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清蔣士銓《臨川夢.隱奸》


    ※※※


    石越給蘇軾的感覺,此時可以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所以對於李敦敏提到的《論語正義》,他表現出了一種相當的尊重,完全是用平等的態度聽石越等人介紹著《論語正義》的內容,並且不時的提出一些質疑,眾人把酒論文,直到天色全晚才依依惜別。


    熙寧三年正月初三在土市子陳州酒樓與石越的偶遇,由此給蘇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給歐陽修的信中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子一出,學生亦當避其鋒芒,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然則學生雖有意在皇上麵前舉薦此子,唯恐受阻於執政矣。”蘇軾中進士那年是歐陽修任主考官,因此他在歐陽修麵前自稱為學生,算是變相的執弟子禮,因為宋朝嚴禁自稱為“門生”。而這個執政,自然是指王安石。他自知自己幾次上書,政見與王安石不合,這時候石越僅以詞名著稱,如果冒然舉薦,倘若王安石心懷芥蒂,反而對石越不利了。


    在石越這一方麵,由於石越是第一次見到在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未免多了幾分興奮之意。在迴家的路上,他一路手舞足蹈,興奮不已,便是話也格外多起來。


    桑充國對他剛剛提到的“議會”顯得頗有興趣,不斷的向他問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唐棣等人也是頗有興趣,石越免不得又要一一解釋。


    “子明,以小弟看來,這個議會雖然是個好主意,但是如果議會成員全部是地方鄉紳,他們未必便不會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魚肉鄉裏呢。”桑充國了解得越詳細,疑惑就越多了。


    柴貴誼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覺得這個議會雖然看起來有種種好處,但要靠它解決所有的問題,心中總覺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錯,士紳和官府狼狽為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若有議會,他們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來對抗官長了。”唐棣也有疑慮的地方。


    石越本來覺得自己從三代之治說到民主議會製度,完全是個天才的猜想,心裏自有幾分洋洋得意。卻不料就是這些個最好的朋友間,尚且不能完全說服他們。借了幾分酒意,石越不以為然的說道:“你們的疑惑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可以用三級會議的形式嘛……況且,還有報紙的輿論監督呢。”


    “三級會議?是什麽?”桑充國奇道。


    “什麽是報紙?”


    石越一下子冷汗就出來了,酒意全無。瞧瞧自己說了些什麽呀?但話已經說出來了,如果不說清楚,在這些好友麵前,肯定不能過關。隻好斟酢著說道:“這個三級會議,就是議會的組成由普通的農戶、地方士紳名流、各行業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組成,這樣就可以避免劣紳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這個辦法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農者雖是國家之本,但是一般小民大字不識,在議會上無論說理還是什麽,肯定說不過讀過書的鄉紳,而且鄉紳大部分是族長族老,誰又敢和族長衝撞?”柴貴誼的見識倒讓石越吃了一驚。


    本來所謂的民主議會製如果不是教育普及率達到一定水準、人們又擁有自由的傳統,要實行起來就相當的困難。宋代的家族製度雖然較唐代之前已大有不如,但是地方上依然是一種家族的傳統,民主議會豈是說行就行的?讓一個農民和他的族長族老在議會上對立,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石越本來以為法國的三級會議可以成為一個參考,雖然心裏也知道執行起來千難萬難,可是萬萬想不到連柴貴誼這樣對自己頗為服氣的人也很難說服。


    不過還沒等到石越迴答,李敦敏先開口了:“景中兄所言不差,但那是往壞的一麵去想了。我們在《論語正義》中說過,孔聖所謂的禮,其要義便是一個‘和’字,依我看,這議會的要義,仍然應當在一個‘和’字上。如子明兄所言,則議會之作用,是監督地方官橫行不法,欺下瞞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績上有所作為,防止庸庸碌碌之輩竊居高位。其實質不過是一擴大了的監察院,就算僅僅是士紳組成議會,隻要能保證議會不被打擊報複,終不成一縣之士紳,個個良心喪盡,就沒有人敢說真話的。便是那壞人居多,這幾個好人亦可以向上一級議會和官府申訴嘛……”


    眾人聽李敦敏說的也不無道理,也就都點頭稱是。其實蘇軾之所以沒有問難到這一層,也就是因為蘇軾挺相信士紳們的良知,倒不似桑充國等人對士紳們的良心頗有懷疑——但無論如何,從小學習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中的士紳都可能是壞蛋的。所以李敦敏一說,他們馬上就信服了。石越心裏雖然大喊“未必,未必”,卻不願意繼續深論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製度不是一個單獨的東西,不是說單獨拿出來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說得越多,隻怕毛病越多。這些事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想這麽多又有什麽用啊?


    當下隻淺淺的說道:“修文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呢,就算有人壞了良心,他們畢竟還不敢無視這天下的公理,隻要有報紙敢說真話,那些貪官終難逃王法。”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


    桑充國是眾人中間興趣最大的一個,“依子明兄所言,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子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決然想不到自己因為偶然的靈感,借三代之治大發民主議會製的議論,又引出了和桑充國等人的一番對話,在後來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多大的影響。迴到家裏之後,他就把這件事給淡忘掉了,畢竟談論什麽民主議會,現在都是紙上談兵的事情。這清談高議,在石越看來,遠遠比不上做實事。成功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所以第二天他就把精力全部投入了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當中去了。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挺主動的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到木活字,其中的技術難度並不大,何況石越還能給出許多的參考意見。而轉輪排字架的設計更是能夠大大提高排版的效率,讓那些活字印刷坊的工人讚賞不已。僅僅二十天左右的功夫,木活字印刷機等設備很快就搗鼓出來了。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中,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麽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是石越在意的並不是這些,在他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在石越的設想中,應當是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較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技術上,也不在於桑家是否會讚成,且不說桑充國的影響力,單單是這件事上的利潤,石越就覺得自己有把握說服桑俞楚。在石越整個大的計劃中,印刷工業是一個重要的基礎,他是勢在必行。但是考慮到當時的政治現實,幾百個工人集中在一起,專門為一個商人做事,這種事情官府會不會許可就是一個未知之數了。


    把這件事拿去和桑俞楚說時,桑俞楚笑道:“賢侄多慮了,官府雖有顧忌,但是那些工人畢竟不是我桑家的奴仆,幾百人也算不得什麽。生意做得大,自然要使喚的人也多。到時候各處官府送點孝敬錢就是了。這個不是問題。本來我擔心的倒是熟練的師傅的問題,如你這麽說,卻是我過慮了,每人做一件事,便是生手,很快就熟練起來了。我也省得和印刷坊行會打交道了,那些人規矩多得很。”


    石越並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既然事情說妥,他便不再多問,而是放心的交給桑俞楚去辦。以桑俞楚的精明,自然知道找一個夠精明的掌櫃來幫他管理印書坊。其實木活字印刷最麻煩的事情就是刻活字,按石越的建議,則是由桑氏印書坊定下一個標準尺寸,然後分發到各個雕版印書坊那裏,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數百字若幹,他們自己則隻須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這種方法讓整個印書坊的成本大幅下降,被桑俞楚稱讚不已。


    但是石越在古代的第一本著述《論語正義》是沒有辦法交由這個全新的印書坊出品了,因為雕版工人的努力,在二月上旬,也就是搶在春闈之前,《論語正義》正式出版,出現在大街小巷的書店之中。在石越的堅持下,唐棣等五人的名字也排在石越之後,作為作者印在了封麵上。這個封麵是桑梓兒親自設計的,一頁紙上,說不盡的淡雅古樸。這套書從內容到質量,都可以說是上乘之作。想起之前的約定,為了表示尊重,石越親自把書送到了蘇軾府上。


    盡管此時已是春闈之前,蘇軾已經接到任命,他和呂惠卿等人同為此次省試的考官,開封府又事務煩忙。但是蘇軾還是忍不住要搶先看一看這本《論語正義》……


    齊集在開封準備參加省試的貢生們,抱著不同的心情,或自己掏錢獨買,或者幾個人合買,都想要看看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究竟是怎麽個樣子……


    垂垂老矣的歐陽修因為蘇軾的推薦,早就等著這《論語正義》的出版,書店剛一上架,他家的書僮便買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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