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出任兵部侍郎兼講武學堂山長。”王厚淡淡的說道,“孩兒認為講武學堂非常重要,這次軍事改革,首要的事情,就是整編禁軍。按照計劃,將首先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從禁軍中選調從九品下至八品上的武官進入講武學堂培訓,訓練陣法、紀律、號令、武藝等等,然後再由這些武官為基礎,從各禁軍中選調副都兵使至什長等,組成驍勝軍與宣武軍第一軍、神衛營第一營……”


    “慢著!”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麽叫副都兵使?”


    “這次變動,是從上到下的,所以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約便是原來的副都頭吧。”王厚笑著道:“武官廢除了寄祿官,以散官品秩決定服色、俸祿、資曆等……從驃騎大將軍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九階三十一個名目,大抵名稱還是本朝舊製。而從九品外,又有準備使喚至守闕毅士十資。似爹爹,散階便將定為鎮國大將軍。”


    “鎮國大將軍?”


    “是。天下武臣階級,都全部改成新官名。從一品為驃騎大將軍,正二品為輔國大將軍,從二品為鎮國大將軍。爹爹便是鎮國大將軍!”王厚一麵說著,一麵遞過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王韶。王韶接過來一看,見上麵寫著:


    熙寧八年欽定武臣散階


    從一品驃騎大將軍


    正二品輔國大將軍從二品鎮國大將軍


    正三品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從三品雲麾將軍(歸德將軍)


    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正四品下壯武將軍


    從四品上宣威將軍從四品下明威將軍


    正五品上定遠將軍正五品下寧遠將軍


    從五品上遊騎將軍從五品下遊擊將軍


    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正六品下昭武副尉


    從六品上振威校尉從六品下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致果校尉正七品下致果副尉


    從七品上翊麾校尉從七品下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宣節校尉正八品下宣節副尉


    從八品上禦武校尉從八品下禦武副尉


    正九品上仁勇校尉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從九品上陪戎校尉從九品下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資:


    準備使喚守闕準備使喚聽候差使守闕聽候差使聽候使喚


    守闕聽候使喚效士守闕效士毅士守闕毅士


    ※※※


    王厚看父親看得認真,便又一麵解釋道:“這其實是舊瓶裝新酒。散階的名稱沒有任何變化,懷化大將軍與歸德將軍依然隻授給歸順諸蕃首領……”


    “這未入流十資又是怎麽一迴事?”王韶指著紙問道。


    “從守闕毅士到準備使喚,一共十資,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闕毅士。又特別規定,士兵入伍後,隻須訓練合格,不犯軍紀軍法,一年一遷。若有功勞、或考績優等,還會按功績加以晉級。每級薪俸各不相同。這本來也是軍中舊法,用來鼓勵士兵上進之心,不過這次卻是規定得更加具體了。”王厚也是久在軍中之人,於舊製本熟,因此說起軍製改革來,也曆曆如數家珍。


    “這麽說,士兵的役期是十年?”王韶卻眯起眼睛,反問道。


    “是,十年役滿,若還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將另外頒布禁軍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轉入廂軍、地方巡檢部隊,或者就直接發錢遣散迴籍。另外,此次兵製改革,將暫時保持募兵法不變,禁軍以後會采用兩種招募方法,一是從廂軍中挑選,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後一年,所屬部隊若發現條件不合要求,將遣迴原籍,處罰招募官員。看來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讓禁軍的士兵永遠保持在三十歲以下的精壯青年。”


    “說來容易做來難呐,”王韶高深莫測的一笑,輕輕的說道,隨後又將身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然後閉上眼睛,嘴裏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說道:“其實這兵製改革的謀主,實際上還是石越。是他建議皇上將衛尉寺變成一個監軍、軍法係統,軍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級,依孩兒之見,若果真能夠成功,軍中許多改革必然能夠實現。因為衛尉寺若是完全獨立的係統,如果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時讓軍中武官與軍法官都與他同流合汙才能如意——這代價未免就太高了。”


    “這麽說,你是相信郭逵能夠成功?”王韶的眼睛卻沒有睜開,隻是淡淡的問。


    “不。”王厚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孩兒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勸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懶懶的問道。


    “爹爹,石越一樣可以讓您成就功勳!”


    “是嗎?”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幾個新機構就能解決問題。”


    “如果有清晰明確的獎懲製度,並且能夠公正的執行,孩兒卻認為是可能的。”王厚聲音很輕,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親,但臉上的神色卻很平靜。


    “談何容易?”王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懶懶的說道。


    “總要去做!”王厚的聲音終於漸漸大了進來,“皇上親自接見孩兒,以孩兒為驍勝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講武學堂第一期將召集禁軍中副都兵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約一千人進行訓練,半年之後,組織比武與演兵,淘汰近四百人,勝出的六百多人,將分別編入驍勝軍、宣武軍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為軍官,組成教導軍……”


    ※※※


    “抽掉一千名小使臣進講武學堂訓練,真是大手筆啊!”文煥笑嘻嘻的說道,“還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現在不叫小使臣了。”段子介笑著糾正,一麵問道:“文兄被抽中了嗎?”


    “不幸抽中。”文煥的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不幸”的意思,卻聽到田烈武甕聲甕氣的歎了口氣,文煥於是迴身笑道:“田兄,你歎什麽氣?”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嗎?”


    “縱要倒黴,也是別人倒黴,田兄你怕什麽?這次過關的,將全部進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品秩雖然不變,卻拿高一階的薪水,也是美事一樁啊。”文煥不以為然的笑道。


    “我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的搖著頭,顯然對於文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麽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嗎?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閑飯的。”


    “不過朝廷這次整編,是動真格的。我是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製。指揮使以下的武官,是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煥壓低聲音,說出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嗎?”段子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何出此言?”文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說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隻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嗎?”


    “啪啪啪……”段子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又有人高聲讚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當下迴過頭去,卻見是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已經走了過來。文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抱拳說道:“章大人。”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隻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文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文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隻說道:“下官文煥,這廂有禮。”段子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麵大大咧咧拉了張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迴,才說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望了段子介一眼,說道:“這位段公子,頗能知微見著,一語中的,在下端的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裏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子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子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


    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才聽到幾位談論,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卻是沒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聲音中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章惇卻附掌笑道:“我還道郭逵要將武官中傑出之輩一網打盡,卻不料終有漏網之魚。”


    三人聽得莫名其妙,文煥便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中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中找些識文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子介怔了一會,立刻大搖其頭,說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誌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


    章惇盯著段子介看了一會,見段子介雖然拒絕得非常委婉,神色卻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子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泄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麵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隻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不禁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子介三人立時好奇的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也頓時讓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子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出。


    ※※※


    三人一路驅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中驚疑不定,但是學院卻安然無恙。段子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什麽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裏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隻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畢。段子介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桑山長,究竟是出什麽事情了?”


    桑充國憂慮的搖著頭,一麵說道:“隻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麽的,但是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周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麽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子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中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聽到這邊唿喚,連忙撥轉馬頭,過來問道:“長卿,程先生,蔣先生,文兄,段兄,田兄,你們怎麽在這裏?”雖然眼前之事迫在眉睫,他卻從容不迫一一喚出名字來。段子介等人連忙上前參見。桑充國急得直擺手,道:“子明,這時節就不用管虛文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麽事了?”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隻是兵研院裏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一麵說著已經當先領著眾人走了進去。


    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裏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麵,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於是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的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摸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幾乎是看見的第一眼,所有的人便都被眼前的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麵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什,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中,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


    “究竟是在試驗什麽兵器?!”他的心裏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致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已經來到了,聽到他的詢問,便聲音低沉慘淡的迴答。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的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大夫到了嗎?”石越緩慢的轉過身子,似乎不能逃避掉眼前的慘狀,聲音呆滯的問道。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隻是……”章惇的聲音也已經顫了,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裏,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裏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準並給予巨大支持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國。”石越身子顫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麽試驗?究竟是什麽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炮。”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說道,被濃煙薰黑的麵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炮?難道是……難道是炸膛?!”石越顫聲問著,隻覺腦中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於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麽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中的“於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石越喃喃的說道,自責、痛惜諸般感情齧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他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的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嗎?”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摻扶下站起身來,緩慢的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呆呆的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膛,導致了六十餘人的死亡!其中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究火器專家的二分之一!六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中一片混亂,無數的麵孔在他的心中交遞著閃過,他的心中忽然隱隱的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罷?”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象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說道,不敢正視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隻是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六十多條人命呀!


    “子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他媽的!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的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的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說道:“六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麽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咽迴了口中,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傳說中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後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內容,自然不能公開報道,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隻是約略的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雲雲”,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整個學院第一次陷入了完全的悲痛當中。曾經朝夕相處的夥伴,在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迴不到你的身邊——第一天時,這種的感覺是一種不敢相信的遲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變成了一種抓不住東西的惶然。隻覺得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失去,至關重要,卻無可挽迴。這種失去的東西,無法描述,卻能感覺得到,就象自己的一部份也被帶走了。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的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文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麽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文給蔣周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中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的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的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隻能靜靜的坐在那裏,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注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那就是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裏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周一人點著一隻香燭,輕輕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靜靜的說道,“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周對望一眼,無言的歎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的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隻燭光搖曳閃爍,伴著壓抑著的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製不住悲痛之情。


    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隻是一個聲音,慢慢的,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複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


    悲涼淒婉的歌聲,在曠野中久久的迴蕩著。眾人一邊唱和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在這樣一首無可挽迴的哀歌聲中,桑充國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哀慟,他奮然站起身來,張開雙手,仰望星空,厲聲唿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他淒厲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將天地裂破,直穿入九霄黃泉。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眾人一齊滄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麵的師生,高聲說道:“我們大家都要記住,死去的同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死的!他們用自己的才華,替大宋研究最先進的武器,以守衛我們的國土與人民;他們用自己的努力,證明了一個個理論,積累了最寶貴的經驗!他們比秦國的四良更加偉大!他們的死,不是沒有意義的……”


    ※※※


    遠處。


    田烈武、段子介、文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著這一幕。


    田烈武低聲問道:“少遊,方才他們唱的歌,是什麽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前隱有淚光,輕聲說道:“《薤露》是漢朝的挽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幹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迴來?”


    田烈武本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在此情形之下細細思忖秦觀話中之意,不禁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複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麵桑山長念的詩,是《詩經》中《黃鳥》裏麵的句子,那是指責上天為什麽要奪去國家的棟梁,如果可以挽迴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將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象是處在黑暗之中。他靜默的站立著,在他的心裏,正反反複複的想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迴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迴來麽?”


    ※※※


    兵器研究院的慘劇,白水潭學院的哀傷,到了朝廷中,卻變成了懷疑。


    雖然官製改革與兵製改革依然有條不紊的推行著,宋朝中央政府轉換成尚書省與樞密院對掌大權,禦史台、門下後省監督的架構。在兵部尚書吳充與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製改革也開始了它的第一步……


    但是,對於開發火藥武器,朝中卻開始出現質疑之聲。甚至還連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責是他破壞了天地的平衡,使陰陽失調,於是降下天怒。


    “已經不止一個官員上書說,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是不祥之事,要求朕下詔禁止。”趙頊的眼中,也似有了疑惑。“卿說,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奪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禍?此是上天之警示?”


    “陛下!”石越沉聲說道:“自古以來,凡欲求真證道,無不經曆千難萬險。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來,不知中間有過多少曲折艱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為不幸,然而卻不可因噎廢食,半途而廢,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趙頊沉默良久,方說道:“人心疑惑,又當如何?”


    “如果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們的死重於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則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從容答道。


    石越見他如此敏銳,也不禁感到驚訝。此人運氣極好,方除衛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於是責任就完全與他無關,反倒顯出他的能幹——在章惇任期內,大規模生產的霹靂投彈和震天雷,沒有出過任何差錯;而標準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順利,已經初見成效。並且,大宋還擁了幾種類似於西夏潑喜軍使用的馬上小型投石機。


    趙頊目光移向石越,問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連忙斂神答道:“章大人所說極是。如果天下人皆以為國而死為榮,那麽國家強大之日也就不遠了。”


    “朕會給他們追贈官爵,厚加撫恤。”


    “追贈官爵的榮譽,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早已經決心要給死難者爭取更*譽。


    趙頊卻麵露為難之色,問道:“那卿以為當如何?”


    “臣請陛下,在汴京建先賢祠與英烈祠。先賢祠專門供奉本朝有名的學者、於國有功的研究人員的牌位,不分儒學雜學,隻要才學有益後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則供奉為國戰死的將士牌位,凡為國盡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貫,將牌位供於祠中。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舉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禮……”


    趙頊與章惇聽到石越這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趙頊不禁說道:“這,這隻怕於禮不合。”


    “陛下,雖然是古禮所無,但是儒家弟子,亦可配享孔廟,功臣則可以配享宗廟,二者之意義相近。若能讓人知道死去有意義,則人人勇於效死,遠勝於追贈官爵。這也是獎勵忠義智勇之意。”石越慷慨而言,臉上有著勢必爭取的堅定。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為此議可行。”


    趙頊苦笑幾聲,道:“知都給事中事是前禦史中丞楊繪,這還是石卿舉薦的。朕願和石越打個賭,縱然尚書省同意,門下後省也非得駁迴去不可。”


    ※※※


    同一日。開封城南朱仙鎮。


    皇宋講武學堂。


    一千零八十二名指揮使以下,副都兵使以上的禁軍軍官,分成馬、步、器械三列整整齊齊的站在校場上。他們都是來自於汴京周圍的禁軍軍官。將台上,站著三四十名教官,其中不少教官一臉殺氣,一看就知道是經曆過戰陣的;還有一些則文質彬彬,倒似讀書先生,這自然是原來武學的教授。


    樞密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兵部侍郎郭逵都出席了這次“開學典禮”。但是大家的話語都很簡短,做為武官係統的人來說,兵器研究院的悲劇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每個人的心情。


    開學典禮後,所有禁軍軍官分成了十個都,九個都一百零五人,包括三個騎軍都,六個步軍都,還有一個神衛軍都是一百三十七人。田烈武和文煥分在同一個都,他們很驚喜的發現,在自己這個都中,還有一位老熟人——吳鎮卿!


    但是他們沒有什麽機會敘舊,傳令官剛剛分配完畢,一個可能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軍官就走了過來,厲聲喝道:“從此時起,你們歸本官統轄,誰敢不聽號令,軍法無情!”


    文煥低聲在田烈武身後說道:“這人是王韶的長子……”一句沒有說完,就聽王厚厲聲喝道:“文煥!”


    “末將在。”文煥嚇了一跳,連忙出列。


    “還有你,田烈武!”


    “末將在!”田烈武應聲出列。


    “文煥,你可知罪?”王厚不去看田烈武,隻向文煥冷冷的喝道。


    “末將、末將……”


    “本官知道你是武狀元,武狀元又如何?”王厚冷笑道,“田烈武,你執杖重責文煥十五軍棍!”


    田烈武一怔,早有親兵到小校場邊拿來一根大棍,遞到他手裏。田烈武無可奈何,隻得應道:“得令!”走到被兩個親兵按倒的文煥身邊,“啪”的一棍打下去,便聽一聲清脆的響聲,文煥應聲“啊”的大叫。他把棍子舉得高高的,一連打了十五棍,王厚卻隻是不住的冷笑。


    待他打完十五棍,王厚卻突然走了過來,目光逼視著田烈武,沉聲問道:“聽說你是田瓊的侄子,是吧?”


    “是。”田烈武被嚇了一跳。


    “田瓊當年和我有袍澤之誼,他常說他有個侄子武藝出眾,可惜在開封府當差,那人是你不是?”


    “是。”田烈武的冷汗已經冒出來了。


    “衙門裏打犯人的把戲,你玩得挺熟是不是?”王厚這時才提高了聲音吼道。


    “……”


    “是不是?!迴答我!”王厚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要撕開田烈武的皮膚,直刺入他的內心。


    田烈武硬著頭皮高聲答道:“是!”


    “很好。”王厚大步走到隊伍之前,厲聲喝道:“來人,給文煥重打二十軍棍,田烈武三十軍棍!”


    “得令!”他的親兵厲聲應道,按下兩人,棍如雨下頓時皮開肉綻。但這次二人卻是咬緊牙哼都不哼一聲。


    王厚環視眾人,厲聲說道:“今日就告訴你們第一課,我不管你們在禁軍裏麵是什麽老爺,是上三軍的還什麽軍的,到了講武學堂,就要明白一件事,軍中紀律第一!”他輕輕一擊掌,一個親兵送上數張寫滿字的白紙。王厚指著紙說道:“這是講武學堂紀律,也是軍中紀律,我讓親兵念讀十遍,今日你們就站在這裏給我背熟了,背會了,到講武台來找我背完,再迴去休息,背不會,站在這裏背會為止!”


    說罷竟是頭也不迴的走了。可憐這些禁軍軍官,平日裏薪俸優厚,最少也管著百來號人馬,這時卻被幾個小兵虎視眈眈的盯著,一遍一遍的聽著軍紀。稍有動彈,幾個親兵就衝上來,撲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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