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鍾繇急忙迎出,火光之中,一行人匆匆走向大帳,當先一人須發皆白,正是皇甫酈。


    鍾繇向前迎出數步,道:“酈兄辛苦了,西涼與安定的戰況如何?”身後的費清道:“元常,還是進大帳再說。”鍾繇道:“啊,子卿說的是。酈兄,請。”挑開帳簾,側身相讓。皇甫酈微微點了點頭,跨步而入,餘人跟著進入大帳。


    謙讓聲中,眾人坐了下來。鍾繇道:“酈兄從陳倉來,西涼與安定戰況如何?”這已是盞茶功夫內,鍾繇第二次詢問兩方戰事,顯見的對此極為關注。


    費清、張既等人齊將目光投向皇甫酈。


    皇甫酈撫了撫胡須,歎了一聲,緩緩道:“局勢對韓遂極為不利。”眾人聽得皇甫酈語聲沉重,不由得竊竊私語,帳內一片嗡響。鍾繇擺了擺手,帳內靜了下來。皇甫酈道:“小賊命長水校尉王樂提前數日出發攻擊中寧,又以楊秋為反間,向韓遂發送假的戰報,致令韓遂部署失誤,猝不及防下,於三月五日被安定突襲北線。韓遂調重兵迴攻中寧,在定西附近潛伏的撫遠校尉段明,假冒馬騰援軍詐開城門,於三月七日攻占定西。”


    費清皺眉道:“安定進攻南線?馬騰、梁興這些人竟放任安定通過隴西?”張既道:“我曾聽聞,當年膘騎將軍進攻盤踞定西的匈奴時,率兵沿小徑橫穿屈吳山,一夜之間飛越百裏山嶺,匈奴措手不及下,死傷數萬。莫非段明走的就是這條古道?”


    皇甫酈苦笑道:“正是。因這一古道年代久遠,早已不為人知,因此韓遂對南線的防範並不注重。卻不知安定從何處獲知此道,率兵突襲,輕易攻占定西。”


    帳內眾人聽得麵麵相覷,暗自揣測,若自己也在韓遂之位,會不會被這一奇兵打的措手不及呢?心下惴惴,不由得一陣默然。費清皺眉道:“一向隻聽說馬超王樂如何,龐德李文如何,如今又竄起贏天和段明。唉,小賊手下的大將越來越多了。”鍾繇沉聲道:“隻恨小賊初起安定時,對他太過大意,致令今日讓其養成羽翼。”


    張既見帳內氣氛沉悶,岔開道:“方才所說是三月七日的事情,如今已是四月初三,這一個月來的後續戰況又如何?”皇甫酈道:“三月七日韓遂率兵攻中寧,被王樂出奇兵擊退,雙方在中寧對峙五日。三月十二日小賊率援軍到達中寧,韓遂數以輕兵挑戰,小賊養精蓄銳,堅守不出,並於每日傍晚擊鼓詐敵,韓遂不查其機,麻痹大意,於三月十七日晚被龐德從後擊破,小賊率軍三路並進,韓遂急撤靖遠,小賊窮追不舍,疾馳百裏,破襲靖遠。”


    眾人聽得頭皮發炸,遍體生寒。


    費清急道:“韓遂和張猛呢?死了嗎?”皇甫酈搖了搖頭:“隻聽說小賊破襲靖遠,沒有韓遂和張猛生死的消息,估計是趁夜逃竄了,不然小賊必會傳檄涼州。”


    眾人暗舒一口氣。


    張既道:“南線戰況如何?”


    皇甫酈道:“占領定西後,段明率兵與李文、贏天等部夾擊祖厲大寨的韓籍,兩軍血戰數日,韓籍部死傷枕籍,於十八日晚趁大雨滂沱之時,穿黃家山小道退往勇士縣。成公英率兵出榆中接應韓籍,於三月二十日半路遇到段明率領的奇襲大軍,兩軍激戰一日,黃牛羌數十部落大舉來援,段明部被擊潰,迴撤定西,羌人一路追趕,於高崖附近遭遇贏天與王翦大軍伏擊,羌人死傷慘重,與成公英部會合,退守榆中。”


    鍾繇道:“這個王翦,可是用常山醫治漢陽瘟疫的那個藥師?”皇甫酈點頭道:“正是此人。”鍾繇眉頭皺了皺,長歎一聲。


    站在費清身後的費曜說道:“以安定行軍的速度看,當是舍棄輜重,輕兵而進。孤軍深入,軍無蓄積,利在速戰。西涼當閉營養銳,待機破敵。安定銳氣一失,糧草又跟不上,自會潰不成軍。成公英率兵出擊實不明智。”


    鍾繇點了點頭,清矍的臉上露出一絲嘉許的神色。


    張既苦笑道:“常理來說確是無錯,但西涼安定之戰卻非如此。據我所知,小賊於馬岱韓遂爭隆化時,就在榆中一帶大開屯田,顯是早已預見和韓遂之間的戰事,先在邊境一帶囤積糧草。雖隻短短一年,時間不長,但成效極為顯著。個中情勢,成公英當比我等更清楚才是。”


    鍾繇向皇甫酈看去,皇甫酈輕輕搖了搖頭,鍾繇暗舒一口氣。


    費清道:“宋建那邊情況如何?”皇甫酈道:“宋建自二月渡過洮水後就一直屯駐洮沙,除向定西運過幾次糧草外,三月到四月間,一直在觀望。”費清痛心道:“宋建屬下義從羌戰力冠絕涼州,若有他參戰,安定不會如此猖狂,隻是此人,唉鼠目寸光,鼠目寸光。”


    皇甫酈搖了搖頭,道:“中平年間宋建的義從羌戰力確是冠絕涼州,但此時已不同於往時。宋建簪稱帝號後,對手下大將多加屠戮,稍有才能之士不是貶斥,就是抄斬,當年隨他起事的人死得死,逃的逃,如今他手下盡是些無能之輩,溜須拍馬之徒,戰力早已不如先時。若不是看在他二十餘年深耕,與羌人關係尚算不錯,韓遂早已出兵枹罕了。”語氣之中不勝唏噓。


    費清想起當年隨皇甫嵩入隴西平亂,當時宋建意氣風發、豪氣衝天,如今卻成了這般人物,心頭亦是悵然不已。


    鍾繇道:“酈兄遠來,當是累了,不如明日再說如何?”皇甫酈會意,微笑道:“各位,我就先告辭了。”鍾繇笑道:“我送酈兄至營帳歇息。”費清起身道:“我也送送。”鍾繇道:“子卿與酈兄多年手足之情,情誼深厚,送來送去的,隻怕酈兄就不用歇息了。還是我送吧,酈兄奔波來去,皆為司隸安危,我不送送,於心不安。”


    費清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勉強了。”向皇甫酈拱了拱手,道:“酈兄,我明日再去看你。”皇甫酈撫須笑道:“已許久沒有同子卿把酒共飲了,明日當與子卿一醉方休。”費清點頭微笑。鍾繇道:“酈兄,請。”把著皇甫酈的臂膀走出大帳。二人行出數座大帳,鍾繇向身旁的近侍道:“你們先退下。”掌火引路的親兵應了一聲,向遠處走去。鍾繇向皇甫酈道:“我們到那邊去談。”向營外半裏處一座小山指了指。皇甫酈點了點頭。


    二人一前一後,快步而前,不過片刻已登上小山。此時繁星密布,星光之下,四野一望。鍾繇選擇此處,當是不願二人所談落入第三人耳中。


    鍾繇指了指山頂一處大石,道:“我們去那處。”大袖飄飄,躍上大石,用袖子拂了拂大石,坐了下來。皇甫酈跟隨身後,在旁邊坐下。鍾繇道:“子京處有何消息?”皇甫酈道:“子京傳來消息說,雖然奇襲定西和中寧繳獲了一批糧草,但由於日用過大,加上中寧一帶山川雪水融化引致山坡滑塌,堵塞道路,糧草輸運困難,安定糧草匱乏。小賊多次派人送信催促糧草,程遊等人正在設法修繕道路。”


    鍾繇欣然道:“原來如此,怪道小賊停在靖遠不動,原來是等待糧道休整。還有沒有別的消息?”皇甫酈拂須道:“因聯絡不易,所以子京傳來的消息也異常零散。”頓了頓,道:“是了,前次子京似乎提到小賊會派人遊說宋建,叫我們不可不防。”鍾繇皺眉道:“宋建在湟中深耕數十載,糧草豐厚,為人又是如此窩囊,若派人虛言恫嚇,恐怕真讓小賊得手了。”


    皇甫酈道:“不如我走一趟?”鍾繇擺了擺手道:“子京那方還需酈兄聯絡,此事就不勞煩酈兄了。我看讓德榮走一趟,他熟悉羌中事務,當能阻止宋建投向小賊。”頓了頓,沉吟道:“梁興、馬騰等人知道段明橫穿屈吳山後,有什麽動靜?”皇甫酈道:“震驚,對小賊用兵的神出鬼沒極為震驚。我來之前,忠義校尉領安定太守龐柔先期到了陳倉,遊說我軍出兵攻擊小賊後路。據他所說,梁興等人雖然表麵上仍是相互對峙,但私下裏已在相互聯絡,以期共同抗禦小賊。”鍾繇追問道:“實力如何?”皇甫酈道:“據龐柔所說,梁興有七千人馬,李堪五千,馬玩四千,馬騰最少,但亦有兩千人馬。”鍾繇道:“這樣一算就有一兩萬人,他們攻擊小賊南線,既可與韓遂兩麵夾擊,又封堵小賊迴軍路線,此時我軍再由陳倉進攻隴坻,大增勝算。”


    皇甫酈道:“我軍攻擊隴坻,馬超會不會趁機偷襲長安?畢竟我軍大部如今被匈奴牽製在此。”鍾繇朗聲笑道:“和匈奴對峙隻是假象。小賊手腳不利落,和左賢王豹及唿衍尹屠的戰事未能斬草除根,豹和尹屠都撤到了臨晉。我已令傅幹暗中與他二人接觸,二人對小賊恨之入骨,極力勸導唿廚泉攻擊安定。唿廚泉也已有這個打算,隻是由於右賢王去卑一力堅持與袁紹和郭援的盟約,執意對峙,才成如今這個局麵。這兩個月來,豹拉攏屠各部各族渠長,去卑勢力已大不如前,說的話越來越少人聽。我看不需半月,匈奴內部就要翻個天,那時頭疼的就該是徐庶了。”


    皇甫酈皺眉道:“元常不可大意。我聽子京說,袁本初派往安定聯絡小賊的使節辛毗,已折服於小賊的氣度,成為北地太守。袁紹與南匈奴關係密切,小賊正在通過辛毗,假借袁紹的名義,影響和操縱匈奴美稷王庭的走向。小賊手段圓滑最善渾水摸魚,又屢次大勝匈奴,崇拜英雄的匈奴人對他又敬又恨。若他成功在美稷扶植南匈奴單於,將各部渠帥大部人馬控製在手中,臨晉的渠帥將不得不臣服於他,那時頭疼的恐怕隻會是我們。”


    鍾繇倒吸一口涼氣,失色道:“好狠的手段,是我大意了。若沒有子京深處小賊核心,洞悉陰謀,這個跟頭可栽大了。”站起身,負手而立。此時更深夜漏,春寒鬱鬱,涼風拂麵,遍身寒意。


    皇甫酈苦笑道:“小賊至厲害處,是令人不知其所攻。不知其所攻,自不知該如何守。與他對敵,自認勝券在握,最終卻發覺所食不過是其釣餌,以致連本帶利的都輸給他。”


    鍾繇微微一笑,道:“既知其部署,自不需怕他。我會知會傅子介,將小賊的部署轉告豹,唿廚泉自會找徐庶的麻煩,這方麵不需我們過問。至於陳倉方麵”微頓了頓,道:“我看還是不動為好。”皇甫酈道:“坐山觀虎鬥?”鍾繇淡然一笑:“段明善縱深突破,隴西一帶又山巒聳峙,不知從哪個溝哪個坎的就可穿行而出,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所以要牽製小賊,出陳倉不可行。”皇甫酈緊蹙雙眉,低聲道:“莫非漢陽?”抬頭望向鍾繇。鍾繇朗聲笑道:“小賊用兵有個特點,用過一次的招數,他不會再用第二次。以他來看,我軍用過一次的招數,自也絕不會再用,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再打一迴漢陽。”負手向天,冷冷的道:“薑囧已死,看這迴誰能守住翼城!”


    ※※※


    黃琪英道:“山路雖經程太守率人多日搶修,但滑塌的路段太多,因此此次運糧,隻有這數十車。”吳晨點了點頭,道:“琪英大哥辛苦了。”向滿身泥水的兵丁道:“各位也辛苦了。”眾人齊道:“大帥辛苦了。”吳晨微微一笑,向雲儀道:“先將這些糧草帶下去。”雲儀應了一聲,領著運糧兵向城中走去。王霆拉著黃琪英的臂膀,將他拖在一旁,低聲道:“黃琪英大哥從臨涇來,有沒有人托你給老我帶點什麽?”黃琪英愣了愣,道:“誰?”


    王霆掃了一眼吳晨,見他正和荀諶彭羕兩人說話,暗舒一口氣,低聲道:“何平!”黃琪英清俊的麵容閃過一絲歉然,搖了搖頭道:“前線戰事吃緊,走的匆忙,所以”王霆長哦一聲,滿臉的失望。


    吳晨笑道:“王霆,和琪英大哥談什麽談的這麽開心?”王霆像被蛇咬了一口,猛的轉身,堆起滿臉的笑意,支吾道:“沒什麽,沒什麽哈,今天天氣不錯,哈,哈哈”吳晨笑道:“真沒什麽嗎?”文玨忽得從黃琪英身後探出腦袋,嘻嘻笑道:“我可是全聽見了,王霆說”王霆滿麵通紅,猛的跳將過去,一把捂住文玨的嘴,喝道:“不許說。”


    文玨笑得前仰後合,旁邊的人卻是滿頭霧水。彭羕走了過來,指著文玨笑問道:“這小廝又在訛誰?”王樂朝滿麵通紅的王霆努努嘴,笑道:“不用問,自然是王霆了。”


    吳晨走到黃琪英身邊,低聲道:“琪英大哥,你們剛才在說什麽?”黃琪英道:“王霆問我,有沒有人托我給他帶什麽過來。”吳晨心中一動,向在旁看熱鬧的王樂道:“王樂,你給所有人發個令,要寫家書的抓緊寫,寫完了讓琪英大哥送迴去,向家人報個平安。”


    身旁的兵丁盡皆轟然,一時間人聲鼎沸,十餘個兵丁尖笑著奔向大營。吳晨領著黃琪英進大帳時,消息已傳遍全軍,幾人走過營帳,隻見一群群的兵丁圍在數個大帳周圍,手中拿著木片和竹片。有些兵丁擠不進去,急得在外麵大叫大嚷。一名兵丁突然跑了過來,向吳晨道:“大,大帥,能不能幫俺寫個家書?”吳晨雙手連擺,笑道:“我?不成,不成,我的字見不得人。”那兵丁滿臉的失望,吳晨笑道:“我不行,但有人行。”湊到那兵丁耳旁說了幾聲,那兵丁轉眼眉開眼笑,向彭羕深鞠一躬,道:“彭軍師,大帥說你是咱軍中數一數二的才子,寫封家書是舉手之勞,能不能幫俺寫一封。”一旁的荀諶聽兵丁轉述吳晨的話,心中大大不悅,微哼一聲。彭羕原本不願替這兵丁寫信,眼見荀諶不悅,心中大喜,白眼翻了翻荀諶,欣然接過木片,說道:“好,你要寫什麽?”幾個跟在那兵丁身後的兵士一聲歡唿,立即有幾個人跑了開去,不一時搬來桌案,拿來筆硯。那兵丁喜不自勝,念叨道:“寫什麽呢?寫:爹,娘,石頭在外身體好不成,爹娘不識字,寫了也不認識哎,直娘賊的,後麵推什麽推。”彭羕見那兵丁身後迅即站了數十名兵丁,隻覺頭皮發炸,猛然見荀諶一臉幸災樂禍的站在外麵看,當即高聲喝道:“荀大人文采名動天下,要寫家書的快找荀大人。”數名排在隊末的兵丁湧向荀諶。


    吳晨哈哈笑著拉黃琪英避向一旁,以免池魚之殃。黃琪英苦笑道:“讓兵丁寫家書可是你的命令,你卻置身事外,這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吳晨笑道:“我也是有心無力,我的字要拿得出手,我自會幫忙。”忽得低歎一聲,道:“倘若軍中人人都會寫字,該有多好!”黃琪英心頭一震,雙目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吳晨。吳晨感歎道:“大漢建朝逾四百年,卻還有如此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希望在我有生之日,能讓所有人都讀書認字。”黃琪英心道,軒轅帝以來數千年未做到的事,要在數十年內完成,談何容易。


    吳晨微微一笑。道:“琪英大哥,臨涇最近有什麽變化?”黃琪英皺了皺眉,道:“變化?新開了一家酒館算不算?”吳晨道:“新開一家酒館?哈哈,我早就想多開十幾家,殺殺老狐狸的威風。”兩人走到一處大石旁,吳晨用袖子拂了拂灰塵,坐了上去,黃琪英眉頭皺了皺,站在一旁。吳晨知他少爺脾氣,不習慣在石地上坐,也不勉強,說道:“誰開的?生意怎麽樣?”黃琪英道:“是皇甫家開的,因才開張,生意頗見清淡。”吳晨暗忖,如今糧價奇貴,若說安定還有人家能開起酒館,非皇甫家莫屬,隻是皇甫酈個老滑頭怎麽會想到在臨涇開起酒館了?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的問道:“都有些什麽人常去啊?”黃琪英搖了搖頭:“不太清楚!”


    吳晨見黃琪英談興闌珊,淡淡一笑,道:“琪英大哥遠來辛苦了,我帶大哥先去營帳休息吧。”跳下大石,引著黃琪英來到大帳。龐德已命人將營帳搭好。吳晨送黃琪英進了大帳,片刻後就起身告辭,黃琪英也不挽留。吳晨退出營帳,沉思道:“皇甫酈不是那種有錢燒著玩的人,看來應該讓程遊查一查那家酒館才是。”


    走入帥帳,向文玨道:“文玨,取紙筆來。”文玨道:“大帥也要寫家書?”吳晨笑道:“我有什麽家書要”驀然間,小倩明眸皓齒的倩影在心頭湧動,心中一熱,微笑道:“是該寫封家書了。”文玨嘻嘻笑著跑了出去,不一會跑了進來,手上拿著紙墨筆硯。


    吳晨鋪開紙張,隻覺心中有千言萬語,臨到筆頭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咬著筆杆,趴在桌上,眼前文玨用墨在硯台一圈一圈的磨,如同一波一波的漣漪在心頭蕩漾,不覺就此癡了。


    ※※※


    寫家書的騷亂持續了兩日。安定在這一段時間外緊內鬆,內部是多個識字的兵丁以及彭羕、荀諶等人被一群群的兵丁圍著抄寫家書,外部則是龐德派出一批批斥候偵查韓遂、張猛的下落,寫家書的第三日,李文處派來了斥候。


    吳晨與李文派來的斥候談話時,黃琪英一身戎裝走入大帳。吳晨愕然道:“琪英大哥要走了?”黃琪英道:“已待了數日,估計程太守也等得很急了。”吳晨向李文派來的斥候笑了笑,說道:“一會兒再說,我先送送琪英大哥。”


    黃琪英道:“並州大人忙就不要送了。”吳晨笑道:“送是一定要送的。”拉著黃琪英的手一直送出大營,王樂、龐德、雲儀等人跟在身後。送到大營外,黃琪英向前走了幾步,轉身向眾人拱了拱手,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何況不久又要送糧草過來,不必如此隆重。”吳晨道:“好,那我就送到這裏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說道:“這是給程太守的信,望琪英大哥能親自送到他手裏。”黃琪英接過信,珍而重之的放進懷裏。吳晨順勢走上兩步,用身體擋在眾人之前,從懷中掏出另一封信,低聲道:“這封信拜托琪英大哥幫我轉交給她。”黃琪英接過信,信封上赫然寫著“崔倩親啟”四個小字,心猛地一痛,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難過得要吐出血來。


    黃琪英不知自己是如何接過來的信,如何向眾人道的別,如何踏上的迴臨涇的路,一切隻像是行屍走肉。行出數裏,身後一陣馬蹄聲響,黃琪英迴頭去看,一騎飛奔而至,馬上坐著的正是王霆。王霆高聲喝道:“黃琪英,等等。”催馬到了黃琪英身前,說道:“哈哈,幸虧趕上了。”黃琪英微微笑了笑,道:“王校尉有什麽急事嗎?”王霆搔了搔頭,道:“也沒什麽急事。”壓低聲音道:“琪英大哥,托你辦件事成不成?”黃琪英心頭湧起一陣酸澀,澀聲道:“是吳晨還有信要我送?”王霆嘻嘻笑道:“不是大哥的事,是老子我有點事。麻煩琪英大哥迴臨涇時,幫我找一趟何平,叫他們快把我要的物事送過來。”臉一繃,咬牙道:“你給他們說清楚,若是耽誤了老子的事,老子迴去後把他們的屁股一個個踢個稀巴爛。”


    黃琪英苦笑道:“我會記住的。”王霆哈哈大笑:“有勞你了。”拱了拱手,撥馬而去。黃琪英搖頭苦笑,身旁的校尉道:“黃公子,咱們該上路了。”黃琪英點了點頭,一行人向東續行。不過數日,於路上碰到段正率領的另一撥運糧隊,得知程遊已令黃艾在高平第一城設置大營,前方糧草此後皆由高平而出,於是命人帶同運糧車趕往高平,自己帶著數十兵丁和數十兜囊的家書馳往臨涇。


    越往臨涇,黃琪英心頭越覺苦澀,心裏清楚,自己決不可能無動於衷的將吳晨的信送給小倩,每當想起小倩接到吳晨的信時溫婉柔美的笑容,心頭就像有一把生鏽的劍刃在慢慢的戳刺。但他卻依然策馬向臨涇飛奔,哪怕就是見小倩後,他會心灰心碎而死,他也願意。有時他會想,倘若有一天,自己真的死在她麵前,她會不會為了自己流淚?


    暮色漸起,暮靄之中,恢宏的臨涇城越來越近。經過近一年的擴建修整,臨涇城已由原先的小城,變得初具規模。王戧在城牆上遠遠望見黃琪英等人馳近,派出斥侯相接。


    黃琪英隨斥侯奔進臨涇東門,王戧已迎在城門。黃琪英翻身跳下馬,說道:“程太守在嗎?我這裏有一封信,吳並州要我親手交給程太守。”王戧道:“今日午間徐軍師派人將程太守接走,至今未迴。”黃琪英低哦一聲,指了指士兵身後的背囊,說道:“這些背囊中是前方戰士寫的家書,吳並州叫帶迴來向臨涇的家人報個平安。”王戧忙指揮兵士搬運背囊。黃琪英將馬韁遞給身旁一名兵士,正欲前行,被王戧一把拉住。王戧笑道:“黃公子一路車馬勞頓,我已安排晚膳,為黃公子接風洗塵。”黃琪英微微一笑,說道:“我還有些事要辦,你帶他們先去用膳吧。”輕輕推掉王戧抓在臂膀上的手,急步向州牧府走去。


    天色越來越黑,黃琪英越奔越快,從城門到州牧府一裏來遠的路程瞬息即至。門前的守衛見是黃琪英,打了聲招唿,也不阻攔,黃琪英大步而入。


    停在燈火稀疏的內府前,黃琪英整了整衣衫,深吸幾口氣,穩了穩狂亂的心跳,敲了敲門,朗聲道:“小小倩姑娘在嗎?我是黃琪英,這裏有封信給你。”


    隻聽院中吱呀一聲,屋中人推門而出,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靜夜之中,黃琪英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來越急,越來越快,直似破胸而出。此刻黃琪英心中,如同黑夜中蹣跚尋路跌得鼻青臉腫的旅人驀然望見樹梢亮起引路明燈那種百感交集、喜不自勝卻又想嚎啕大哭的那種感覺。


    門閂輕搖,一人從門中探出頭,說道:“有信給她的嗎?交給我就行了。”掃了一眼黃琪英,接過他手中的信,轉身入內,蓬一聲將門緊緊閉上。黃琪英隻覺滿嘴的苦澀,愣愣的望著緊閉的大門。


    院中驀的響起小倩溫婉的聲音:“蘇姐姐,誰在外麵?”蘇娟道:“是送信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小倩走了出來,驚喜的道:“琪英大哥,怎麽是你?”


    月光撒在小倩清麗的麵容上,美的不帶一絲人氣,黃琪英就聽見心中有什麽蓬一聲斷裂,淚水奪眶而出。


    猛聽得哐的一聲巨響,一人尖笑著從旁邊的院落跑了出來,一人跟在身後厲聲怒吼。小倩轉頭向那邊望去,如水的月光柔柔的撒在小倩的側影,如一層聖光。黃琪英呆呆的望著眼前魂牽夢繞的俊俏臉容,心頭一片寧靜平和,隻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就這樣生生世世的凝望著她,就這樣生生世世的守護著她


    身後猛的一聲歡叫,費瑤大聲道:“琪英哥哥,你怎麽迴來了?”黃琪英渾身一震,愕然驚覺,偷眼見小倩明如秋水的眼眸帶著疑問凝望著自己,俊臉一紅,支吾道:“啊,前方有要急信要送”


    從費瑤身後忽的探出兩隻胳膊,向費瑤手中的紙抓去,費瑤猝不及防下,竟被那人劈手將紙奪了過去。費瑤怒道:“你幹什麽?人家還沒準備好呢,快還來。”顏淵怒道:“誰跟你鬧著玩?這是我的畫,為什麽要給你?”黃琪英啞然失笑,心道,不想這二人如今還是這般水火不容。


    顏淵此時發現黃琪英,驚喜道:“琪英大哥,什麽時候迴來的?怎麽迴來也不先打個招唿?”向後看去,見小倩微笑站在門外,臉色陡的一紅。費瑤縱身而前,一把奪下顏淵手中的畫卷。顏淵驚怒交集,厲聲喝道:“還給我。”探手抓向費瑤手中的畫紙。費瑤閃身躲過,咯咯笑道:“不就是副畫嗎?看看有什麽打緊,你不會這麽小氣吧!”邊說邊躲在小倩身後展開畫紙,啊的大叫一聲,大怒道:“姓顏的,你怎麽會有她的畫像。”。黃琪英側首向那畫上瞧去,隻見畫上那人側眉垂首,秀發輕拂,雖寥寥數筆,小倩清麗雋秀的絕世儀容已躍然紙上。


    顏淵又羞又怒,一張俊臉掙得通紅。小倩柔聲道:“這張像是我托顏大哥畫的。”費瑤黃琪英聽得小倩的話,不由一愣,連顏淵也愣在一旁。小倩輕輕從費瑤手中取過畫卷,微笑道:“原本是拜托顏大哥隨便畫些什麽,以作刺繡的樣本,沒想到卻令顏大哥誤會了。”走到顏淵身邊,將畫像遞給他,微笑道:“顏大哥妙筆無雙,風華絕代,但此畫卻不能用於刺繡,隻能請顏大哥另畫一幅了。”


    話中推拒之辭已盡在不言中,顏淵心像被人突然用錐子紮了一下,一陣緊縮,隻覺滿嘴的幹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濃重的夜色就像突然有了實質般向內擠壓,緊緊壓在胸口,壓得他喘不氣。


    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風,風輕輕吹過,黃琪英隻覺一身的寒意。


    費瑤笑道:“顏淵,你畫的這麽好,不如給我畫一張吧,我這幅不需要刺繡。”顏淵目光似要滴出血來,狠狠瞪著費瑤,咬牙道:“你個男人家,要什麽畫像。”費瑤將束發的發簪摘了下來,如水的秀發披落瘦削的雙肩,說道:“誰說我是男人家,我是地地道道的女孩子。這迴你可以給我畫了吧。”黃琪英和小倩都是吃了一驚,顏淵一字一字的從牙縫中擠道:“畫豬畫狗也不會畫你。”


    費瑤愣了愣,突地雙手掩麵哭著向府外奔去,腳下不穩,蓬的摔了一跤,爬起來又向前奔,瞬即沒入夜色之中。黃琪英苦笑一聲,向小倩和垂頭不語的顏淵道:“我去看看她。”向費瑤逸去的方向追了下去。追出府門,費瑤卻已不知跑到了何處。


    黃琪英心急火燎的在街上到處搜尋,始終未見費瑤的身影。轉過幾條街,就見不遠處的隆福盛門前聚集了一群人。黃琪英心道,他們聚在那處,或許見過費瑤也說不定。足下加力,奔向那群人。老遠聽見費瑤的聲音道:“本姑娘有錢,憑什麽不賣給本姑娘酒喝?”黃琪英心中一喜,暗道,原來真在這裏。破開人群,走進大堂,就見費瑤滿麵酒氣,靠在一張靠窗的桌案前,怒目瞪著小二。程福還沒見過如此潑辣的女子,正沒作處理處,見黃琪英走了進來,哭喪著臉道:“黃公子,你來的正好,你來評評理。程太守有令一人限購三兩酒,你這位姑娘朋友跑進來先喝了三兩,我說夠了不能喝了,要結賬了,她不但不給酒錢,還要打人。”


    黃琪英從懷中掏出幾粒碎金,遞給程福,說道:“這是酒錢。”程福滿麵堆笑,接過黃琪英手中的金子,向眾人道:“沒熱鬧看了,散了,散了。”眾人怏怏散開。


    黃琪英走到費瑤身邊,說道:“費曜,喝多了,跟我迴去。”費瑤趴在桌上,醉眼朦朧的望著黃琪英,看了半晌,突然吃吃笑了起來:“琪英大哥,你也來喝酒了。小二,小二,再來三壇酒。”黃琪英溫聲道:“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是來勸你迴去”費瑤呢喃道:“我不迴去,為了他哭了,累了,痛了,心碎了,他卻什麽也不知道,我迴去幹嘛。”說著說著,淚水就從眼中溢了出來。


    黃琪英心頭發堵,心道,是啊,我為了她哭了,累了,痛了,心碎了,她卻什麽也不知道。心中苦澀酸脹,猛地高喝一聲:“程老板,拿酒來。”程福應了一聲,令小二端上酒盞。費瑤抄起酒壺,咕咕的就往嘴中灌,淚水混著酒水滴落桌麵。


    黃琪英抄起另一個酒壺,仰頭喝了下去,一道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五髒六腑,頰齒之間火燒火燎,全身血液似乎沸騰起來。


    費瑤趴在桌上,秀眉輕蹙,輕輕喚道:“顏淵,顏淵”兩聲念得蕩氣迴腸,情致纏綿,實是相思入骨。黃琪英覺得心似乎被挖空了,暗道,費曜,你苦了,累了,還有琪英大哥聽你傾訴。可是我苦了,累了,又能向誰傾訴?


    此時圓月亮如銀盤,斜斜掛在窗漏一角,月華如水,靜靜流淌而入。黃琪英望著樽中的水酒,一輪明月隨著酒樽的晃動不住的晃動。黃琪英仰頭一口喝幹,淚水就從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混跡三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薑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薑尚並收藏混跡三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