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率軍在隴西征戰數月,先令張華荀諶出使各處羌氐部落,切斷韓遂後援。後又聲東擊西,設伏詐敵,連續幾次重擊,縱橫涼州幾二十載的韓遂抱頭鼠竄,潰不成軍,隴西諸豪對他早已是心存忌憚。昨日與他正麵交手,部下精銳幾乎被狙殺殆盡,隴西諸豪終於體會到他可怕之處。此時聽他突然在營外山穀說話,心中驚駭,麵色齊變。


    ※※※


    猛聽得一聲慘唿,林上那簇火光疾墜而下,在林間顛倒反轉,忽明忽暗,明滅之間嗒然墜地熄滅,四下裏又是一片漆黑。黃敘斥道:“現在點火不是明著當靶子嗎?胡人頭領估計是氣瘋了,好一個餿主意。”辛壚道:“他用餿主意最好,他若不出些昏招,咱們倒要擔心了。”陶亮歎了口氣道:“不知方才點火的是不是胡人的頭,真若是他,這下一箭射死了,他們可要換個聰明的出來了。咱們麻煩大了。”屋內眾人聽他語氣幽怨,不禁哄堂大笑。


    黃琪英沉吟道:“倘若方才點火的當兒,停在渡口的那幾條船被他們發現了怎麽辦?”屋內霎時一片靜默。半晌,陶亮才小聲說道:“那些胡人應該不會像黃公子般聰明的,李頭,你說呢?”李卓忽得起身,悶聲道:“我出去看看。”辛壚道:“李頭,別忙去。胡人毀船也隻是琪英猜測而已,也許情況不會壞到那一步。何況無論他們會不會毀船,此時去都於事無補。”李卓靜默半晌,終於重重坐下。


    黃琪英掀開窗透,向外看去,入眼一片漆黑,猶如天地重迴洪荒未開,混沌未明的時期。忽覺手上一輕,窗透被另一人掀起,辛壚的聲音響起道:“盧水胡要撤了。”黃琪英側耳傾聽,風中隱隱傳來一長三短的鐵哨聲,由於距離過遠,聽來就如疾風掠過樹梢的聲音。哨聲響過數遭,一陣踩踏泥水的雜響接著傳來,大約有數百人從林中各處走出,向南奔去。聲音越去越遠,漸漸沒於風雨中。辛壚長舒一口氣,說道:“走了。”


    屋內眾人齊哦一聲。黃琪英放下心頭巨石,右臂上的傷就隱隱作起痛來。從懷中取出傷藥服下,片刻之後,藥力發起,昏昏沉沉間靠在床榻上睡去。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明,陽光從羽箭射破的數個窟窿透進屋中,雨不知何時竟已停了。黃琪英站起身,門邊站立的一名兵丁轉身向裏望了進來,笑道:“公子起來了。”黃琪英點了點頭,問道:“李頭和文鼎他們呢?”兵丁提著裝滿清水的木桶走了進來,應道:“一大清早就到河邊去察看渡河的事了。”黃琪英心道:“原來他們一早就開始忙碌渡河的事了,自己卻睡到現在才起,真是妄為使節了。”舀起一捧水,淑了淑口,又用水打濕衣襟在臉上抹了幾下,步出屋外。此時已是巳牌時分,天色晴明,碧藍的天空就如潛在清水中向上望去的一般,純淨的不含一絲雜質。晴空之下,遠山一抹,似雲頭起伏,綿綿延延一直伸向天際盡頭。山巒溝壑之間,草木蔥翠,一條青色的大道蜿蜒盤伏其中,大道的起點正是腳下百步之外的洛水。昨日到直洛津時已是晚間,沒能得睹洛水的真實麵目,今日卻終於見到了。隻見洛水足有數百步寬,泥黃色的濁流起伏狂翻,活像一條張牙舞爪、擇人欲嗜的怒龍。黃色的泥水從河兩岸夾峙的山壁溝壑之間奔躍而出,砸在洶湧湍急的河麵上,形成一個又一個急速旋轉的渦流。轟轟的水聲更是震耳欲聾,猶如水卷轟雷,向南奔衝而去。


    黃琪英心道:“長江水勢雖比洛水為大,但這般渾濁湍急,如沸如羹的氣勢,卻是稍遜幾分了。”身旁的兵丁說道:“黃公子,李頭他們在那裏。”向山坡北首處指了指,黃琪英向那處望去,隻見數十人站在河岸渡口旁,中間幾人似乎向河中推著什麽,李卓與辛壚站在一處土坡上,指著人群不時交談幾句。猛聽得嘩啦一聲巨響,那重物終於被推入河中,是四條船,中間湍流的河水中浮起數丈方圓的一片黑色,竟是一排木筏。黃琪英心道:“原來是用船夾著木筏渡河。這般一來,渡河速度將加快不少。”喜道:“咱們去看看。”大步跑向渡口。


    李卓見黃琪英奔下山,高聲道:“琪英怎麽不再多睡會兒?”黃琪英應道:“再睡下去,你們可都渡河走了。”說話之間,黃琪英已奔到近處,說道:“怎麽想起這個法子過河了?”李卓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一早上咱們往河裏扔了四塊筏子,都被水衝走了,就想起試試這個法子。再不管用,那就隻能用船一人一人的渡了。”辛壚說道:“這個法子在岸旁還可以,但若到了中流,不知能不能抗住。李頭,最好找幾個水性較好的兵丁上去試一試。”李卓高聲點了幾個人名。這幾人脫下號服,站上木筏,數名船工跟著上了船。一名老船工高喝一聲,數人齊齊劃槳,怪船悠悠蕩開,猛地一抖,被湍急的河水向下直衝出數丈,筏上眾人齊齊摔倒,岸上眾人的心忽得就吊到了嗓子邊上。就聽那老船工厲聲高喝,船工奮槳劈水,怪船顛了數顛,穩了下來。老船工唿喝著號子,船工高聲唿應,雖是水聲轟鳴,仍是清晰傳入耳中。那船在號子聲中劈波向前,半個時辰後,終於渡到東岸。李卓喜道:“成了。”岸上眾人齊聲歡唿。


    那怪船迴來時速度增加不少,不過盞茶功夫即到西岸。黃琪英和十餘名兵丁坐了上去。但見滔滔濁流奔湧奮進,無數細小湍急的漩渦在腳下急流而過,不時撲上麵頰,驀的想起那日與左方相鬥、深受重傷時,被小倩拉扯著渡過襄江的事來。心道:“洛水與直道便隻在直洛津交錯,此後便越行越遠了。渡過洛水後,離她便也是越來越遠了。我與她會不會就如這洛水與直道般,隻在各自浮沉之際偶然交錯,之後便越行越遠?”又想起這兩日來多位弟兄殞身而歿,長路迢迢,或許自己也會歿於荒野,再不能與她相見。想到此處,不由得一陣心酸,望著船外的洛水怔怔出神。


    到得東岸,前一撥渡河的兵丁已在岸邊搭起了灶台。黃琪英這才想起,忙了一早上都還未進食,忙吩咐各伍長叮囑人手埋鍋造飯。兵丁找柴的找柴,壘石的壘石,分頭忙了起來。黃琪英走到一處山石處,掃了掃石上的塵灰坐了下來,隻見數屢炊煙從河灘空地嫋嫋升起,兵丁嬉鬧的笑聲夾在水聲中傳來,聽來別有一番滋味。抬頭向西岸望去,那邊也飄起了炊煙。那處人比這處多,所以炊煙便有數十處。青煙之中,山鳥翱翔,一片平和,方才渡河時的兇險就知昨日般遙不可及。


    等飯熟時,已先後有兩撥人過了河,李卓雜在數十名兵丁中到了東岸,一臉陰沉。黃琪英急忙起身迎向他,說道:“李頭,怎麽了?”李卓低聲道:“這邊有埋伏。”黃琪英大吃一驚,若不是看到李卓麵色不善,心中早有準備,這一聲便喊了出來。急忙向北望去,隻見晴日朗朗,山勢綿綿,風搖翠障,四野寂寂,一派祥和寧靜。再向西岸望去,身子猛地一震,臉色變得如死灰般難看。李卓苦笑道:“咱們還是大意了。”黃琪英啞聲道:“如今該怎麽辦?”李卓道:“琪英隨船先迴西岸,這裏交給我。”黃琪英望著李卓堅毅的神情,登時明白他心中所想,怒喝道:“你想讓我舍棄這些兄弟一個人逃生?”


    李卓還未答話,就聽得一陣戰馬踢踏山地的聲音在山巒間響起,數百胡人從山坡兩側繞出,散列在半裏外的山脊上,河岸上眾人看的頭皮陣陣發麻。猛聽得胡人群中響起一聲唿哨,戰馬齊聲長嘶,奮蹄而下。借助山形加速,俯衝而下的盧水胡,氣勢如狂風暴雨,威猛絕倫,瞬息間卷地而至。


    ※※※


    漆縣,涇水,已牌時分。


    夏侯惇高踞青灰色的戰馬上,一身戎裝,襯得雄壯的身軀更加偉岸。獨眼精光閃爍,一瞬不瞬地望著數箭之外的安定軍陣。身前是數千肅然無聲的重裝步兵,分作三隊列在陣前,巨大的軍陣從涇河西岸一直向西綿延半裏,林立的矛槊映著初升的朝陽,寒光刺人眼目。空氣中唯有涇水拍擊河岸的巨響,與旌旗挺立西風、甩擊飛舞的獵獵聲。


    “子和,徐庶村夫此戰是何居心?”夏侯惇沉聲道。


    曹純騎著一匹黃色的戰馬落在夏侯惇左側後半個馬身處,聽他發問,清秀卻帶著一絲失血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沉思:“安定人最喜用水,大破匈奴時,正是段明在河邊列陣,誘引匈奴來攻,挫折匈奴銳氣之後,吳晨從後側發起突襲將匈奴人趕入沮水。此次徐元直仍是靠水列陣,馬孟起的三千羌騎不可不防。”


    夏侯惇望著從數裏外的漆縣縣城後延伸而出、斜向西南而下的山巒,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子丹如何看?”夏侯惇右側的曹真氣鼓鼓的說道:“我看徐庶老賊還是上次那計,詐作軍戰不利,退入城中,在城上亂放冷箭。”


    數日前曹純與徐庶有過一場惡戰。當時臨涇的內線傳來定西失守,徐庶要撤兵迴援吳晨,隴西又傳來李文尹默已逃向祖厲。曹純經過兩番對照,確信徐庶已無戰心。兩軍接戰,徐庶詐退,曹純奮勇衝前,卻被辛毗率人在甕城伏擊,幾乎喪命。此時曹真提起舊事,曹純臉上不禁一紅。


    夏侯惇巨手一揮,冷笑道:“好,今日就看看徐庶村夫還有何詭計。傳令史渙向前接戰,趙儼向安定亂賊側翼移動。”身後的執旗手高聲唿喝著搖動令旗。


    “咚!”


    雄渾的戰鼓聲轟的震響,右陣千餘兵丁拔起身前巨盾,“嗬”的怒吼一聲,開拔向前。數十萬片鐵甲撞擊的嘩嘩聲,響徹雲霄。


    千餘人整齊邁進的踢踏聲,鐵甲的撞擊聲,混在涇河奔騰南去的轟鳴中,直是震耳欲聾,皇甫叔獻雖然出身兵將世家,但仍是第一次近距離觀看大軍作戰,隻覺一顆心怦怦狂跳,隨著敵陣不住向前推進,更是越跳越快,撐得胸口發慌,雙手緊緊扣著城牆上的青磚,由於過分用力,骨節都有些發白。皇甫孚轉過頭向他笑了笑。徐庶笑道:“叔獻是第一次觀戰吧?”皇甫叔獻臉上一紅。徐庶哈哈一笑,轉頭繼續看向戰場。長風獵獵,吹得他的戰袍不住飛揚,自有一番揮斥千軍的豪邁氣概。皇甫叔獻心道:“難怪吳使君會將整個安定交給他了,的確是英雄不凡。”再向後看,族兄皇甫孚雖是站在徐庶身後,儒雅而又嚴謹的氣度亦是不凡,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大兄氣度非凡,難怪連極少誇人的酈叔也對他讚不絕口了。”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敵軍已奔到一箭遠處,徐庶高喝一聲:“傳令投標手準備!”司號手吹響號角將命令發出,本是靜立在盾牌後的投標手低身向後退出數步,四尺來長、碗口粗細的長標緊緊握在手中,另一端斜斜抗在肩上。


    “放!”


    一聲吹角,數百支長標高速旋轉著從陣中疾飛而起,一時間遮蔽了半個天空。瞬息間長標飛掠過兩陣之間的空間,急雨般落在曹軍陣中。陣中數十名兵丁胸腹腦際中標,被生生釘在地上,慘唿哀號聲亂響而起。史渙高喝著揮舞盾牌磕擊長標,砰砰兩聲,兩隻勁射而至的長標側旋而出,一股巨力從盾麵上傳來,手臂被震得酸麻不堪,木盾幾乎拿捏不住。“嘭”的一聲,又一隻長標破空而至,擊在木盾邊沿,旋起一蓬強勁的木屑,撲擊在史渙臉上,長標斜飛出數丈,才力竭墜地。


    雖然沒有受傷,史渙仍是驚出一聲冷汗,厲聲喝道:“散開,散開。”由於與安定軍前次有過一次交鋒,不等史渙下令,兵士已四散而開,原本被長標擊的有些散亂的軍陣,分作數隊,千餘名兵士散在裏許寬的曠野間,疾奔向前,長標雖然仍不時從天而降,卻隻能擊中少數兵士。曹軍再奔得十餘步,離敵方軍陣已不過四十步遠時,漆縣城頭上此時響起一聲沉悶的號角,安定兵丁起盾後撤。史渙厲喝一聲道:“安定烏龜又要縮迴城了。大夥兒向前衝,為死去的兄弟報仇啊。”兵丁齊聲唿喝,疾奔向前,猛聽得“嗤”的一聲尖嘯,百餘隻弩箭從密密層層的盾牌之後激射而出,奔在最前的兵丁急忙舉盾檔格,但羽箭又密距離又近,人群中濺起蓬蓬鮮血,連空氣也漾起一絲淒厲的血色,數十名兵丁慘唿著滾倒在地,大軍向前的步伐就此滯得一滯。史渙揮刀磕飛撲飛而來的數支羽箭,厲聲喝道:“是哪個昨日大喊不當懦夫的?安定烏龜就在前麵,怕死的就向後逃,看他們射不射得死你,是勇士的就跟著我衝!”兵丁聽史渙大喝,知此時迴身不啻於送死,向前攻擊或許還有一線生路,八百兵丁放聲怒吼,踏著地上的血水拚了命的向前奔。


    在後觀戰的夏侯惇冷哼一聲,高聲喝道:“傳令趙儼加速向前,從左翼鉗擊安定賊軍。”蓬蓬的鼓聲震天而起,密集的鼓點聲中,原本緩慢前行的左軍兩千餘人,齊嘯一聲,快步衝前,踏起的塵灰在西風中飛揚,如平地突然卷起濃濃的積雨雲,向河岸上的安定軍狂飆而去。此時安定前陣的將校也發現了側擊而至的趙儼軍,全軍加速向漆縣縣城退卻。趙儼、史渙兩軍雖是越逼越近,但終差二十餘步的距離,雙方箭弩交錯飛馳,密密麻麻的布滿整個天空,曹真看的血脈賁張,恨不得飛到陣前推己軍一把。城牆上的皇甫叔獻卻是為疾奔而迴的己方兵丁暗捏一把冷汗。猛然間鼓聲大作,趙儼軍滾水般中分而開,一支百餘人的騎兵突出軍陣,馬蹄翻飛,鬃毛狂舞,狂風掃地般疾衝而至,轉眼間突入安定軍側翼,喊殺聲、兵刃交擊的金鐵聲震天動地。


    夏侯惇狂笑一聲,喝道:“好,解剽是個人才。傳令趙儼從左翼包抄,截斷賊軍迴竄之路。子丹,你率領兩千兵丁由西向東攻擊,將賊軍向涇水擠壓。”前鋒接戰時,曹真已看得熱血如沸,此時聽到自己名字,狂喝接令,舉起手中長槊,厲聲喝道:“虎豹營的勇士們,跟我來。”兩千騎兵同時奔躍而出,鐵蹄翻踏地麵的轟鳴悶雷一般響起,塵土翻卷,急揚而起,更添大軍奔行的威勢。漆縣縣城上傳來一聲號角,千餘戰騎從漆縣城西奔出,狂聲嘶吼著,潮水般飛馳而來。戰騎人馬全身素白,正是馬超的羌騎。


    夏侯惇哈哈大笑:“馬超終於出來了,好。”巨手一揮,高聲喝令道:“全軍聽令”曹純喝道:“慢。”夏侯惇鄂然道:“怎麽?”曹純皺眉道:“伏軍出的太快,與徐元直深謀遠慮的作風不符,其中一定有詐。再等等。”夏侯惇心中對曹純一向敬服,緩緩收迴大手。


    對話的功夫,虎豹營與羌騎已接上了陣,兩軍飛奔皆是氣勢雄渾,相撞的霎那,猶如怒潮接流,巨響轟然飆起,直有驚天裂地之威。此時已近午時,天空陰雲密布,陽光從一塊塊鉛灰色的雲層中透出,形成一束束光線,照臨下土。涇河岸旁方圓數裏的空地上,萬餘兵丁拚死相戰。雙方都竭力避免被對方壓擠到涇河岸旁,分進合擊中不斷變換陣形,在膠著中尋找對方的破綻。數裏方圓塵灰滾湧,伴著不遠處涇河拍擊翻卷的巨大轟鳴,就如天河潰堤,從九天奔騰咆哮而下一般。


    再戰半個時辰,安定軍終於退縮至漆縣縣城與涇水交接處。鼓角雷鳴,蓄勢已久的夏侯惇終於按耐不住,發起攻擊。數千戰馬踢踏地表的隆響由遠及近,潮水般唿嘯而來。


    徐庶厲聲喝道:“時候到了,吹號!”


    一聲尖銳的號角劃過長空,涇河上遊數十隻戰船疾駛而下。西風鼓蕩,戰帆緊繃,船奔行的速度直是疾逾烈馬。正策馬前奔的夏侯惇大吃一驚:“徐庶村夫要作什麽?運兵到我軍後方?”曹純搖了搖頭。那船越駛越近,船頭上一人,月色戰袍,臉型微胖,漆黑短髯,正是辛毗。河風鼓脹袍袖,戰袍獵獵飛舞,直如欲臨風而去一般。


    “蓬”的一聲巨響,數十顆南瓜大小的圓球從船上疾拋而出,向岸上的曹軍飛來。數十支火箭拖拽著白色的煙霧,在空中劃過一道灰色的痕跡,於圓球即將墜入曹軍陣中的刹那,閃電般追了上來。“轟”的一聲巨響,圓球炸裂而開,散出絢爛無比的萬千火蛇,爆炸引起的衝擊波,震得方圓數丈距離的兵士旋翻而出,狂噴鮮血。


    曹純色變道:“是黑油!”


    黑油見火則著,水淹不熄,土屯不滅,橋山之戰時吳晨就被馬周用黑油燒過,幾乎身死,此事傳遍司隸,夏侯惇如何不知?厲聲吼道:“向西撤,離開河岸,離開河岸。”


    “嘭嘭”,幾顆圓球又在曹軍陣中爆裂,火光一閃,火勢衝天而起,本已占據上風的曹軍被數十顆黑油球炸得人翻馬嘶,登時亂成一片。那數十條戰船沿涇河穿梭,直插曹軍後方,羽箭火矢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不時間又有幾顆黑油球從天墜下,撒下漫天火焰,將張弓迴擊的曹軍兵丁燒的跳腳亂躥。


    夏侯惇厲喝一聲,鐵槍揮舞將飛射而至的羽箭一一挑飛,排開人群,縱馬趕到河岸,張弓搭箭,船上一名兵丁應弦翻入水中。河上鑼聲急敲,戰船船舷邊豎起厚厚的檔板,夏侯惇連射數箭都被擋板隔住,安定的強弩卻是不停射向岸邊不及後退的曹軍,紛亂奔突的兵丁不時翻倒在地,身上頭上插著數支羽箭。夏侯惇厲吼一聲,用力將鐵槍擲了出去。鐵槍逆風穿行,橫跨十餘丈的距離,“嘭”的一聲擊在一塊檔板上,厚逾數寸的擋板瞬即爆裂,擋板後的兵士慘唿一聲,口噴鮮血,翻倒船上。安定兵丁見他神勇如斯,盡皆駭然,急忙劃船向東岸靠去。辛毗怒喝道:“他隻有一支鐵槍,衝上去,射死他。”從船樓疾步躍下,一把推倒船舵旁的兵丁,操船向岸上靠了過去。其它戰船見帥船奮勇當先,都道:“辛大人身為一軍統帥奮勇向前,我們卻向後退,這可讓曹軍的人看扁了。”紛紛將船駛了迴來,本已稀疏的羽箭又密了起來。夏侯惇用手中長弓用力撥打,將及身的羽箭一一擊飛,突然間胯下坐騎一聲慘嘶,翻倒地上,竟是被十餘支羽箭同時射中前胸。船上兵丁齊聲歡唿,扣動弩機向夏侯惇射擊。十餘騎虎豹騎斜插而至,舉盾牌將羽箭擋住。曹純牽著一匹戰馬,策馬奔到夏侯惇身邊,夏侯惇縱身跳上,在眾人盾牌掩護下向西撤去。


    此時顰鼓聲大作,西邊的山坡上湧出兩千餘戰騎,一杆大纛高高舉起,上麵的紅色旗幡上寫著鬥大一個“馬”字,旗下一員戰將白衣素袍,迎風佇立。曹純驚喝一聲:“不好,是馬兒。撤,快撤。”兩千羌騎卻已縱馬馳下,以馬超為刃尖,以驚人的高速破入陣中,猶如鋒利的刀刃剁入朽木,所過之處曹軍人仰馬翻,潰不成軍,直是當著披靡,威不可擋。夏侯惇望著紛紛倒地的兵丁,心如刀絞,厲喝一聲:“虎豹營跟我來!”探手抓過一柄鐵槍,向羌騎迅速迎去。穿過數撥亂兵,猛聽得前方“當”得一聲悶響,人群紛紛潰散,一匹戰馬跟著旋跌而出,嘭的一聲摔在地上。馬上的騎士摔跌而出,在地上滾了數滾,仰麵癱在地上,眼鼻之間鮮血長流,淒厲異常,正是曹真。


    夏侯惇厲聲喝道:“真兒。”喝聲中,一匹白馬從人群中步出,一人一身素白高踞戰馬之上,左手控索,右手提槍,英俊無匹的麵容上神色平靜,就如此刻並非置身萬人肆戰的戰場,而是在河邊閑庭漫步一般。


    夏侯惇喝道:“馬超!”馬超微微一笑,說道:“夏侯惇!”黑如點漆的眼眸中突然亮起一絲寒光,如星火在烈焰中閃動,炙熱而狂烈。夏侯惇長嘯一聲,左足踢刺馬腹。戰騎奮蹄長嘶,卷成一股狂風向馬超衝去,兩旁的兵丁化作一群斑駁的人影迅速向後飛退。兩人之間的距離瞬即縮減至一丈,鐵槍驀的彈入夏侯惇手中,槍尖震顫,勁風尖嘯,斜刺馬超脖頸。重刃無鋒卻是無堅不摧,以馬超之強仍是為之動容,眼中寒光一閃,手中銀槍倏地裂開,散成滿天槍影,槍尖激起的無數細小而強勁的氣流,令人如突然置身無垠沙漠,狂風唿嘯中,怒沙潮湧,滅頂而至。“叮叮叮”一串兵刃交擊的悶響,尖銳而又沉悶,這種聽覺上的錯覺,令人胸口憋悶至要吐出血來。


    人影乍合即分,盤旋交錯又撞在了一處。鐵槍翻舞,卷起漫天的黑潮,向馬超狂拍而去,一絲銀線從馬超手中標起,如破開烏雲的閃電。電光火石間,兩把兵刃已擊在一處。“鏘”金鐵交擊得脆響震人心魄,狂猛的勁氣狂湧而起,塵土飛揚,人群旋跌。夏侯惇衝出數步,調轉馬頭,右手執著鐵槍,直指十餘丈外的馬超,獨眼精光四射,厲聲喝道:“好一個西涼錦馬超,名不虛傳。”


    馬超喝道:“夏侯獨眼,你也不錯,可惜今日碰上了我。”長嘯一聲,縱馬而上。一隊虎豹騎斜側兜至,攔了上去。夏侯惇厲聲喝道:“你們作什麽”


    猛然間火光爆閃而起,迴首望去,衝天的火舌從軍營中狂飆而起。竟是安定戰船順河而下,將黑油彈遠遠拋擲在寨邊青草上。黑油點燃長草,西風勁吹之下,火焰迅速蔓延到營寨,就此狂燒起來。一時間濃煙滾滾,火浪嗜天。夏侯惇呆望著衝天的火光,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在馬上晃了晃,噴出一口鮮血。曹純拍馬迎上,一把扶住夏侯惇,擔心地道:“元讓”夏侯惇低聲道:“唉,又輸了一場。傳令撤軍。”厲聲向漆縣縣城的方向吼道:“村夫,這次再讓你囂張一迴。下迴碰麵之前,管好你的腦袋。”調轉馬頭,疾奔而去。


    徐庶望著數裏外明滅的火光,眼中的神情複雜,不知是欣然還是悵然。大手探出城牆,任憑狂風在指間纏繞唿嘯而過。皇甫孚低聲道:“軍師”徐庶默然辦晌,緩緩笑道:“好風。夏侯惇一退,漆縣這邊暫時不會有事了。”


    沉靜而睿智的眼眸在明滅的火光中熠熠閃動。


    ※※※


    眾人齊湧而出,營帳外兵丁早已聚在一處,麵上都露出驚駭之色。眾人順著兵丁的目光望去,隻見山崖上站著數人,為首之人正是吳晨。


    吳晨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劃過,微笑道:“該來的都來了,好,很好。”眾人隻覺那目光若有實質,被它掃過,心頭一陣狂跳,卻是不明白他說的“好”從何來。吳晨頓了一頓,續道:“蘇文師獻城之時,曾向我建議‘攻心為上’,我原本也打算這麽做的。原因是你們散居在涼州各地,倘若一個個剿除,我既沒有那份耐心,司隸大人也不會給我足夠的時間。但今日你們卻聚到了一處,好,很好。”韓遂厲聲喝道:“大夥兒聽著,小賊要將咱們一網打盡。死拚還有一線生機,倘若首鼠兩端,則死無葬身之地了。”


    吳晨身後一人張弓搭箭,韓遂舉刀擋格,“叮”的一聲,羽箭碎成齏粉,韓遂連退兩步,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被韓遂的話說得有些動心的人群,又沉寂下去。吳晨的目光移到辛袇身上,語聲轉柔,說道:“你是辛家的人吧,我與佐治相熟,你和他長的有些像。辛家一向出產良馬,我軍也一向缺少戰馬,倘若兩家合作,各取其利,這不是很好嗎?既不會兩敗俱傷傷了和氣,也不會令佐治夾在中間難作。”辛袇麵色微變。宋建厲聲喝道:“小賊,要殺便殺,恁多廢話?”吳晨微微一笑,說道:“能找出各位,子燁出力良多。倘若段規因此喪命,他定會因為負義而自殺殉友。看在子燁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張既見宋建臉上陰晴不定,暗喝道:“不好,小賊一上來便厲言向喝,將眾人逼入死角。言語之中卻機鋒處處,令眾人有一線生機之惑。再讓他說下去,恐怕再無一人有決死之心。”急忙喝道:“別信他。張橫當年與他有盟守之約,卻被他逼得自殺身亡。小賊慣會背盟毀約,此際眾位手中有兵,小賊不得不如此說。若信了他,被他騙盡手中精兵,他日必然會死無葬身之地。”


    吳晨哈哈大笑:“張橫趁我軍圍剿馬騰時,偷襲安定,如此背盟棄義寡廉鮮恥之人在德容口中反成了守盟護義的義士,如此顛倒黑白,真正是不知羞恥為何物。敢請問,馬遵與司隸大人也有盟守之約,北地之戰時司隸大人的大軍在何處?如今隴西之戰已近兩月,司隸大人大軍又在何處?”當時北地之戰,司隸大軍被南匈奴拖住,抽不出手,加之吳晨下手太快,北地之戰開始與北地易手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長安,根本沒有反應的餘地。但張既知此際若說實情,仍是逃不出見死不救的責難,反而會加深眾人對司隸的不可信賴感。心念電轉之下,高聲喝道:“小賊在此聒噪,必是還未完成合圍,此時奮力死拚,生死還可自行主宰。等他完成合圍,真正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想活命的就跟著我衝啊!”


    吳晨身後的雲儀張弓搭箭,一箭射向張既。鞠嘯高大魁梧的身形一晃,“叮”的一聲用刀將箭挑開。羽箭帶著破空的銳響從張既耳旁飛嘯而過,沒入他身後一名兵丁的前胸。那兵丁慘叫一聲,撲地而死。張既厲聲喝道:“安定狗賊殺人了。戰也是死,降也是死,是男兒漢的就跟著我衝啊!”


    隴西兵丁群情洶湧,齊聲唿喝著向寨門蜂擁而去。猛然間,三丈多高的寨門無聲無息間突然向後倒飛數丈,嘭的一聲碎成數塊,夾著淩厲的風聲四散激射而出。滿天的驚人勁氣中,一匹黑馬電竄而入,長戟揮動,飄起一片雪亮的寒光,從營寨旁數丈高的塔樓基座中飛掠而過,迎向疾奔而至的人群。黑馬猛地長嘶一聲,昂首奮蹄,“嘭嘭”兩聲,將跑在最前的兩個兵士遠遠踢了出去。正向前奔的兵士吃了一驚,在那一人一騎一丈遠處停下。就聽得喀喀數響,塔基底座的硬木攔腰斷折,上半截塔身轟得砸在地上,濺起滿天塵灰。眾人驚得連連後退。


    馬上的少年橫戟笑道:“誰再向前一步,我可以保證,斷成兩截的決不會再是一座箭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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