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連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王相,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王相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吧?”蔡確故意相問,神色中卻盡是躊躇之態。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製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思忖一會,方說道:“這亦是正常之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就是不知道他會做左右仆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王珪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曆、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著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中並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含笑道:“王相可知禦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禦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也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麵前,曾指著禦史大夫的官職,說禦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確壓著嗓子,一字一頓的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王珪突的緊張起來,道:“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禦史中丞的任命嗎?這,這……禦史大夫,可能嗎?”


    蔡確見王珪的神態,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心中微微放心,口裏卻平靜的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迴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石越心裏也未必真的希望司馬光迴朝吧?隻是石越雖然內裏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上信任,但是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範純仁輩賣弄人情?”王珪心中計算著,猶豫不決,“司馬光若為禦史大夫,萬一得皇上信任,我王某人固然相位不保,但是你蔡持正隻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迴朝中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隻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禦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隻怕司馬光上任第一章奏,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禦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是他心中雖急,外裏卻是一臉安詳,眼珠微轉,笑道:“王相,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王珪雖然知道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子個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複靈武,這次官製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王相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起見。”


    “這麽說,王相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製是遲早會動的。依我看來,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製。”


    蔡確從容說道:“王相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突然失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果然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李丁文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輕輕說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製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幾位,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李丁文輕輕搖頭,悠悠說道:“皇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著中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詔旨往金陵詔迴王介甫,那麽中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鍾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迴君實做禦史中丞,從中製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皇上埋下的兩個大伏筆。”


    “但是皇上突然要召迴司馬光,揣其原因,或者是皇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者便是他現在就覺得朝中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李丁文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著:“中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也並沒有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隻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李丁文一眼,心中一震。


    “我在朝中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李丁文沉思一會,道:“若是改官製後,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迴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者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吧。”李丁文苦笑著搖搖頭。


    石越萬萬料不到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麽強烈的意願要召迴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是如果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禦史大夫”,這個職位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嗎?”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最終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一個大臣敢於直接反對這項任命,否則一定會被如潮水的彈章淹沒。但是公子可以將官製改革特別是兵製改革的大局盡早定下來,如果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複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突然想起一事,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如果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複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李丁文皺起了眉毛。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醮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李丁文,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李丁文凝視半晌,忽然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麵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麵寫的莫名其妙的字體,不由苦笑著遞給李丁文,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麽字?”


    李丁文接過來,一麵看一麵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北平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北平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麽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正要笑他幾句,忽的心中一動,望了唐康一眼,淡淡的說道:“你和李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呢。”


    唐康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隻見上麵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舉子劉道衝者,習文知武,有古風,知道理,後進中如此人者不過一二。閣下誌樂天下英材,如道衝者進之門下,宜不遺之。恐未知其實,故敢以告,伏惟矜察。”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李丁文,笑著對唐康說道:“郭府是誰送來的書信?”


    “是一個叫劉道衝的人。”


    石越遊視李丁文,笑道:“潛光兄,可聽說劉道衝之名?”


    李丁文早已看完,放下書簡,道:“劉道衝此人之名不彰,但是豪傑之士,未必都知名。而且郭仲通所薦給公子的人,斷不能是平庸之輩。公子當隆重待之,亦是重視郭仲通之意。”


    石越點點頭,笑道:“如此,我立即出去見他。”


    洛陽,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的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當然知道,《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


    陳襄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觀察著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裏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裏麵,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占地十餘畝的大花園。


    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裏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麵打量著入眼的景物,一麵朝司馬光府上走去。“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隻是專心編撰《資治通鑒》……”——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於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


    ——《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範祖禹同時也是《資治通鑒》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子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嗎?”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


    一麵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一個仆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行了一禮,叉手侍立,說道:“給先生請安。”


    陳襄點點頭,問道:“你家司馬大人在家嗎?煩小哥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仆人。


    那個仆人卻不接他的名帖,隻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嗎?”


    “正是。”


    那個仆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說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麵說一麵引著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真的是能掐會算呀。”那個仆人神色之間,也顯得頗覺神奇。


    “智緣?”陳襄怔住了,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


    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陳大人,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中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麽物事?”


    司馬康莞爾一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發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將信將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讚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布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陳襄連連讚歎,誇道:“君子重義輕利,原當如此。”


    司馬康一笑,連忙謙遜幾句,將陳襄請進客廳。陳襄見客廳中陳設精雅,諸物盡皆一絲不苟,心裏暗暗點頭。司馬康待陳襄坐了,親手從仆人手中接過茶來奉上,這才轉身對仆人說道:“快去知會老爺,便說京師陳大人光臨。”仆人應聲退出門外。司馬康又站在陳襄下首,笑道:“聽說最近京師發生挺多事情,程伯淳(程顥)先生與程正叔(程頤)先生各出了一部新書,伯淳先生說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間,若要明天理,非得窮究萬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雖不得少體悟,卻還得從實物中去尋;正叔先生則說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窮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無窮處,需得從人心中去尋。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聽過教誨,似乎主張相近,不料數年之處,竟有殊途之憂。大人是飽學名儒,卻不知大人以為二程先生之說,孰是?孰非?”


    陳襄不料司馬康張口便問起學問上的分歧,而且是近來在儒林惹得紛紛擾擾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無妨,若能體悟天道與聖人的仁心,從實物中尋也罷,從人心中尋也罷,隻要能尋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見,程伯淳頗受石子明所倡之邏輯學影響,凡事皆欲尋其道理是如何來,卻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時候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而程正叔則太重體悟,雖然也常說吾日三省吾身,卻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畢竟見識不凡。”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陳襄聽聲音便知是司馬光到了,連忙站起身來迎接。司馬光微笑著走進廳中,與陳襄對揖一禮,寒喧數語,再次分賓主坐了,說道:“方才說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陳襄微微一笑,道:“無非是石子明。”


    司馬光搖搖頭,徐徐說道:“從表麵上看來,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實,則無非是內聖與外王孰輕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說,本來是欲從內聖中求外王之道,從人心中求天理,桑長卿在《白水潭學刊》中著文說,這種主張之實際,就是要讓士大夫皆成聖賢,再來感化了販夫走卒,皆成聖賢,若其有一樣不能成聖賢,那麽由外聖而求外王,終不可得,這卻是見識敏銳之語。而自石子明大張雜學,重《論語》以來,其赤幟卻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要讓一切過往視為奇技淫巧之事,都為了一個‘仁’字服務,他說那些奢侈之物賣給有錢人,國家從中多征一分稅,則可以讓百姓少出一分稅,他說商人若能使一個地方物價平穩,則商人之仁與聖人之仁無異……如此等等。則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術,而入內聖之道。白水潭有學子鼓吹:時時有壞心,卻不得不做好事,要好過時時存著善心,卻全然不做好事;吃齋念佛頌經一世,不若耕田一歲功德大……”


    陳襄仔細揣摩著司馬光的話語,他知道司馬光與自己其實差不多,是兩漢以*生的門徒,他們相信從五經之中,能找到經世濟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們的本質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內聖之道,雖然他們也認為外王內聖才是最理想的人生。從司馬光的這番話中,陳襄努力想讀出一絲褒貶來,卻終是一無所獲。


    “那麽君實是以為,程伯淳這是迴歸外王之道了?”陳襄試探著問道。


    司馬光點點頭,“程伯淳是有誌於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學院的主要首領,日日受到石學影響,若還一成不變,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麽君實以為,究竟這樣是好是壞?”陳襄決定單刀直入。


    司馬光沉吟一會,方說道:“學風歸於樸實,自然也是好事。由雜學而入經學,未必不能找到一條新路——程伯淳的轉變,無論如何,我以為都是一件大事。但石子明之學說,過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為外王可以及於內聖,未必沒有隱憂。隻是這是百年之後的事情,光之才不能預料。”


    陳襄忽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學,十分之七,都歸於外王了。除石學外,王介甫之新學,實際上也是公羊家之遺意,不脫於外王之學,若真有隱憂,那麽程正叔的學說,未必沒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許百年後糾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見世間之上,有陰必得有陽,有陽必得有陰。”


    司馬光見陳襄言辭當中,意味深長,竟似別有他意,不由一怔,立時想起受王安石囑托來見自己的智緣和尚說的話:“學士(司馬光時為資政殿學士)與相公,雖然都不在朝中,卻無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與常人不同,怨謗雖多,威信亦大,不得萬不得已,皇上不會再下旨往江寧,但給學士的詔旨,依小僧看,遲則一年,快則半年,必然下來。相公之意,是盼著學士莫要推辭,朝中那位學士,誌向本事皆是難得,但是少年得誌,或有孟浪處,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學士在朝中,則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於那個學士,也是有好處的……又有一事,學士的風骨,九重之內也知道的,詔旨斷不會輕易下,畢竟會有一個人先來——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陳述古……”


    陳襄自是不知道司馬光在想什麽,見司馬光默不做聲,又抱拳繼續說道:“我在京師曾聽說太皇太後言道,當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馬君實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製,皇上也說想要新舊參用,聖上手指禦史大夫一職說,此非司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為然,聽說他向皇上說,司馬君實誌慮純熟,若為禦史大夫,朝中可無邪黨……”他一麵說,一麵瞟司馬光的臉色。


    不料司馬光沉靜如水,隻是淡淡一笑,反問道:“述古兄此來,是奉了聖意呢?還是私下來拜訪。”


    陳襄笑道:“我是奉了聖意私下來拜訪。”


    司馬光微微頷首,不緊不慢的說道:“那麽,隻怕述古兄迴朝之後,便沒有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陳襄愕然道:“這怎可能?”


    “豈不知世事難料?”


    “那麽,若還有這道旨意呢?”


    “為人臣子的,又豈能不想報效朝廷?”司馬光淡淡的答道。


    ********


    “殿下。”蕭佑丹輕聲喚道。


    耶律浚今夜穿著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飾帶,紫皂幅巾,腰中別著一彎刀。聽到蕭佑丹唿喚,耶律浚一麵輕輕梳理著愛馬的毛皮,一麵問道:“佑丹,有事嗎?”


    “殿下真的決定大事改革?”


    “時不我待。”


    “但是耶律伊遜,始終是個心腹之患。”蕭佑丹皺眉道。


    “我們找個機會除掉他便是。”耶律浚不以為意的說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隻怕那是鏡中花,水中月。麵對皇上數十年的積威,數十萬皮室軍,這些支持,都隻是虛影罷了。”蕭佑丹毫不客氣的說道。


    耶律浚停下了刷理,轉過身來,盯著蕭佑丹,半晌,深籲了一口氣,問道:“難道要我什麽也不做?”


    蕭佑丹放緩語氣,溫聲勸道:“但是殿下,你的動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內,罷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員!現在朝廷中,眾小怨謗載道。”


    耶律浚哼了一聲,沒有迴答。


    “你又下令允許民間印刷書籍,開辦學校,而且正式請求皇上允許契丹人參加科舉考試——這些事情,皇上能高興嗎?皇上一向以為,本朝是以武立國的。”


    “契丹人實際上已經在讀書,我不過是承認事實罷了。何況文武不可偏廢,科舉可以給契丹人進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會答應的。”


    蕭佑丹苦笑道:“這些倒也罷了——可是你減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賦稅,又請求減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賦稅——這皇上能答應嗎?你要讓一半的鄉丁歸鄉,要檢視皮室軍的數目,要求對叛亂部落剿撫並用——這皇上能答應嗎?”


    “我知道肯定沒有這麽容易答應,但是我必須試一試!”耶律浚壓著嗓子說道:“契丹人是我族立國的根本,現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須讓契丹人有時間去放牧、去打獵、去耕田,讓他們的牛羊繁殖,讓女人生孩子,隻有這些契丹人過得好,我們大遼的根基才會穩固!我們還要讓漢人和那些蠻夷部落不至於心生怨恨,要讓他們對大遼既敬且畏,這樣大遼才會強大!”


    蕭佑丹沉默良久,低聲說道:“殿下,我們不能太心急。萬一皇上翻臉……”


    耶律浚遊目四顧,見並無他人,放低聲音說道:“蕭素扈從聖駕,蕭忽古(即前文所說蕭和克,茲改)深得寵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蕭佑丹心中不由凜然,蕭素倒也罷了,蕭忽克何時向耶律浚效忠,他竟然全然不知情,這個太子殿下的本事,看來比自己想像的更加了得。


    “蕭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舊部,我外公在世,頗為照料……”耶律浚低聲解釋了一句,又繼續說道:“現在若有可慮者,是耶律伊遜那廝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權,我不及他。而且那些將領,我又動不得。隻需找個借口除去此賊,皇上僅我一子,萬事不足慮。”


    蕭佑丹思忖良久,終於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事情宜早不宜遲。或者求一刺客,殺耶律伊遜於市中,亦無不可。”


    “就怕事情暴露,反為不美。”耶律浚搖搖頭。


    蕭佑丹微微歎了口氣,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若論厘清朝政諸事,本朝之法,雖不可照學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處,馬林水與臣幾次交談,臣以為確是個人材,殿下可以常常諮詢他。”


    耶律浚望著夜空,輕聲歎道:“畢竟不知道此人底細,若用起來,還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來也有一點後悔,似乎有點輕易了。”


    遼國犢山。遼帝耶律洪基行宮。


    耶律洪基穿著一身寬大的紅袍,手握金樽,開懷暢飲。不久前賜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張孝傑與北麵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飲。侍衛蕭忽古與蕭十三侍立兩旁。幾個侍從官員則趴在下首擲骰子,凡勝者得錦緞一匹,負者杖責一十,因此不時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聲從帳外遠遠傳來,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見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歡暢,連忙湊著興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幾件寶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鑒賞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迷朧的笑道:“是何寶物,快呈上來,讓朕一觀。”


    “是。”耶律燕哥諂笑著退出帳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個手勢,家奴連忙遞過一個鑲金盤子,耶律燕哥雙手接過,小心的吹吹,雙手捧著走進帳中,輕輕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一麵掀開蓋著的紅綢,一麵笑道:“這又是什麽物事?”話音未落,眼睛卻已經直了——放在盤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綴著一般大小數百顆真珠,光芒奪目,晃得整個金帳之內都覺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鐵小刀,單是看到刀柄,便已知價值萬金——那是用極其名貴的白色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梵也是甚稀罕之物,傳說隻有獨角獸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隻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著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劃幾下,斜著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說吧,燕哥你送這麽名貴的寶物給朕,想要朕賜你什麽?”


    耶律燕哥諂笑道:“陛下說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隻願陛下萬壽無疆,哪裏還用得著別的什麽?這些東西,其實是魏王耶律伊遜所貢,魏王說這些東西非人臣所應當有,隻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貢上。”


    “好、好!”耶律洪基笑道:“難得他有這份心思。”


    耶律孝傑趁機說道:“魏王對陛下的忠心,是路人皆知的。當年重元作亂(注一),魏王披甲執刃與逆賊格鬥,已可證其忠節。這次罷魏王為中京留守,魏王亦毫無怨言,隻說恨為小人構隙,使君臣有間。魏王起於貧賤,富貴全賴陛下賜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傑說得有理。”耶律洪基歎道,“伊遜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讓他複任北樞密使罷。叫他暫時留在中京,好好輔佐太子。”


    “陛下聖明。”耶律孝傑與耶律燕哥頓時喜笑顏開,齊聲拜賀。蕭忽古惡狠狠的瞪了對麵笑眯眯的蕭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帳外。


    注一:耶律重元之亂,發生在遼國清寧九年秋七月,宋仁宗嘉佑八年。當時耶律洪基在太子山,皇太叔重元與兒子楚王等人作亂,犯行宮。當時耶律伊遜為趙王,與叛軍戰有力。後因功晉魏王。此事《天龍八部》有描寫,但《天》中多虛構,與曆史記載不合,從重元作亂,到《天龍八部》中所說哲宗紹述,時間相隔三十年左右,如此阿紫死時,至少是四十多歲的少婦了。為避免讀者產生認識混亂,故作此注,囉嗦幾句。


    附錄:


    ***************


    熙寧八年官製改革之監察部分簡介


    ***************


    監察係統


    禦史台為監察機關,糾察百官,肅正綱紀是其責任,本職隻在監察百司,不應逾權。其大事則廷辯,小事則奏彈。此外,禦史台有監督司法之權,將在司法體係詳敘。


    禦史台:大夫一人,從二品;依宋製,大夫不真授,趙頊曾有授司馬光之意,不果。


    中丞一人,正三品;中丞領台事,不得再兼他職


    侍禦史一人,正五品下;侍禦史為副


    屬官:檢法二人,正八品上;檢詳法律


    主簿二人,正八品下;


    錄事二人,從九品下


    屬司:殿院:殿中侍禦史二人,正七品上;


    職權:大朝會及朔望、六參,彈失儀者。


    殿中監察禦史八至十二人,正七品上;


    職權:糾察京朝官,分部設立,大事奏劾,小事舉正;宋製本以隸察院,今改隸殿院


    察院:監察禦史按路設人,從七品上;


    職權:分巡地方,分路設立


    (侍禦史本隸台院,今不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宋2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越並收藏新宋2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