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進咱家的。她們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來還沒有幾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還有一封信。隻是小人堅拒不受,送的人卻不聞不問,丟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聽,卻說不是京官,隻好養在府內,等公子迴來定奪。”一麵說一麵遞上一份名帖與信函。


    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石越對此本也不以為意,當時官員之間,互相贈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當成賄賂,他自己也是經常要給一些重臣們送禮,隻是一向以來,卻並不怎麽收禮。當下隨手打開名帖,看見上麵的名字,卻不由一皺,“彭簡?!”——石越萬萬料不到,這批歌姬竟然是彭簡送來的!


    他也不知道彭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連忙把信拆開,細細讀去。侍劍在一邊瞅見他的神色,卻是一邊看一邊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後,石越隨手把信揉成一團,往地下一丟,低聲咒罵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時,和彭家的書僮說過話,知道彭簡有個表親在京師,開了一間大酒樓……”侍劍隨石越多年,主仆之間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輕輕笑道。


    石越不待他說完,便舉起手,略帶嘲諷的說道:“明天你們尋著那家酒樓,把這些歌姬給我送迴去。告訴彭簡那個什麽表親,讓他轉告彭簡,這等粗陋的女孩,還入不得我的眼!以後別往我府裏亂塞。”


    侍劍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說出這種不給人台階下的話來——須知石越平日對人,都是非常懂得給人留幾分情麵的,彭簡與他在杭州同僚這麽久,表麵上並無矛盾,不過送幾個歌姬給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說出這種重話來?


    侍劍遲疑道:“公子,這……這話似乎不宜說得太過……”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臉,喝道:“照我的話去辦便是,有什麽過不過的?”


    侍劍與石安見他發作,也不敢再說,連忙應道:“是。明日就去辦。”


    石越這才不再說什麽,吩咐道:“等一會讓人把最近的報紙送到我臥室,侍劍,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說完,轉身便往臥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緒太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這次的挑戰。


    石安連忙答應,出去吩咐人進去服侍石越睡覺。待人手安排妥當,這才又迴到廳中,卻見侍劍站在那裏,拿著石越揉爛的信在看。他便湊了過去,問道:“侍劍,你說姓彭究竟怎麽惹我們家公子了?生這麽大脾氣,以前也不是沒有收過歌姬的,都是客客氣氣的送迴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別問。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劍也不由皺了皺眉。


    石安又問道:“是不是外麵傳的那碼事?”


    侍劍眉毛一挑,問道:“外麵傳的什麽事?”


    “說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後……”


    “安叔,你亂說什麽?!”侍劍不由厲聲喝斥道,石安雖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間,到底隻有侍劍是石越最親信的人。


    石安滿不在乎的笑道:“侍劍,這不是我亂說,是外麵滿大街的在傳,有些人更是說得天花亂墜。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真是無知!長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貼,攻訐朝廷大臣,他們以為皇上會相信嗎?!”侍劍憤憤說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難說。”一個聲音從廳外傳來,侍劍與石安轉身一看,原來是唐康與秦觀,二人連忙行禮:“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經休息了。”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幾分謝安的風度。”他卻是沒有看到石越方才惱怒的樣子,倒以為石越根本沒有把這麽大事放在心上。


    秦觀也點頭稱是,頗有欽佩之意。隻是石安卻茫然不知所謂,而侍劍雖然也讀過一些書,卻同樣不知道謝安是什麽人物,二人也不敢多問。侍劍想起方才唐康所說之話,便笑問:“二公子,為何說皇上信不信也難說呢?我聽說皇上是英明之主,這種事情,如此明顯,皇上能相信嗎?”


    唐康年紀雖小,但是他的師長朋友,都是石越、程顥、蘇轍、桑充國、晏幾道、秦觀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聰明,論到見識,遠非一般人能比,平時行事果決,有時候竟讓人覺得便是石越也頗有不如。這時候見侍劍追問,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隋文帝楊堅,何嚐不是英主?不過因為一句童謠,一個夢,就誅殺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對能幹的下屬,有幾人能沒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劍與石安倒是都知道,當時坊間講評書的,也就有人講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公子會不會……?”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動,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擔心,我大哥聖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邊院子裏有十來個歌姬,若是咱們家有事,別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來送禮嗎?”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與侍劍不由相對苦笑。唐康見二人神態甚是古怪,不由笑問:“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麽古怪嗎?”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簡所贈、石越吩咐的迴話等等事由,給他說了一迴。


    唐康靜靜的聽完,想了一會,問道:“侍劍,信中寫了什麽?”


    侍劍臉色尷尬,卻不說話,隻把信給遞給唐康。


    原來彭簡以為石越入京,必然會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機巴結石越——自來少年新貴,沒有幾個不好色的,而且韓梓兒與石越成婚經年,卻一直沒有生育,若在杭州,礙著韓梓兒的麵,還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時他們夫妻相別兩地,石越枕邊寂寞,他便讓京師的表親買了十幾個色藝雙全的女孩子,搶在石越迴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卻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與韓梓兒結婚兩年多,雖然談不上如漆似膠,卻也是恩愛非常,他在信中隱約暗示韓梓兒沒有生育,對梓兒已是頗有不敬之意,這些話讓平日對梓兒百般維護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氣,所以才說出那等話來,意思是告訴彭簡:“那些女孩子沒有我老婆好。”


    侍劍看到這些,本來就是非常尷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轉敘別人的話,說出來也是不敬。何況韓梓兒平素對下人非常和氣,在仆人中,也得頗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麵前的唐康,更是韓梓兒的嫡親表弟,唐康平素與梓兒感情最深,是石府眾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過信來,略略讀了一遍,就不由怒從心來,恨聲說道:“大哥罵他,已是客氣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樣告訴他就是了。”


    秦觀湊過身子,看了信一兩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對此事反應激烈,隻怕還不僅僅隻是出於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會,笑道:“賢弟,石學士此時,似乎不宜過多樹敵,把這些女孩子,好言好語送迴便可以了。”


    唐康畢竟年紀還小,心裏雖然知道秦觀說的有理,卻依舊氣鼓鼓的說道:“這個姓彭的,就這樣送迴,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公子,俗語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雖然不知道詳情,但卻也是不主張做得太過份的,隻是石越有令,他卻不敢違拗,便盼著唐康出來做主。


    秦觀見唐康還有不平之意,當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幾邊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幾上寫了幾個字,笑道:“明日便把這幾個字交給彭簡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觀寫的卻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個字。唐康是讀過《詩經》的,看到這句話,不由一怔,轉念一想,才明白秦觀的意思,不由莞爾,擊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惡氣。”


    隻是侍劍與石安,卻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們自是不明白,秦觀引了《詩經.新台》中的這句詩,也是在嘲笑彭簡——“你給我送枕邊人,雞胸駝背之人我可不喜歡!”


    ※※※


    杭州,早春。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彭簡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間小道之中,身後緊緊跟著兩個小廝。江南的田野風光,讓彭簡這等市儈之人,也感到心曠神怡,忍不住出聲讚歎道:“真是好一個所在!”


    一個親信的小廝笑道:“老爺,這又是什麽好所在了?杭州十裏八郊的,何處不是這樣的地方?”


    另一個小廝卻忍不住問道:“老爺,我們跑到這鄉下,又是做什麽?”


    彭簡笑罵道:“你們又懂什麽,風雅之地,有風雅之人。龍必潛於深淵,蘭必生於幽穀。我們可是來找一個蘭心慧質的美人兒。”


    “美人?用得著老爺您親自來尋嗎?”


    彭簡笑道:“你們不知道,我廢盡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隱居之所,若非我親自來,必然請不動她。”


    “又不是什麽公主娘娘,哪有這麽大的駕子?官府相請,也敢不來?”兩個小廝撇撇嘴,顯得非常的好奇。


    彭簡顯得心情極好,笑道:“倒也不是什麽尊貴之人,不過是子明學士的紅顏知己,以前京師有名的歌姬,芳名楚雲兒姑娘。我聽說她脫籍迴了杭州,便讓人查閱戶薄,終於找到。”


    “既是紅顏知己,為何不娶迴家?我聽說石府連歌妓都隻養了幾個人,還是石夫人買迴來的。”一個小廝覺得這種事情,簡直不可思議。


    另一個小廝拍了他的頭一下,啐罵道:“笨,明擺著嘛,石學士少年得誌,你聽說少年人不愛女色的嗎?定是有懼內之病。”


    “我聽石府的下人說,石夫人最是嬌柔滴嫩的一個人,怎麽會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麽?石夫人結婚這麽久了,沒有一兒半女的,將來若一直不生育,便難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學士收了小妾,後來先生了兒子,難免有一天她的誥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轉薄,哪裏是女人受得了的?”


    兩個小廝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石府的家事來,他們的心思,卻正是當時普通人的想法,如果聽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憤怒,他是再不許別人說梓兒一句壞話的;但聽在彭簡耳中,卻覺得理所當然,自己托表親送了歌姬,那邊托驛站送來急信,講了石越把歌姬送還,還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迴複,彭簡也是讀書之人,立時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風流,重情重義之人,尋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門客提起石越在京師結識名妓楚雲兒,而這個女子也聽說已經脫籍迴杭州。彭簡巴結上司,倒有一種契而不舍之心,便發心非要把楚雲兒尋出來,自己好從中給他們做一個冰人,由此不僅一舉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讓楚雲兒一生都感謝自己,留下一個大大的內援。隻是他那表親,卻忘記在信中告訴他,京師有關石越的流言……


    彭簡等人出了田間小路,又穿過一個村莊,出現在彭簡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綠竹林,鬱鬱蔥蔥,一條石徑小道,直通幽微之處。彭簡已知這便楚雲兒隱居之所,他知道楚雲兒豔名冠於一時,既然能自贖其身,想來積蓄不少,購下這片竹林田產,倒也並不稀奇。隻是一般女子,誰不願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為依靠終身。此次前來,畢竟隻能動之情,而不必誘之以利。


    他讓兩個小廝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著林間小道,一路逶迤前行,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處,已是非常的幽靜,隻隱約聽到有泉水流動的聲音,伴著自己踩著竹葉發出來的沙沙聲,真是雅致之極。若不是知道楚雲兒是石越舊人,彭簡幾乎有一種想把此處奪為己有的衝動。


    走了數百步之後,便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離竹林約百步的地方,一條小溪繞著院子流向遠方。院子後麵,是一望無垠的田地,此時未到農忙,田地裏並無農人的身影。彭簡朝著院子走了幾步,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在井邊,叉著手指使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過去,抱拳問道:“敢問公子,這裏便是楊家院嗎?”


    那個男孩子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外地來的?找親還是訪友?”語氣雖然生硬,聲音卻極是嬌軟。


    彭簡吃了一驚,細細打量,不覺好笑,原來竟是一身男子裝束的小女孩,長相清秀,一雙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轉,顯見也是個聰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這女孩子和楚雲兒有什麽淵源,此時既想博得楚雲兒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氣,笑道:“原來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來,是想訪一位芳名楚雲兒的姑娘……”


    小女孩聽到“楚雲兒”三個字,眼珠子一轉,給那個青年使了個眼色,說道:“楊青,你先把水打迴去,別讓主人等急了。”青年連忙“嗯”了一聲,提著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著他遠去,這才轉過身來,對彭簡笑道:“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錯地方了,這裏是楊家院,哪有什麽楚雲楚雨的?”


    彭簡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當下笑道:“姑娘莫要誑我,我不是打聽清楚了,怎敢冒然來訪?實是特地來告訴楚姑娘一個舊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與楚姑娘有什麽淵源,還勞煩通報才是。”


    他說完,見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現在叫楊雲,不過杭州戶薄上,兩個名字都標著,斷然錯不了的。”


    小女孩見他說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點吃驚,她打量了彭簡一番,問道:“你又是什麽人?”


    “在下彭簡,現在是杭州通判。”彭簡故意謙遜的報出自己的官職。


    那個小女孩叫阿沅,那個青年叫楊青,都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收養的孤兒。便是這片院子、竹林、還有上百畝的田地,都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購下的,她迴杭州後,已尋不著親人,便用積蓄,購置了一些產業,在此安身。待聽說石越來杭做知州後,她便讓人去戶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檢視戶薄時,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卻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檔案,若是石越細查戶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舉了。因此彭簡輕易便能從戶薄中尋著。楚雲兒在京之事,她隨身的丫頭,偶爾也和阿沅說起過,阿沅隨著楚雲兒,也學文字歌賦之類,平時楚雲兒總要讓專人去杭州或購買或抄錄邸報,凡與石越有關的報紙、書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聰明伶俐,便常常主動替楚雲兒關注這些東西,因此這杭州通判彭簡的名字,她倒並不陌生。隻不知道這麽大官前來找自家姑娘,所為何事?難道是石越托他前來?


    想到此處,阿沅心中不由一動,臉上卻假裝迷糊,天真爛漫地問道:“杭州通判是什麽呀?”


    彭簡以為她鄉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職,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兒。”


    阿沅裝得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官呀?”


    彭簡見她如此不知禮數,幾乎要笑出聲來,點點頭,笑道:“對,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報?”


    阿沅搖搖頭,說道:“你要告訴我是什麽事,才可以通報的。我家姑娘說,她從來不認識什麽官的。”


    彭簡見她言語中已承認是楚雲兒的家人,心裏暗暗高興,笑道:“什麽事情,必須和你家姑娘當麵說,至於說你家姑娘不認識官,那就未必了。我聽說石學士和你家姑娘便是舊識,這次前來,也與石學士有關。”


    “什麽石學士木學士呀?我家姑娘哪裏便認識這麽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錯人了。”阿沅依舊搖搖頭,轉身作勢欲走。


    彭簡連忙用手攔住,笑道:“斷不會找錯人的,煩請姑娘通報,以免誤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誤不了什麽大事,我們鄉村之人,哪有什麽大事可誤?這樣,官人,我幫你通報一聲,你在這兒等著,找沒找錯人,得問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簡被阿沅這麽一鬧,生怕楚雲兒不肯答應,連忙又說道:“姑娘通報時,切記轉告你家姑娘,這件事情與石學士有關。”


    “知道了,你等著便是。”阿沅笑著說罷,便不再多言,轉身往院中走去。


    彭簡這時才發覺,自己居然為了求見一個歌姬,在這裏低聲下氣,還要在門外等候,卻還生不起氣來,這件事若是傳將出來,定然成為一個笑柄。幸好他把那兩個多嘴的小廝留在了外麵。


    ※※※


    等了好一陣子,彭簡才看見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問道:“小哥兒,怎麽樣?”


    楊青對他揖了一禮,笑道:“我家姑娘有請彭大人,隻是不便親迎,還望大人恕罪。”


    彭簡笑道:“無妨,那就有勞領路了。”


    “請跟我來。”楊青一麵說,一麵領著彭簡朝院中走去。


    進了院落之中,彭簡這才發現,這個院子,並非普通的農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蓋滿了一座座類似於作坊的房子,而時時能聽到牛騾驢等牲畜拉磨的聲音,而各作坊中,堆滿了甘蔗與甘蔗渣。彭簡也知道製糖業在當時,本就是高利潤行業,自從石越通商倭國之後,倭國不產糖,而糖更一躍成為可以與絲綢相提並論的暴利產業。當時台灣被稱為琉求,並未正式納入大宋行政版圖,大陸種植甘蔗,首推廣東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辦發展製糖業,隻是當時生產效率低下,產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兩浙地區的甘蔗種植,雖然比不上三地,所製之庶糖,質量亦顯低下,但是因為省卻運輸費用,賣到高麗、倭國,其利潤也相當可觀,而所占用農夫時間亦少,因此民間頗有百姓以此為副業。這楊家院有製糖業,本身也是並不奇怪的。隻是彭簡料不到楚雲兒竟然頗善經營,卻不免吃驚;而楊家院外示清幽,內實熱鬧,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裏又能知道,楚雲兒一個女孩子家,一顆癡心寄托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子,若是隱居山林,不與人來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便不早死,也難免心理變態。楚雲兒實在是刻意尋一個避世而又熱鬧的所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來打發難捱的光陰。


    因相思而寂寞的時候,最怕一個人獨處。若能看著旁人的熱鬧,雖然不能減相思分毫,卻至少可以讓自己感覺到世界的生氣。


    楊青見彭簡打量院子,笑著解釋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產量並不太大,不過略略可以讓村裏補貼家用。我家姑娘卻是住在東南角,那裏靠近一處泉水,是個很漂亮的地方。”


    彭簡唔了一聲,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潔高雅之人,畢竟不與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學士與她相善。”


    楊青見他說話文縐縐的,便有幾分聽不懂,隻是猜到是誇獎的話,便笑道:“您過獎了。”又聽他說到石越,心裏卻不免又有幾分驕傲,卻又沒來由的有幾分難受。


    於是二人也不再說話,楊青默默地把彭簡引到院中東南角溪邊一處宅前,這才說道:“已經到了,便請大人進去相見。”


    彭簡定睛打量這座宅子,卻見粉牆柳樹,雖然不大,卻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點頭,見楊青不進去,不由奇道:“你不進去嗎?”


    楊青搖搖頭,笑道:“我們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邊的。”說罷朝宅子邊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卻有幾分落寂。


    彭簡見他神態,立時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門進去,大門早已“吱”的一聲開了,阿沅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卻依然是男裝,走了出來,對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請。”


    “有勞。”


    ※※※


    彭簡隨著阿沅走進客廳坐下,打量客廳,卻見西麵牆上掛著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來,細細欣賞,隻見雖然是龍飛鳳舞的狂草,但是字跡中卻自有嫵媚娟秀之意,顯是女子所書,上麵寫的是一首詞,彭簡輕聲讀道:“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裏江山知何處。迴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再讀落款,卻是“調寄《賀新郎》,某日楚雲醉書石詞”,彭簡不由心中暗喜,石詞流傳甚廣,這闕詞外間卻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可見石越果然與楚雲兒交情匪淺,而楚雲兒對石越,也絕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際,身後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彭大人遠來,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彭簡連忙轉過身去,見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正朝著他盈盈下拜,連忙還禮,說道:“冒昧打擾賢主人,還望見諒。”


    楚雲兒又請彭簡坐了,方才問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尋訪奴家,所為何事?”


    彭簡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讀到一首好詞,敢問姑娘,卻是何人所作?為何妨間從未聽過?”


    楚雲兒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迴道:“彭大人見笑了,那不過是一個故人所作,不足為外人道也。”一麵對侍立一旁的阿沅說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來。”


    彭簡笑道:“請恕下官失言,隻是姑娘——這字可以收起來,心裏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來?”


    楚雲兒身子一震,抿著嘴笑道:“奴家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大人若是沒什麽事情,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簡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這次前來,卻完全是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寫那首詞的人,再見上一麵嗎?下官不妨直說,若是姑娘答應,在下願意做個冰人……”


    “彭大人。”楚雲兒背轉身去,打斷了彭簡的話,“請你不要再說這些話。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簡不料她不問情由,便如此斷然拒絕,不禁愕然,說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錯過這個機會,隻怕姑娘後悔。”


    “奴家後悔不後悔,不勞彭大人操心。”楚雲兒斷然拒絕。


    彭簡萬萬料不到是這種情況,不禁有點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轉念想到她與石越的關係,總算硬生生的忍住,說道:“姑娘,你再想想。隻要你應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詳,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勝過兩地相思,整日守著空閨……”


    “多謝彭大人費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雲兒竟是不容他多說,說完便往內房走去。


    彭簡一臉尷尬,偏生不能發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徑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顧不得得罪了彭簡,連忙往內室走去,卻見楚雲兒坐在鏡子前邊發呆,她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摟著楚雲兒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個姓彭的,也是好意,為何……”


    楚雲兒勉強一笑,淡淡的說道:“阿沅,你還小,不懂人間的險惡。若是他果然於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會親自前來,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會有一紙手書。何必去托別人?姓彭的不過是看他青雲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罷了,我又豈能在他麵前自甘下賤,為他所輕?”


    “姑娘,他真有那麽好嗎?不就是官大嗎?既然他這麽無情無義,不如另找個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沒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氣,卻沒有那許多忌諱。


    楚雲兒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會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現在這樣,照樣活得挺好,不是嗎?”


    阿沅嘟著嘴,搖了搖頭,“我看你心裏苦得很,有什麽好的?我聽說石夫人一直無子,或許……或許有一天,他會念著舊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來,就算他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何況他對我,不過是朋友的感情罷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爭他的,那個女孩……”楚雲兒淡淡的說道,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這樣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時是碎的!


    在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其實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


    ※※※


    彭簡鬱鬱迴到府中,一肚子的悶氣,真是無處發泄。似他這種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臉色,便能若無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臉色,卻不免要百般的煩悶與氣惱。


    氣衝衝的走進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說道:“老爺,有京師的來信。”


    “什麽京師的來信?不看,別來煩我。”彭簡大聲喝道,停了一會,又對管家喝道:“把家裏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麽就惹著彭簡了,隻是當時家養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罵,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情,管家也不願意為這些女孩觸彭簡的黴頭,連忙答應:“是。”可憐彭家的歌姬,無辜便要受池魚之殃。


    管家剛剛走到大廳門口,又聽彭簡喝道:“迴來。”他連忙又跑了迴去,聽彭簡訓道:“你跑什麽跑?”當真是動輒得咎。


    管家也隻能暗叫倒黴,連忙給自己打了幾個耳光,低聲下氣的說道:“小人知錯。”


    彭簡皺著眉毛看了他幾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說京師的信,什麽信?”


    “是京師的表舅爺來的信。”管家連忙把信遞上。


    彭簡接過信來,拆開細讀,才讀到一半,不由喜笑顏開,原來這封信中,才說到石越此時的情況,並不樂觀。“原來這小子竟然也有倒黴的一天!哈哈……”彭簡一麵拿著信,搖頭晃尾的往書房走去,“石敬塘之後,有異誌……”突然,一個念頭從他腦中閃過,他連忙衝到書房,鋪開一張白紙,也來不及磨墨,便用墨筆沾點唾液,把在楚雲兒家看到石詞默了出來,細細研究。


    對著好首詞,反複讀了幾遍,彭簡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驚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的說道:“好你個石越,難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後,居然敢寫反詞!”一麵又取出一支朱筆,在石越盜用的張元幹的那闕《賀新郎》上圈點。


    “故宮離黍?誰的故宮?這興亡之歎,從何而來?……昆侖傾砥柱?我大宋還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歎什麽?……什麽又叫天意從來高難問?……什麽又是萬裏江山知何處?”彭簡一麵寫,一麵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寫出如此詞來,隻怕當真是什麽石敬塘之後;喜的是這麽一宗大富貴,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簡,一麵叫來心腹手下,暗暗監視石越家眷和楚雲兒住所,一麵趕忙寫了一份彈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報,連夜急人送往京師。


    ※※※


    汴京大內。


    這些天來,趙頊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誠如《汴京新聞》所說,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誰在陷害石越是一迴事,陷害的內容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迴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後,既便他本人沒有野心,但是這種謠言出來後,若是石越權勢日重,就難免有一天某些貪圖富貴之輩,給石越也來一次黃袍加身!這種謠言隻要存在,總會有人想讓它變成真的。但是趙頊也不願意就這樣殺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趙頊可不希望遭到後世的譏笑,此外顧念到與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這個人人材難得,都讓趙頊不願意冒然做出任何決定。


    這些天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石越,與他隨便談談,了解他對一些政務的想法,更讓趙頊越發的珍惜石越這個人材。但是關於遼事,他卻不願意問石越的意見,因為戰爭是野心家的機會,他不希望石越在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國家現在的狀況,臣自出知杭州後,感受越發的深刻,如今的大宋,養兵百萬,卻常患無兵可用;賦稅多如牛毛,卻常患國用不足;官吏十倍於古,卻常患無官可用;百姓便遇豐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迴去,可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麽辦法改變這種狀況。趁著現在還得及,咱們君臣合力,還可以改,可以變……”


    趙頊閉著眼睛,想著和石越的對話,不由憂慮更深。突然,聽到內侍的報道:“陛下,韓丞相與三位參知政事求見。”


    “宣。”趙頊霍然睜開雙眼。


    不多時,韓絳與呂惠卿、馮京、王珪聯袂走了進來,叩拜見禮。


    “眾卿平身,有什麽事情要稟奏嗎?”趙頊看著他們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這裏有杭州通判彭簡的急奏……”韓絳雙手把一份奏疏托過頭頂,恭恭敬敬的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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