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映照下,水窪泛起漣漣清光。遠近街巷,燈火早已熄滅,吳晨向送出府門的審配和陰夔連連拱手,道:“審別駕,陰祭酒,這就請迴吧。”審配又再叮囑了幾句,四名家丁前後掌燈,送吳晨往城東的驛館而去。


    陰夔欣然道:“吳並州確是了得,這次鄴城有救了。”審配哼了一聲,轉身踱迴院內。陰夔急忙轉車追在審配身後,道:“正南,我我又說錯話了?”審配恨恨地道:“確是了得?他了得什麽?他不過是一介荊州流民,論身份地位名望,哪一條可以和袁公四世五公相提並論?當初袁公便是看他多少有些領軍的本事,不拘一格自降身份才想到和他聯盟抗曹,你聽聽他又如何說‘袁公雖然曾令辛佐治到安定和我商談聯盟的事,但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用到這個聯盟’。似乎這個盟約是我們求他才求來的,如此潑才,真是想想也令人肺要炸了。”


    這時兩人已穿過天井,到了一處迴廊,審配一拳擊在迴廊的廊柱上,震得纏繞於迴廊的紫蘿瑟瑟不已,藤蘿上的雨滴受震落下,便如下了一場急雨,審配恍若不覺,恨恨地道:“這幾個月被曹操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終於想起有這麽個盟約啦。但此人非但不虛心求救,反倒似是河北的恩人一般到處招搖,唯恐旁人不知袁公曾求他結過盟,如此潑才,麵皮之厚,實乃世間少有。”蓬蓬連擊兩下廊柱,府內的家丁聽到這處響聲,都奔了出來。審配聽到腳步聲,長吸一口氣,揮了揮手,道:“這處沒事,你們退下。”家丁拱手應是,緩緩退下。


    陰夔道:“可是別駕不是在堂中說‘希望自此之後,你我兩家盡棄前嫌’”審配緩緩道:“我這是套他的。張橫,程銀都曾雄據一方,遇到他卻隻有飲恨收場。所以不要看他年輕又長著一副好皮相便掉以輕心,若論奸詐狡猾,此賊與曹賊不相上下。和他聯盟,唯有比他更奸更滑,否則張橫和程銀在九泉下也會笑咱們的。”


    陰夔追問道:“那‘同心同德’”審配打斷道:“我這裏沒有問題,我套這句話便是為了防備小賊日後翻臉用的。有紀不是說,鄴城之圍能依靠的便隻有吳晨了麽?驅狼呑虎,大事與小事,我審配還分得清。”陰夔暗暗舒了口氣,審配鄭重地道:“有紀,袁公臨去之時,將河北和三公子托於元圖(逄紀的字)和你我。”頓了頓,仰起頭,緩緩道:“隻是元圖去得早,這副擔子便隻有你我去挑了。如今曹賊未去,吳晨又至,正是前門據虎,後門進狼,河北風雨飄搖,你我務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否則失命是小,萬一河北從我們手中丟了,你我有何麵目見袁公於九泉之下?”


    陰夔躬身道:“別駕教訓的是。”審配緩緩道:“有時長夜驚醒,想起元圖,我竟然會有幾分歆慕。他是去早了,至為可惜,可是卻也不用再擔這副擔子若是當年出城監軍的是我,此刻我已如元圖一般盡忠盡誌,不用似如今般夙夜憂心,戰戰兢兢,唯恐有負袁公囑托。”陰夔驚道:“正南,你乃河北庭柱,如何能起辭世之念?”審配緩緩道:“隻是一時有感而已,有紀放心,一日不見曹賊潰滅,我審配便一日不會去見袁公。”長出一口氣,喝道:“夜深了,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做,我這便要歇息了。有紀,你也去歇息吧。”也不等陰夔迴話,一收袍袖,踏入內堂。


    ※※※


    吳晨迴到驛館,忙了一天,原本想著倒頭便能睡下,但或許是疲極而興,在榻上翻來覆去,遠遠聽到驛館外更鼓一聲一聲,卻始終未能入睡。吳晨心想既然睡不著,又何苦勉強自己?當下起身披衣,步出房門。此時群星寥落,正是黎明前夜,鄴城全城燈火幾乎全熄,隻有聊聊幾處地方透出絲光亮來。吳晨在院落裏來來迴迴走了幾趟,心思卻是越來越活絡,心知自己是睡不著了,猛地想起,自己來鄴城也有兩日,還從未仔細看過鄴城的全貌,興之所致,邁步走出院落,向前院而去。驛館燈火全熄,唯有門房處透出一絲光亮,吳晨循著光亮來到前院,見門房中的小廝匐在榻上,睡得正酣,掩上門,從驛館正門踱了出去。


    聽見房門響動,靠在驛館兩側打盹的兩名袁軍立時驚醒,揉了揉眼,見是吳晨,急忙行禮,道:“吳並州”吳晨道:“我來鄴城已是第二日,還沒看過鄴城全貌,想向你們打聽打聽,城中何處可以看鄴城全貌。”一名兵卒道:“若要看鄴城全貌,最好是去西門,那裏有西門豹府樓”另一名兵卒道:“那是多少年前的舊事啦,吳並州你聽我說,西門豹府樓是咱們鄴城最高的塔樓原是沒錯,隻是這幾個月來曹賊攻城,審別駕為了加固城牆,有些塔樓便拆了。西門豹府樓是不是拆了,我不清楚,不敢亂說,但這幾個月城牆加固下來,城內最高的便應該是這些城樓了。”先前那名兵卒叫道:“你既然不確定西門樓是不是拆了,怎敢說我亂說?”後一名兵卒辯解道:“我是不敢確定。萬一拆了,可不是讓吳並州白走一趟了麽?”前一名兵卒道:“那若是沒拆呢?”


    吳晨笑了笑,邁步向西而去,身後不時傳來兩人越來越高亢的爭吵聲。就這爭吵的當,夜色又沉了不少,滿天星鬥隱入夜幕,東麵的天空隱隱顯出一絲曙色。吳晨想了想,轉身向東城而去。一路上來往巡視的袁軍交織如梭,望見吳晨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禮,眼中既有懼怕又有些許好奇。吳晨向袁軍兵卒頷首示意,走街穿巷,徑直向鄴城東城而去。來到城下時,正見城下聚著數十兵丁。吳晨好奇心大起,走近這些兵士,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為什麽聚在這裏?”一名都伯穿著的兵士排開眾人走到吳晨身前,躬身施禮道:“咱們是守這一段城牆的兵士,不是咱們想聚在這裏,而是被韓將軍趕下來啦。”吳晨道:“韓將軍,哪位韓將軍?”一名兵士道:“是鎮東將軍”那名都伯狠狠瞪了一眼那名多嘴的兵卒,有些難過的對吳晨道:“是前鎮東將軍”吳晨皺眉道:“前鎮東將軍?怎麽,韓將軍是遷了麽?”那名都伯難過地道:“若是是遷,便不會一個人待在城上而把咱們趕下來了。”聲音低了幾分,道:“韓將軍連軍籍都被免了。韓將軍為我河北南征北討,就算沒有功勞,也有些苦勞吧,可如今卻連軍籍都不保”說著,眼圈都紅了。吳晨微微有些動怒,心想,審配啊審配,韓猛不就是在南城和你吵了一架麽,如何做的這般決絕,連軍籍都銷了?轉身便要去找審配,便在這時,猛聽的城樓上一人道:“是吳並州麽?既然來了,如何這麽快便要走?快上來,快上來。”城梯口人影閃動,韓猛已現身城樓上,連連向吳晨招手。吳晨見盛情難卻,一撩前襟,拾級登上城樓。韓猛已從城梯口退開到城牆外側,右手手肘撐著城牆的雉堞,左手撫著城牆,探身看向城外遠處。吳晨走上幾步,道:“我剛聽城下的都伯說了,韓兄被免了軍籍”韓猛連連揮手,道:“那勞什子鎮東將軍我早就不想幹了,免了也好。方才我去見了陳孔璋,聽他說審正南那老倔頭已和吳並州捐棄前嫌,共抗曹操,不知可有此事?”吳晨點了點頭,韓猛奮然道:“太好了,審倔頭終於開竅了。我還聽孔璋兄說道,吳並州準備用車戰破曹軍的騎兵?”吳晨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正有此意”韓猛道:“《太公兵法》有雲,‘則易戰之法,一車可當八十卒’,‘險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四十人’,使君說用百輛車破曹軍軍陣不知有何依據?”


    吳晨有些愕然,原以為韓猛在城牆上是心傷軍籍被銷,形影相吊,自怨自艾,自己上城原有代為開導之意,不想韓猛竟然問起鄴城破圍之戰的事。韓猛見吳晨不答話,追問道:“使君說的百輛車莫非不是實數而是隨口說說?我在這裏觀察曹軍陣勢。若我軍先出兩翼,東西城的曹軍聞風之後必動,如何應對曹軍迎擊當是我軍重中之中。使君來看”右手指向曹軍軍陣,道:“曹軍北營和東營之間也是采北輕南重之形,曹軍防衛重心都在南營,因此東營皆是為如何令北營和東營迅速出兵援助南營而設。”


    吳晨穩了穩心神,順著韓猛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道:“鄴城西麵和北麵,因為漳水還未曾逼近鄴城,因此地勢開闊,所以曹操才將主營放在了西北麵。而漳水北麵和東麵則因為漳水壓迫,地勢狹小,攻北營,東麵的援軍難以大兵力投入,因此東麵的曹軍我反倒不擔心。而西麵的曹軍,一是曹操主力已遷走,二是經過我軍在朝歌方向的連續猛攻,西麵的兵力以防禦安定鐵騎為主,反倒疏於對主營的衛護。最重要的一點,審別駕守鄴城的這幾個月,一直是死守城池,從來沒有主動出擊,因此我軍突然傾全力出擊,必然大出曹軍統帥意料。基於以上這些,我推估破圍之戰必然是‘易戰’,一車可以當八十卒。而具體到戰車數字,則是基於時間上的考量。現下的破圍之計都是基於曹操不在鄴城,曹軍西麵救援不力,倘若曹操主力到達,那麽曹軍西麵陡然強盛,這個計策就不一定可行了,因此破圍必須要趕在曹操率主力到來之前進行,即是說,破圍所需物資當在五六天甚至三四天內齊備。而即使全鄴城的工匠不眠不休,一百輛車怕也不是一兩天可以造出來的,那就更不用說是數百數千輛車了。至於讓兵卒熟悉車戰,如何做到車步協同,都需要花時間操練。”


    韓猛點頭道:“使君確是深謀遠慮,有使君指揮鄴城之戰,我可以放一百個心啦。”吳晨搖了搖頭,道:“韓將軍知道我此刻最缺什麽?我缺的是可以斬將奪旗的猛將。全鄴城的將領我幾乎都已照過麵,但論破陣的能力,無人可與將軍相提並論。我軍出兩翼進行阻截的戰車軍,維係全局勝敗,萬一被敵軍阻截,就更需要可以破一而擊百的猛將殺開血路,韓將軍如何可以在這個時候脫離軍職呢?”


    韓猛苦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不戀棧鎮東將軍的名位,但鄴城卻有我必須守護的人,我何嚐不想身披戰甲出城殺敵?隻是審別駕責我動搖軍心,將我除名,我又有什麽法子?”吳晨道:“有將軍這句話便好,我這就去給將軍說情”韓猛急道:“萬萬使不得,審正南的個性我清楚的很,這事根子本來就是在鄴城之圍的事上我支持使君而和審正南爭吵,若使君再為我說項,審正南牛脾氣一發,必定終身再不用我。”


    吳晨搖了搖頭,道:“我缺人手,他抹了你的軍籍,你又不讓我去說情,你說這讓我怎麽辦?”韓猛道:“論武力,鄴城有一人不在我之下,那便是子侃(韓荀的字)。若左翼有使君,右翼有子侃,再有蔣將軍居中坐鎮,不愁曹洪不滅。”說到這裏,韓猛突然一頓,有些尷尬地道:“我不是說使君該為咱們前鋒,我隻是”吳晨笑了笑,說道:“車陣擊敵的主意是我出的,總不能讓別人去擔風險,我卻在後麵看熱鬧吧?這道理我懂的。”頓了頓,道:“但究竟誰領兵,卻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韓猛跟著歎了一口氣,沉默半晌,道:“使君和審倔頭昨晚談得如何?”


    吳晨想了想,緩緩道:“審別駕對我疑忌極深,雖然臨別之時也說了‘同心同德,共抗曹操’之類的話,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真正做到‘同心同德’,還要和他多談幾次才行。”韓猛張了張嘴,正想開口,身後腳步聲響,一名兵卒大步蹬上城牆,向左右望了望,望見吳晨,緊繃的臉鬆了下來,快步走到韓吳兩人身前,深深一揖,道:“屬下趙叡,乃陳主薄帳下親衛,參見鎮東將軍,參見並州大人。”韓猛揮了揮手,道:“我已不是什麽鎮東將軍,你也不要再喚我鎮東將軍啦。”趙叡有些尷尬,低聲道:“韓將軍,陳主薄命屬下來找吳使君,商議破圍的事。”韓猛道:“破圍是大事,使君,你快去吧,我還要在這裏多待一陣,便不陪使君啦。”


    吳晨點了點頭,向趙叡道:“有勞趙都伯帶路了。”趙叡受寵若驚,道:“小人能見使君,心中早高興的跟什麽似的,使君說‘有勞’,這個,這個,小人擔待不起。”吳晨笑了,道:“你們河北人都是這麽客氣的麽?你客氣,我客氣,你也不用帶路,我也不用走路,幹脆在這裏等陳主薄親自來找我好了。”趙叡急忙道:“不客氣,不客氣,使君這邊請。”躬身在前領路。吳晨道:“戰車的事準備的怎麽樣了?”趙叡道:“昨晚陳公和馮主薄連夜點齊了城裏的所有工匠,那些工匠說戰車有很多種,什麽三駕戰車,五駕戰車,七駕戰車什麽的,所用的資財都不同,陳公就命小人來見使君,打聽清楚使君想用什麽戰車破圍。”吳晨道:“自然是怎麽快怎麽來了。哦,忘了問,城裏的資財能做多少輛戰車?”趙叡道:“那些木匠道,至少可以做五百輛有餘”吳晨暗歎河北果然財大氣粗,笑道:“五百輛?不需要那麽多,不需要那麽多城裏的戰馬呢?戰馬有多少?”趙叡道:“這個就難倒小人了,不如等見到陳公,使君親自問他罷。”


    兩人邊說邊走,到城樓下時,聚在城下的兵卒聚了過來,領頭的都伯道:“吳並州,韓韓將軍”吳晨道:“韓將軍沒事,他憂心的是鄴城戰事,現下在城牆上便是在察看曹軍軍營。”掃了眾人一眼,說道:“你們手裏拿的是什麽?”原來圍在身周的兵卒,每人手中都握著一個卷餅。趙叡插嘴道:“這是咱們的攤餅,是咱們兵卒的早膳。”一名兵卒將手中的卷餅遞了過來,道:“吳並州,這個餅我還沒咬,你”趙叡伸手一檔,叫道:“吳並州是咱們鄴城的貴客,如何能吃你們這些兵頭的殘羹?快走,快走”那兵卒猝不及防,手一鬆,卷餅嗒的一聲落在地上。吳晨俯身拾起,用嘴吹了吹餅上的灰,就在趙叡瞪得老大的眼珠的注視下,咬了一口,細細咀嚼了咀嚼,讚道:“唔,不錯,裏麵卷的是豆苗和肉鬆,唔,不錯。”眾兵卒見吳晨連聲稱讚,喜笑顏開,舉起手中的卷餅,連咬數口。趙叡急道:“使君,陳公已在校場為使君設了早宴”


    吳晨三口兩口將手中卷餅吃完,拍了拍趙叡的肩膀,笑道:“不知兵士吃什麽,如何能和他們一條心?”向眾人道:“還有麽,一早起床,沒什麽下肚,到現在可真有些餓了。”當下便有幾人將手中的卷餅遞了過來。吳晨一邊接一邊道:“你們每人定量多少啊,別隻顧著給我,讓自己挨餓啊!”兵士齊聲道:“每人定量三個”吳晨道:“哦,我這裏已經超了,你們拿迴去,拿迴去。”將手中的卷餅塞迴兵士手中。那名都伯接過吳晨塞迴的卷餅,問道:“使君,聽說你來自西涼,不知西涼軍們都吃些什麽?”圍站一旁的兵卒聽都伯發問,心中好奇,都靜了下來。吳晨道:“我們也吃餅,但我們的餅和你們這軟軟的餅不一樣,我們的都是貼著爐膛烤的,所以硬得緊,有時作戰急,來不及穿盔甲,就有人拿咱們的餅當盔甲用。”眾兵卒齊聲哄笑,一人叫道:“這麽硬的餅,怎麽吃啊?”眾兵卒又是一陣哄笑。吳晨笑道:“通常都是煮著吃,行軍急了,沒鍋煮就掰著一點一點兒吃。”人群中一人叫道:“有這樣的餅麽?吳並州,你身上有帶著這樣的餅麽?讓我們見識見識啊。”其餘兵卒跟著嚷了起來,吳晨笑道:“你們別說,我身上還真有這樣的餅。”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囊,從中倒出一塊餅來,那都伯急忙伸手接過,用手捏了捏,道:“啊,真硬。”其餘兵士唿的一聲湧到那都伯身旁,七手八腳,每個人都想捏一下那個胡餅。便在這時,一人大聲喝道:“你們都擠在這裏做什麽?為何不去守城?”眾人聽到喊聲,急忙散開,正是陳琳和馮孚到了。陳琳繃著臉,從兵士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厲聲道:“大清早便在城下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這處是誰看守,竟讓這些兵士如此散亂?”那名都伯垂頭向前走了幾步,道:“是屬下”陳琳瞟了一眼都伯身旁的吳晨,心想多半這些兵士的騷亂由吳晨引起,吸了一口氣,道:“今日看在並州牧的份上,你的那頓軍棍就免了,還不帶你的手下去守城?”


    那名都伯低聲應是,將手中胡餅遞還吳晨,帶著兵士走上城梯。陳琳快步走到吳晨身旁,道:“使君如何在這裏,讓我好找”掃了一眼吳晨手中的胡餅,歎道:“這餅是吃不得了。”原來那五十餘兵卒每人捏一下,本來烤得焦黃的胡餅已捏得軟餅也似,再不能吃了。


    趙叡探手抓向吳晨手中的胡餅,道:“既然吃不得了,我便將它扔了。”吳晨手腕一翻,趙叡登時抓空。趙叡詫異道:“使君,你你”吳晨笑道:“這餅做起來不易,我可舍不得扔。”馮孚道:“但它被這五十幾個人抓過,留著也不能吃了。使君若喜愛這餅,可以告知咱們怎麽做,咱們做它幾百上千個賠給使君便是。”陳琳也道:“馮主薄說的極是,使君留餅的事若傳出去,知道的說使君念舊,愛惜穀物,不知道的難免說咱們河北不通人情世故,薄待使君。這個人咱們河北可丟不起啊。”


    吳晨笑道:“還是陳主薄能言善道,我若再舍不得,那便是看不起河北了。”說著正要將餅遞給趙叡,突然“咦”了一聲,笑道:“那就給他吧。”邁步向街角走去。原來此時已然天明,陽光所至,街角處隱隱現出一雙泥腳來。馮孚叫道:“使君,使不得”吳晨笑道:“為什麽使不得?”大步走到街角,但見那雙泥腳的主人是一名中年乞丐,須發尺餘長,一身汙衣破洞百出。那乞丐聽得腳步聲響,一雙渾濁的眼睛陡然睜開,驚恐的看著快步靠近的吳晨,猛地裏一聲慘叫,雙手護頭,整個人抱成一團,縮入僅容一人的凹洞。吳晨心想,此人必然是被人打怕了,才會見人到來便先護頭。將手中的胡餅放在那人腳前。就聽趙叡氣急敗壞地叫道:“吳並州,你怎能將餅子給他?他是咱們鄴城,不,不,是咱們河北的仇人。這餅子給誰都成,就是不能給他。”邊說邊向這邊跑了過來,一把抓住地上的餅子,張口就咬。吳晨有些吃驚,道:“他是河北的仇人?他他是誰?”心想,河北的仇人不外乎公孫瓚、張燕、曹操之流,公孫瓚早已自焚而死,其他兩人又怎會落魄到沿街乞討?猛地想起,若不是當年許攸在陣前降曹,並將淳於瓊押送袁軍糧草到烏巢的消息告知曹操,袁紹在官渡多半不會輸,莫非眼前的乞丐竟是許攸的家人?


    趙叡一邊向嘴裏塞胡餅,一邊用腳踢踹窩在牆洞中的乞丐,厲聲道:“滾,快滾,老子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你這死潑皮,怎麽還不死”那乞丐抱著腦袋,縮在牆洞裏大聲呻吟,吳晨見踢得狠了,急忙攔住趙叡,道:“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這人究竟是誰?”身後傳來陳琳的聲音,道:“他便是淳於瓊。”吳晨大吃一驚,道:“他是淳於瓊?他他不是早就死在烏巢了麽?”趙叡氣急敗壞地道:“這死潑皮若肯死便好了,偏要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老子見他一次打他一次。”說著便向繞過吳晨去踢淳於瓊,卻被馮孚一把拉住。趙叡叫道:“馮主薄,你”馮孚夾手將胡餅奪下,拋在淳於瓊懷中,冷冷地道:“拿去吃吧。”趙叡急得叫了起來:“馮主薄,你怎麽能給他吃的?”馮孚道:“這個餅是並州牧給的,並州牧有大恩於河北,就算是給了咱們的仇人,咱們也認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向淳於瓊道:“若你還有一點廉恥,便知咱們河北人都不喜歡你留在河北,不想餓死,便早點走吧。”向吳晨道:“使君,餅子的事就此揭過,咱們這便去校場罷。”吳晨點了點頭,向淳於瓊又掃了一眼。淳於瓊曾是靈帝時期的西園八校尉之一,與袁紹、曹操齊名,其後袁紹為了廢立幼帝的事,與董卓爭吵,反出雒陽,其時為袁紹脫罪的便有淳於瓊。其後諸侯討董,淳於瓊反董投袁,從此隨袁紹南征北討,再其後曹操火燒烏巢,淳於瓊便再無音訊,吳晨原以為他已死在了烏巢,沒承想竟然是在鄴城當了乞丐。


    曹操袁紹淳於瓊同是西園校尉出身,如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勢力遍布大河南北,隱隱然有統一北方之勢,此時名聲和地位都是如日中天,袁紹官渡戰敗,鬱鬱而死,而淳於瓊則是落魄街頭當了乞丐,想到這些,吳晨不由得唏噓不已。


    陳琳似是看出了吳晨的心事,走上幾步,道:“在烏巢死的是他的弟弟。曹操生怕在主營的袁公不知道烏巢已被他燒了,割了淳於瓊的鼻子和耳朵,再讓兵士將他送了迴來。袁公念舊,隻是將他革了軍籍,沒有殺他治罪。原以為此人必然羞愧而死,不成想竟是無絲毫廉恥之心,竟就留在了鄴城。唉”說著搖了搖頭。吳晨道:“或許是記著烏巢大敗,留著有用之身等著報仇罷。”趙叡指著淳於瓊,冷笑道:“就他這樣子還留著有用之身?我看是厚臉厚皮,怕死怕疼吧。”此時的淳於瓊滿麵驚恐,一手護著頭防備趙叡踢踹,另一隻手卻緊緊抓住沾滿了泥漿的餅子,放在嘴裏大嚼。


    陳琳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莫再說了。使君這邊請,昨天說的戰車的事,咱們已有了些眉目。”拉著吳晨走出街口,向校場方向而去。吳晨聽他說起戰車的事,登時將淳於瓊的事放在一邊,道:“戰車的事我已聽趙都伯說過了。戰車有了眉目,戰馬呢?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匹戰馬?”馮孚快步跟上兩人,聽到吳晨問話,接口道:“戰馬的事使君就請放寬心罷,無論是三駕戰車,還是七駕戰車,城內的戰馬都夠套百輛戰車有餘。”


    吳晨讚道:“還是你們河北財大氣粗,若是在三輔,我就是搜遍每個角落恐怕也湊不齊三駕戰車。”陳琳笑道:“使君過謙了。以安定鐵騎之威,天下間已無敵手,哪裏還需要什麽戰車?不似咱們河北,被曹賊打得落花流水,唯有仰賴使君才能解圍城之劫。”吳晨大笑道:“說什麽安定鐵騎天下無敵,曹操的虎豹騎停到了便第一個不答應。而且河北的厥張弩手更是咱們騎兵的克星,我便是在城上看見厥張弩士之威,才想到用戰車破曹。”陳琳,馮孚兩人眼睛都是一亮。馮孚突然想起什麽,說道:“慢慢著,使君說見到厥張弩手才想起用戰車破圍,即是說使君在未見到那些厥張弩手時,還未曾有破圍之策?”吳晨笑道:“怎會沒有?有的,在大廳中我便說了,馮主薄莫非忘了?”馮孚愕然道:“大廳中說過?大廳中說過?使君在大廳中說過很多話,但什麽時候說過破圍之策?”望向陳琳,卻見陳琳也是一臉茫然。吳晨道:“就是那個‘借我三千兵卒’”馮孚雙手合擊,笑道:“原來就是和審榮打賭的那些話。那個是破圍之策麽?我可是將它聽作是使君用來擠兌審榮和審倔正南的說辭,話說迴來,現在的這個可比那個強太多啦。”吳晨哈哈大笑。


    三人邊走邊談,不片刻間已到了校場。那校場足有五百餘步寬,七百餘步長,能容四五千人。全鄴城六七百工匠,聚在一起也隻占了校場一角。吳晨先是和幾個老木匠商討戰車的規格,接著便將十幾個木匠分成兩部,分頭建造戰車。其餘的二百餘名木匠,分到兩部下麵打下手。便在建造戰車時,城外鼓角齊鳴,曹軍攻城。那些工匠早已習以為常,絲毫沒放下手中活計。即便如此,直到未時末時,第一輛戰車才造將出來。吳晨命人將戰馬套上,登車試著駕馭。此前吳晨還從未駕過戰車,因此不敢催得太快,先是讓戰馬在校場上慢慢前行,等適應了一陣後才催動戰馬加速,讓戰車繞著校場馳驟。待繞到第三十幾圈時,吳晨已是操控自如,那三匹戰馬在吳晨鞭策之下全速奔騰,但見馬蹄翻飛,車輪粼粼,一部戰車便如風馳電掣在校場馳驟。那些工匠一生浸淫匠事,對戰事毫無涉獵,見到如此情景無不咂舌,校場中的兵卒卻是采聲雷動,一陣高過一陣。


    待吳晨將戰車停下,所有兵卒都湧了過來,圍在吳晨身周,臉上的神情既有孺幕,敬仰,更多的是躍躍欲試。吳晨心知自己已將眾兵卒對車戰的興趣成功引起,正想說讓兵卒上車試一試,猛地在人群中望見審配和陰夔正從校場門口處快步而入,急忙從戰車上跳了下來。兵卒急忙閃開一條通道,吳晨快步而過,迎向審配和陰夔,道:“審別駕,陰祭酒,你們怎麽來了?”審配道:“我們是來看戰車進度的。”頓了頓,道:“吳並州以前曾駕過戰車?”吳晨搖了搖頭,笑道:“倒讓別駕見笑了,今天是我第一次駕車。”


    審配連連搖頭,讚道:“第一次駕車便有這般威力,難得,難得。”向陰夔和剛和馮孚一起趕到身邊的陳琳道:“有紀,孔璋,有沒有興趣陪我上車轉轉?”陰夔和陳琳相視一笑,道:“故所願而,別駕先請。”


    兵卒將戰車引了過來,審配撫著車轅登上了車,陰夔,陳琳兩人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後,三人駕著戰車,緩緩在校場上走動,校場中的兵卒齊聲鼓噪。三人隻轉了數圈,便停了下來,吳晨道:“如何?”審配道:“好是好,就是略感三匹戰馬發力不均,總有馬會將戰車扯散之感。”陰夔,陳琳連連點頭。吳晨笑道:“我駕車時也察覺有些不對,但卻不似別駕這般說得清楚,看來這戰車還要改進。”向遠處的幾個木匠頭招了招手,道:“陳工,李工,請你們過來。”幾個木匠一直心下惴惴的望著這邊,見吳晨招手,急忙跑了過來。吳晨道:“方才別駕,祭酒,主薄和我試了試車,都覺三匹戰馬用力不均,車駕起來很費力,你們看能不能在禦馬的榫頭這裏想些法子,當三匹馬發力不均時,用車轅先糾正一下?”幾個工匠搔了搔頭,紛紛道:“吳並州的話我們也似懂非懂,不如容我們再細細參詳。”


    吳晨點了點頭,幾個木匠七手八腳攀上戰車,策騎緩緩駛動起來。便在這時,第二部有人來報,他們的戰車也已造成,吳晨命兵卒再取三輛戰馬套上馬車,審配道:“使君還要再試麽?”陰夔也詫異道:“莫非造一輛車,使君便要試一輛,這這似乎有些太勞累使君了。”吳晨笑道:“我隻試那一輛,這輛車套起來是讓這些木匠試的。我將他們分開成兩部,再分別作車原有讓他們集思廣益之意。這兩部車看起來相似,但做車的方式卻不盡相同,那些木匠分開作車,再試一試對方做的車,相互補益,最終用來破曹的戰車便有眉目了。”陰夔,陳琳,馮孚長哦一聲,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隻有審配皺了皺眉,道:“那豈非這一上午連一輛用以克敵的戰車也沒做成?”


    吳晨笑道:“別駕盡可放心,隻要戰車定型,這裏的幾百工匠便可以動手了。”頓了一下,道:“倘若別駕還不放心,那便再撥給咱們一兩千心靈手巧的兵卒,讓他們給這些工匠打下手,有了這些兵卒,我就敢誇口三日內一百輛戰車一定完備。”


    審配向陰夔道:“有紀,去撥一千兵士來。”陰夔躬身應是,叫了幾名兵士快步而去。審配轉向吳晨,道:“我來校場見使君,不單為戰車的事,也是為三日後破曹的各翼將領而來。”從懷中取出一把卷軸,遞向吳晨,道:“這卷軸中便是破曹各軍統領的名冊,請使君過目。”


    吳晨聽審配用的是“過目”而不是“參詳”,便知審配無意和自己商議各軍統領之職,本想說“別駕既然已經決定,那就隨別駕的意思好了”,轉念一想,破圍是大事,萬萬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即便審配不願自己過多參與,但自己卻是不得不參與。伸手接過卷軸,慢慢展了開來。那卷軸是上好的絲緞所作,在絲緞上用黑墨畫了曹軍北營,鄴城北城的幾處城門,又在幾處城門處略略畫上人形、戰車等圖示。但見在北城東門處,赫然寫著審榮二字,顯是審配將出東門的一翼的主將一職交給了審榮。吳晨急忙展開卷軸,正門處寫著蔣義渠,西門處寫著韓荀。再繼續往下延展,才見到自己的名字綴在審配之後,名為參鄴城軍事,主要作兩件事,一是留城防備曹軍其餘各營攻城,二是隨時領軍支援出城的三軍。


    若是將審榮換成韓猛,那就與吳晨心中所想的陣容再無二致,但這一換,卻令吳晨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隻是具體哪裏不好,卻說不上來。定了定神,將那種不好的感覺壓了下去,道:“沒人比別駕更熟悉鄴城中的將士,別駕選什麽人我沒有話說。隻是車戰畢竟不同於騎戰,而且也不同於步戰,我希望可以趁這兩日造車的功夫,請審將軍和韓將軍到校場熟悉車戰與車步協同,不知別駕意下如何?”審配道:“這是應當的。名冊使君既然沒有意見,那便這樣定了。”吳晨暗暗苦笑,心道:“我若反對,你能聽得進去?”審配將卷軸收起,揣入懷中,道:“這份名冊我將在晚間向眾將宣示”


    腳步聲響,就見韓荀領著十餘名將領從校場門口處走了進來。韓荀隻略略掃了校場一眼,便徑直走向說話的吳審二人。一看韓荀的臉色吳晨便知他是為韓猛的事而來,想起在城頭時韓猛說的那番話,心知自己最好不要摻雜在其中,向審配道:“既是如此,我便去督促工匠盡快造車,以便早點讓領軍的將領開始試車。”


    吳晨剛一離開,韓荀便堵住了審配,吳晨才走開五六步,審、荀兩人似乎便吵了起來,吳晨實是不想參與鄴城的人事之爭,急忙叫住幾名工匠,拉著他們向校場中間。隻聽得兩人聲音越吵越大,引得校場上的眾工匠和兵卒紛紛側目。吳晨拉得幾個工匠遠遠走到校場中間才停下來,開口詢問試車的情形。姓陳的工匠頭說道:“方才使君說的三匹戰馬拉力不勻的情形,咱們試車的時候也察覺到了,但他們車的車轅可比咱們做的好,咱們試他們的車的時候,幾乎不費咱們什麽力去策馬。”另一姓田的工匠道:“但咱們的車顛的有點狠,可比不上你們的車那麽穩。”吳晨道:“哦,這倒是,我試車的時候似乎也沒覺察到戰車的顛簸。”那姓陳的匠頭有些得意的道:“不瞞使君,從小人的曾祖父起,咱們陳家便是做馬車的,因此上咱們的車一向又穩又寬,很多又富又貴的老爺專門來定咱們的車呢。”吳晨笑道:“原來是有這個淵源,那就怪不得了。田工呢?”姓田的工匠受寵若驚,道:“小人田大壯,使君的‘工’字不敢當。這個車轅不是我造的,而是我這個拜把兄弟。”說著將一名又黑又瘦的工匠拉到跟前,引見道:“這是我拜把兄弟,他姓馮名藐,家裏排行十三,咱們都叫他馮十三。”吳晨道:“哦,不知陳工和馮工能不能將各自的絕活放到一起,如此一來咱們的戰車不就又穩又快了麽?”姓陳的工匠頭笑道:“使君來之前,咱們就在說這事,就是不知道馮十三的車轅都要些什麽活,就怕咱們的活跟他不配。”吳晨道:“這有什麽好爭的,你們合起來再造一輛車不就成了?”幾個工匠哈哈大笑。吳晨愕了鄂,道:“怎麽,我說錯話了?”那姓田的工匠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使君沒有說錯話,隻是重新造一輛就要廢料了。咱們的意思是將兩輛車拆了,然後再將車轅車廂車架什麽的重新湊到一起,合不合便知曉了。”吳晨笑了,說道:“說到這些工匠活還是要你們自己最懂,我就不插手了。你們隻管去做,人手材料不足再來找我。”


    那幾個匠人欣然點頭,說著便上前去卸馬車。吳晨再向審配和韓荀所在望去,但見那處早已人去場空,想是已被馮孚和陳琳勸走了。吳晨也樂得清淨,站在場邊看著工匠卸車。其餘的工匠倒也不閑著,一撥一撥聚起來,將造車的廢材削成箭杆。


    那些工匠都是多年的老手,三下五除二便將戰車卸開,跟著將各部分重新組裝到一起,不過半個時辰,一輛戰車重新成型。吳晨登車試了試,隻覺戰車又穩又快,當即下令以此車為模,各工匠開始造車。有些善造輪子的便造輪子,有些善造栓螺的便造栓螺。車轅和車底托盤,則分由陳姓和田姓工匠領著做,兩人帶出的徒弟再領著另一撥工匠另起爐灶。


    到第二輛戰車造出時,陰夔領著兵卒到了校場。吳晨原本要的是一到兩千人,陰夔卻生怕人手少了,直叫了三千餘人,加上校場中原有的五百兵卒,寬敞的校場登時擁擠起來。吳晨讓五百兵卒打下手,再從其餘兵卒中挑出幾個機靈的,令他們學著駕駛戰車,再安排各五十兵卒和兩輛戰車一同前行後退。期間馮孚,陳琳,蔣義渠,陰夔等人都來了幾次,蔣義渠還親自登車與兵士操練,下車之後讚不絕口。審配卻是再沒來校場,連帶著韓荀也沒再出現。


    到午夜時,已造出戰車二十餘部,而場中的三千五百餘兵卒都已和戰車跑了幾圈,而此時那些工匠也累得狠了,吳晨隨即決定留五百兵卒守著剛造出的戰車,其餘人歇息。那些工匠想是在圍城時已習慣了,聽到歇息的軍令,便躺在木料中間,席地而臥。片刻間,原本喧囂吵鬧的校場安靜下來,除了巡邏的軍士來迴走動的聲音,便隻有夜風吹動火盆中的炭火發出的唿唿聲。


    這一天下來,吳晨著實是累壞了。原本想著明天的事該如何安排,但隻略略坐了片刻,一陣睡意襲來,便靠在車箱上睡了過去。睡夢中,像是迴到了臨徑,見到了徐庶,見到了薑敘,也見到了程遊,問他們成宜馬超在哪裏,就見幾個人都指著自己身後。轉身一望,卻見馬超滿身是火,吳晨大叫一聲驚醒過來。醒來才發現,滿天星鬥璀璨,不過是夜半時分。向四周望了望,但聽得四周鼾聲起伏,那些工匠和兵卒都睡得正酣。吳晨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那種噩夢,但經噩夢一擾,卻是睡意全無。望著滿天星鬥,想起又快到月底,自己率軍在外已整整三個月時間了。這三個月隴西的情形如何?三輔的情形,安定的情形又怎樣了?出函穀關時,自己曾讓雲儀帶信,萬萬不能重用郭淮,之後自己一直在外,這個信也不知成宜徐庶他們收到沒有。再想深一層,雖然在河東時,曾擊潰屯駐安邑的於禁主力,但終究功虧一簣,沒能盡殲於禁,屯駐蒲阪與河東相望的尹默和李文此時是不是已和於禁交上了手?勝敗如何?這些事每一件都讓吳晨牽掛不已,平時因為一直想著如何破解眼前局勢,便將這些事壓在心底,此時這些事卻突然沸沸揚揚蒸騰而起,連吳晨都有些奇怪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起身繞著校場走了走,等睡意再此襲來時,吳晨才走迴方才的馬車,遠遠就見馬車旁站著數人。吳晨走近,那群人快步迎了過來,為首的一人卻是韓荀。不等韓荀開口,韓荀已先開口道:“使君知否韓鎮東被免去軍籍的事?”吳晨點了點頭,道:“今早我曾在城牆上見過元進兄一麵,聽他說起過這事。”韓荀道:“我今日來見審正南,使君是知道的。我問他為何要免韓鎮東的職,還削他的軍籍,使君曉得他怎麽說?”吳晨心道:“審配是記恨韓猛當麵拆他的台,這才將韓猛的軍籍銷了,但這話又怎好說出口?自然是以不治軍令,渙散軍心為借口了。”但這話顯然不能和韓荀說,搖頭道:“不清楚。”韓荀憤恨不平地道:“審正南竟然說鎮東將軍不治軍令,渙散軍心。韓元進又幾時不治軍令,渙散軍心了?莫非跟他吵一架,便是渙散軍心?”


    吳晨無話可說。


    審配是整個鄴城袁軍的領軍人物,嚴格來說韓荀等人都隻是他的部屬,吳晨當然不能當著韓荀等人的麵說審配的不是。說道:“韓將軍應該曉得,元進兄是為破圍的事而和審別駕有了爭執,而這個爭執卻是因我而起,因此我現在的位置尷尬,對元進兄的遭遇也是有心無力。何況眼前最大的危機是曹軍圍城,城內破圍在即,大夥兒還是相忍為國罷。”韓荀麵色鐵青,說道:“相忍為國?我也想相忍為國,但審正南卻不是這麽想的。”將手中的卷軸遞了過來,道:“這是審正南晚間公示的名冊,使君看看,審正南要用些什麽人破圍!”吳晨接過卷軸,借著四周火盆的火光,將軸幅展開,就聽韓荀道:“他左翼要用審榮,右翼要用張子謙。審榮和張子謙是個什麽貨色,咱們鄴城的人都清楚,他要用這兩人,那不是明擺著讓兵士去送死麽?”


    吳晨急忙展開卷軸,果然,出右翼的將領的名字已從“韓荀”改成了“張適”。心知審配一定是記恨韓荀和他爭吵對韓猛的處置,於是臨時又將韓荀換成了“張適”。張適這個人,吳晨印象極淺,想了想,猛然想起,整個鄴城似乎就隻有那個說起曹操聲音就發顫的將領姓張,想來他是張適無疑。吳晨就覺一股怒氣猛地湧上心頭,一收卷軸,喝道:“審配這是在胡鬧什麽。”韓荀以及身旁的將領連連點頭,韓荀道:“不錯,破圍乃當務之急,再讓審正南這麽繼續胡鬧下去,除了多死人,這個圍是萬萬破不了啦。使君,隻要你一句話,咱們就跟著你幹。”


    吳晨負手來迴走了幾圈,心中轉過無數念頭,終於恍然,自己為何會無來由地做那樣一個夢。因為無論是馬超的事,隴西的事,還是目前鄴城的事,自己都處在一種有心而無力的位置,審配專橫而且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個性,令吳晨有種縛手縛腳的無奈感。但和韓荀聯合擠開審配,顯然更不可能,畢竟鄴城中的將領仍是以審配馬首是瞻。轉了幾圈,吳晨心思漸漸平靜下來,向韓荀道:“韓將軍,你心急破圍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強敵在外,鄴城不能亂,方才說的那席話,就當你沒說過,我也沒聽過。人事安排的事,韓將軍最好現在就去找陰祭酒商議,整個鄴城,也隻有陰祭酒的話審別駕才聽得進去。”


    韓荀還想再勸,吳晨斬釘截鐵地道:“韓將軍,我是來和河北聯合,而不是趁袁曹相戰偷襲河北的。因此,什麽‘跟我幹’的話就不要再說了,這樣說對你我都沒什麽好處。目前的當務之急,便是找陰祭酒商議破圍戰的人事,韓將軍快去吧。”


    韓荀長歎一聲,轉身而去。


    吳晨在校場中來迴踱步,心中實是有些煩躁,便在不知繞了多少圈的時候,馮孚和陳琳來了。馮孚開口便道:“使君,你看了審正南出城的將領名冊了麽?”吳晨點了點頭,道:“看了,不知兩位有何高見?”馮孚道:“高見是沒有,氣卻是吃了一肚子。誰不知鄴城最強悍的將領以韓元進、韓文燁為首,破圍大事不盡出主力,反倒讓見敵就丟盔棄甲的張子謙(張適的字),和丟了北城大營的審子長(審榮的字)出城,審正南是不是不想破圍了啊?”


    吳晨長吸口氣,說道:“張子謙和審子長兩位將領我都不熟,所以對這個名冊我不好評論。兩位既然對人事安排有異議,為何不找審別駕商議呢?”馮孚道:“你當咱們沒找麽?咱們找了,審正南卻連正門都沒讓咱們進,你說氣人不氣人?”


    吳晨掃了一眼馮孚身旁的陳琳,見陳琳也是氣急敗壞,顯然審配臨場換將,連陳琳也是氣憤萬分。吳晨在心中權衡利弊,念頭轉了無數次,長吸一口氣,緩緩道:“人事的事,我不好出麵,第一,韓元進被懲戒的這麽厲害,主要還是因為我和審別駕當眾頂撞,從這就可看出審別駕對我疑忌極深,我若出頭,情況隻有更糟。其二,這兩位將領我都不熟,我又憑什麽去指責審別駕用人不當?兩位如果真的有心,還是去找審別駕吧,畢竟曹軍明早攻城,審別駕總是要領軍迎敵的。”


    馮孚和陳琳相視一眼,有些喪氣地道:“也隻能如此了。”


    送走了兩人,吳晨重新坐迴車上,這次卻是睡意全無,仰躺在車廂中,望著夜幕中的星星,心神卻飄到了三輔,心想若此時徐庶和薑敘在身邊,兩人肯定不會像自己這般束手無策。從兩人又想到了彭羕,心中暗道:“彭永年,你現在又去了哪裏?”就在這心緒起伏之際,遠遠傳來腳步聲,吳晨聽聲音知道腳步聲是向著自己所在走過來的,心道:“此時還會有誰來找我?莫非是韓荀?”急忙從車廂中坐起身。就見遠處數名仆役裝束的人掌著燈籠,四下探頭,中間的那人身量不高,圍在仆役中,就像是被擋住了一般,若非吳晨眼神極好,幾乎便要將來人錯過。吳晨心道:“這人又是何人?是來找我的麽?”念頭剛起,一名仆役已掌著燈籠快步而來,走到吳晨所在的馬車處,深施一禮,道:“敢問將軍便是吳並州麽?”吳晨跳了下車,道:“是我。”那仆役再鞠一躬,道:“我家老爺有請。”吳晨道:“你們家老爺?他是誰?”那仆役道:“我們下人,如何敢提老爺的名號。使君隻管隨我來,到了使君自然就知道了。”吳晨心道:“不就在前麵麽,裝什麽神弄什麽鬼?”笑道:“好。”


    那名仆役在前領路,向另外幾個掌燈的仆役快步而去。眼見離幾人不過十幾步路,那些人卻轉身向校場口而去。吳晨心道,莫非這仆役的老爺竟然不是那人?心中想著,腳下卻不慢,跟在幾人身後出到校場,就見校場外停著一架馬車。吳晨心道:“莫非還要乘馬車?這個老爺當真是好大的架子。”


    果然,那幾人停在馬車旁,道:“使君請上車。”吳晨向那幾位仆役中間的像是管家的人道:“我在校場還有要事,勞煩能先讓我看看令老爺的名次麽?”那管家微微一笑,道:“使君不敢上車,莫非是怕了?”吳晨笑了,道:“人生在世,有該怕的,也有不該怕的。我一向最怕的就是瑣碎小事,對這類事向來敬而遠之。”向幾人拱手道:“幾位走好,恕不遠送了。”那管家有些發急,道:“咱們老爺”便在這時,一人在馬車中說道:“好了,不要再說了。”車簾一挑,一人露出半側臉,道:“在下崔琰,草字季珪,吳並州或許不識在下,但使君的名號在下卻早已如雷貫耳,隻是因種種緣故,避人耳目,不得不如此做作,倒讓使君見笑了。”


    吳晨心中狂喜,心道我這裏正缺人幫我出主意,不想就鑽出個崔琰來。大笑道:“原來是崔季珪崔兄,你若報出名號,我一早就上車了。”扶著車轅踏上車蹬,駕車的車夫急忙將車簾掀開,吳晨躬身而入。車箱內光線暗淡,隱約可見崔琰年紀在四十上下,麵色白皙,胡須留得極長,幾乎垂到小腹。崔琰見吳晨坐下,低聲向外麵道:“這就走吧。”車夫應了一聲,甩響馬鞭,車箱微微晃動,馬車向前而去。


    吳晨在上下打量崔琰,崔琰也在上下打量吳晨。兩人先是沉默了一陣,還是崔琰先沉不住氣,道:“使君不想知道我要將你帶到何處麽?”吳晨道:“崔兄來見我,多半不是要拉著我在鄴城逛街的,而是有話和我說。既然見到了崔兄,那麽去哪裏就都無所謂了。”


    崔琰沉默了片刻,道:“在下和使君應當是初次見麵,但使君卻像是對在下知之甚深,交淺而言深,不知是什麽緣故?”吳晨道:“哦,是這樣的,來之前我曾向馮伯望打聽過鄴城的眾位,因此對崔兄並不陌生。”崔琰笑道:“那就怪不得了。”吳晨道:“我聽馮伯望說,崔兄一向深居簡出,不知為什麽今晚會突然來找我?”


    崔琰麵容一肅,道:“我來找使君,是想和使君商議如何奪鄴城的。”吳晨皺了皺眉頭,道:“崔兄是在和我開玩笑麽?”崔琰搖了搖頭,道:“我怎麽會開使君的玩笑?想當年袁本初便是趁公孫瓚南下韓冀州無力與抗,百般威逼利誘之下才得的冀州。目下曹操就好像是當年的公孫瓚,而袁尚審配無謀豎子便是另一個韓冀州,使君乃天下數一數二的雄主,莫非看不出此時正是取冀州的最佳時機?”


    吳晨暗自詫異,心想,這個滿嘴胡說八道的人真的是崔琰?袁紹之所以能兵不血刃奪取冀州,一是與袁紹的出身有關,二是與袁紹早年營救黨人的事有關。袁紹出身四世三公,其時不但是冀州,大漢十三州其它州郡的各級官吏,都是袁氏的門生故吏,其中也包括韓馥本人。而袁紹在任西園校尉前,一向與許攸,淳於瓊等人奔波汝穎、青冀,營救各地黨人。黨人領袖李膺曾任青州刺史十餘年,其門下弟子遍布青冀兩州,青冀兩州也因為黨人的事株連的最多,因此一力營救黨人的袁紹,在青冀兩州儒生士子心目中的地位無人可及。正是有了這兩點,韓馥就算萬般不情願,也隻能讓出冀州牧。但吳晨在冀州又有什麽?


    吳晨苦笑了一聲,道:“崔兄,我想你是搞錯了,我來鄴城,隻是為了聯袁抗曹,其它的從來沒有想過。”崔琰向前傾了傾身,靠近吳晨,低聲道:“使君何必多做隱瞞?這車中唯有你我,話也隻從你口出也隻入我的耳。河北北臨大漠,西毗太行,南濟河漯,東接大海,英雄樂業,我世祖光武皇帝便曾以河北為基業,掃平群雄,混一天下。如今漢室傾頹,群雄逐鹿,使君乃天下有數的雄主,若說對河北沒有二心嗬,誰個會信?”


    吳晨高聲道:“停車,停車。”馬車吱的一聲停下,吳晨站起身,向崔琰道:“馮伯望提起崔季珪,極盡讚譽,稱崔季珪明於經文,智謀過人,但今天見了真人,感覺很失望。我就在這裏下車了,不勞崔兄遠送。”


    崔琰笑道:“不過幾句玩笑話,使君不會如此當真吧?”吳晨道:“我曾折枝發誓,若對袁吳聯盟存有二心,便如那根樹枝般碎成兩段,因此崔兄方才的那番話,已經不能算是玩笑話了。好了,我就在這裏下了。”崔琰笑道:“那個誓言使君好像很怕,但發誓的另一人卻似一點也不在乎,豈不是奇哉怪也?”吳晨心道:“來了,到正題了。”皺眉道:“我不明白崔兄是什麽意思?”


    崔琰笑道:“這件事使君就不要裝了。審正南所以嚴懲韓猛,便是不欲城中將領與使君過從甚密,他對使君疑忌之深可見一斑。而賭咒發誓這種事,既然牽涉到盟約,自然不能隻讓使君一個發誓,審正南少不了也要說個什麽‘同心同德’之類的撐撐場麵。他一邊說要‘同心同德’,另一邊卻又嚴懲為使君說話的將領,可見他對‘同心同德’並不如何上心,使君以為我說的對麽?”吳晨點了點頭,苦笑道:“崔兄隻從我的口風中就推斷出這麽多事,馮伯望說的那些話,果然沒錯。”崔琰微微一笑,道:“使君不下車了?”吳晨道:“那要看崔兄後麵說什麽話,如果還是方才那些話,車我還是要下的。”


    崔琰哈哈一笑,道:“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有些話必須說給能聽得懂它的人,否則便成對牛彈琴。方才使君若問我如何才能取袁尚而代之,那麽不用使君自己開口,我已先請使君下車了。”吳晨道:“那我現在算可以聽崔兄真正想說的話的人了麽?”崔琰並不直接迴答是還是不是,頓了頓,道:“袁本初為了拉攏我河北氏族,與河北豪族劉氏結親,他最疼愛的三子袁尚便是這位劉氏夫人所生。鄴城若破,劉氏一族難逃全族覆滅之禍。因此破圍之戰,不但審配在看,劉氏也在看。審配雖然專而無謀,這位劉氏夫人的話他還是要聽的,使君懂了麽?”


    吳晨心中狂喜,猛地站起身,道:“多謝崔兄”話還未說完,蓬的一聲,腦袋已撞到車廂頂棚上,崔琰哈哈大笑,吳晨揉著腦袋,也是開心而笑。崔琰邊笑邊道:“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法子,若審配可勸,倒也不必走這一步。崔季珪在這裏就先祝使君馬到功成了。”吳晨拱手還禮,挑簾走下馬車,天色微微有些晦暗,吳晨心中卻是一片光明,辯了辯方向,興步向校場所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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