘉還敢頂嘴,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舉起手來,作勢欲打,可看著眼前這個明豔照人,天真可愛的女兒,淚汪汪的望著自己,卻是實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軟綿綿把手放下來,歎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總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幾百人都連累了吧?這次太皇太後沒有收迴你縣主的封號,已經是格外開恩。若有下次,隻怕……”


    柔嘉縣主被鄴國公趙宗漢“嚴加管束”之後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陸佃在《新義報》呆不長久了。”李丁文一麵看報紙,一麵淡淡的評論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奇道,拿起一份《新義報》,念了起來:“……當使天下鹹知,誅異族,開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賞,此王韶為樞使,薛奕拜侯爵也;至於鎮壓同族,平定叛亂,雖有功不可厚賞也。蓋國內之叛亂,是朝廷之羞恥,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亂,不得己而為之。此事於朝廷不足為慶,於官員不足為賞……”


    “這麽大膽的評論,他也敢說。而且又是和呂惠卿唱反調……”李丁文幸災樂禍的說道。陸佃自從王安石罷相後,雖然一直是《新義報》的主編,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場,卻已經較為中立。既不傾向呂惠卿,也不傾向石越。但是支持變法,依然是《新義報》的主要傾向。而在政事堂微妙的平衡中,陸佃也依然擔任著《新義報》的主編。


    *歎道:“新化縣叛亂朝廷知道不過四天,但是《汴京新聞》和《西京評論》卻在昨天不約而同的知道此事。實在是厲害。而《新義報》居然敢大張旗鼓的討論政事堂正在討論的問題,卻也是讓人吃驚不小。陸佃寫這則評論,究竟是什麽意思?迎合司馬光,和呂惠卿破臉?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編而已。”


    “也許他不過是忠於自己的良心罷了。”李丁文略帶諷刺的說道。“眼下管不了他陸佃如何,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不來晚不來,初三,新化縣叛亂事件;初四,嶽州軍屯侵占民田,百姓聯名告狀;初五,盧陽縣軍屯數十名士兵脅持軍屯長嘩變。雖然都是些小事,但是連在一起發生,就顯得軍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現在我們隻要等著有人拿這些事情來做文章便是。”頓了一會,李丁文又悠悠說道。“新化縣叛亂的事情本不足為懼,無論他們怎麽樣報道,實際上遠在荊湖南路窮鄉僻壤的事情,對於汴京士林與汴京百姓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談資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點點小事而放棄利益甚大的軍屯計劃。隻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時機非常的不湊巧。”


    “是啊,現在汴京的上空,風雲密布。”


    “這場風雲本來公子並不是風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談著對時局的看法,門房進來稟道:“李先生、陳先生,門外有個道士求見。”


    “道士?”李丁文與*顧視一眼,見二人眼中都寫滿了疑惑。李丁文笑道:“是找劉道衝的吧?……問問他是找誰的,若不是找人,便讓他離開。”


    “他說是王昌先生派人前來,拜見參政。若參政不在,便要見見李先生。”


    “王昌?”李丁文心中一凜,望著*,見*點了點頭,李丁文站起身來,說道:“你去告訴他,王先生的人,參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陳州酒樓相候。”


    晚上。陳州酒樓。


    很少有人知道,陳州酒樓從熙寧九年臘月開始,實際上已經是唐家的產業。在這裏單獨的院子中密會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場合相見的人,李丁文認為是比較安全的。他一點也不相信何畏之,所以,李丁文同樣也不相信何家樓。


    “無量壽佛。”在李道士的佛號之中,李丁文開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


    “是你?”


    “不錯,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門下?”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昌王非可為之人。”


    “我豈不知。昌王雖然禮賢下士,但是無進取之心。彼若為君,不過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個仁宗。”


    李丁文冷笑道:“就怕是又一個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華又豈能與今上相比?”李丁文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還想要遊說公子投入昌王一邊?”


    “一個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發揮臣子的才華。此諸葛亮之於劉禪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誌向?”


    “不知道。我雲遊四方,少問政事。”


    “可你偏偏卻涉足了這個旋渦。”李丁文指了指麵前的椅子,道:“請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從容坐下,緩緩說道:“但是我相信昌王將來不是昏君。”


    “但也不會是一個有進取心的君主。”李丁文淡淡的評價道,“何況,昌王不會有任何勝算。”


    “若他有兩宮太後的支持呢?”


    “兩宮?”李丁文反問道。


    “太皇太後病重了,皇太後是昌王的生母。”


    “別說皇帝未必大行,縱然大行,皇太後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親祖母。你以為皇太後會為了昌王而不擇手段麽?昌王最多能讓皇太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既定之事實罷了。”李丁文言辭之中,充滿了諷意。


    “李昌濟,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認為當今的皇帝,有著強烈的進取心,宋朝建國以來的皇帝,除了宋太祖,當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實際上比趙光義要出色。”李丁文竟然毫無顧忌的口出悖逆之詞。


    李道士卻是毫不驚訝,淡淡說道:“我現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濟。”


    “你這個出世之人,卻一隻腳踩進了世俗間最多勾心鬥角之所在,還談什麽出世?”李丁文動了下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擇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罷。我可以告訴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幫助當今皇帝成為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問道:“最低限度麽?”


    “不錯。”李丁文注視著李道士,不再說話。


    “我見過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確前所未有的廣闊,華夏人從未把目光投入過南海諸邊廣大的領域,他是第一個。但是中國之患,曆代以來,都在西北。不解決西北的問題,終於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於此,周世宗本欲傾國之力,先克契丹,再迴師一鼓平定江南,先難後易;而太祖皇帝卻是先易後難,結果國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為大宋之患達百年之久。”


    “你的見識始終有限。”李丁文毫不客氣的批駁道:“你的目光始終局限在西北和燕雲。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勢,大異於當年。大宋經營南海,沒有傷到中國一分元氣,反而解決了中國許多的問題。大宋隻不過是順便在經營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潛光,我是來遊說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李丁文道:“你如何可以來說服我?更不用我家公子。”


    “我不必要說服你什麽。我隻是給你與你家公主一個機會。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議立昌王,隻要你家公子不反對,昌王許諾,尚書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應當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話,以現在的情勢,輔政大臣,未必能輪到石越。這個機會,用或不用,我不多說。”


    李丁文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說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話,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問道。


    “誰會相信?”


    “的確,誰會相信?”


    李丁文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來,以昌王開的條件最為大方。什麽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裏擺著。”


    “所以我認為你家公子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誰也不知道昌王會不會反悔,對不對?”


    “昌王倒是願意立下字據,但是不知道石參政敢不敢?”


    李丁文冷笑道:“字據又有何用?你迴去轉告昌王,便說我家公子已經知道了。”


    “那麽他會如何做?”


    “我不知道。”李丁文笑道:“我家公子並非我的傀儡。而且,雖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麽,但是昌王絕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如此大方。想來自有人為昌王搖旗呐喊。讓我想想……”李丁文側著頭,裝模作樣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無非兩件,一是把文彥博、司馬光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趕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幾個敢在朝堂上說話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聲,把文彥博和司馬光趕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本來這件事情上麵,昌王和呂惠卿有利益交匯點,但是偏偏昌王絕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


    李丁文笑道:“來來,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麽主,不如來好好喝幾杯,敘敘舊。”


    “潛光,不論如何,我勸你轉告石參政,讓他考慮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煩,若是他同意王爺的條件,那麽王爺就會力保他這次無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家公子還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延安初見之事……”李丁文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李道士在說什麽,滔滔不絕的說起了他與李道士過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歎了口氣,他早知道有李丁文在石越的幕府,是絕對要不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複的。“不同意,就是反對。”李道士不得不麵對這個現實,“也許,真的要把石越趕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彥博、司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開反對,再加三人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就算是兩宮太後一致想立長君,隻怕也會無濟於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時候有數以萬計的白水潭學生前往宣德門前上書。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李丁文,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頊,此時正強打精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


    要強的趙頊,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中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製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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