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會反。”


    李策自顧自地說話,楚喬沒有出聲,她知道,他現在並不需要有人迴答,需要的隻是有一個人肯靜靜地聽罷了。


    “我等了他很多年,可是我也有一絲希望,希望他心血來潮又不想反了。”


    李策自嘲一笑,仰頭飲下一杯水酒,轉過頭來對楚喬笑道:“你知道嗎,李洛自小就沒我聰明,軍法武藝都不及我,唯獨詩文比我好。他小時候說希望長大後可以遍召當世博學大儒,找一個風景秀麗之地開衙立府,編撰一部最詳盡的西蒙大典。”


    他眉心微微卷曲,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簌簌漏進,灑在他英俊的臉頰上。他靜靜地說:“其實他不知道,我在登基為太子的那一天起就已在安青為他建立典籍庫,隻可惜,芙兒死後,再也沒有機會同他說。”


    他的眉頭突然緊緊皺起,聲音也帶著幾絲暗恨,用力地從牙縫裏擠出那麽幾個字來:“你說他,為何一定要反呢?”


    酒盞啪的一聲碎成兩半,尖銳的玉器刺入他的虎口,鮮紅的血噴濺而出,像是一朵朵絢爛的海棠。


    楚喬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就在這座宮殿之中,秋夜梧桐之下,一襲青衫的男子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神溫軟地對她說:“我是洛王。”


    依稀間,在被灰塵蒙蓋的角落裏,有風輕輕吹起歲月的水波,時間倒溯到很多很多年前,有三個年幼的孩子曾經在這座空寂的大殿上嬉鬧奔跑,他們的笑聲像是六月的熏風,吹破了這座冷寂幽宮的綿綿濃霧,吹破了這個叵測陰暗的帝王家宅……


    “芙兒,說好了今天給我當媳婦,昨天前天都是他,今天該輪到我啦。”


    “我不要!”


    “為什麽?你說話不算數!”


    “就是不要!”


    “哼,我告訴父皇,現在就把你娶過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啊!死丫頭,你怎麽咬人?”


    “好了,你們兩個別鬧了,該去上書房上課了。”


    “洛哥哥,太子欺負我。”


    “什麽哥哥?要叫皇叔!皇叔,芙兒得病了,亂咬人,我要去醫館找太醫,今天不能上課了。”


    ……


    夜涼如水,昔日的浮華光影漸漸消散,隻剩下一片淺淺的清輝。冷月如霜,平地乍起清冷的料峭,這樣炎熱的盛夏,肌膚卻激起一片細細的酥麻,風順著脊背爬上去,終究盤踞在腦海之中,播撒一片奢靡的頹意。


    李策喝多了酒,背影清瘦一條,歪歪斜斜地走出了宓荷居的大門,


    一點點消失在梧桐月色之中。


    楚喬站在窗前,看著漸漸離去的他,隻覺得心裏空空蕩蕩,像是一灣破碎的冰湖。


    皇權之爭,曆來是殘酷而血腥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如燕北和大夏之間一樣,無法調和。


    她突然想起了燕洵,想起了他當年殺死烏先生等人時自己的心情。


    也許境況稍有不同,但是終歸都是一場權力的爭奪罷了。如今的李策會為了洛王的死而傷心難過,那麽此刻的燕洵,可會為當日的所為而感到後悔?


    繯繯死前那聲絕望的怒吼和邯水江畔西碩軍最後的慘叫聲一點點融合在一起,像是一聲聲尖銳的咆哮,在腦海中翻江倒海地翻湧。


    權力的大廈一點點聳立而起,終究隻有一個人能踏上去,而在這之前,要有千千萬萬的人倒下去,壘起前進的基石。


    烏木小幾上有幾滴淡淡的水漬,沒有酒香,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色澤。


    “那裏有一串風鈴,被塵土掩住了,姑娘若是有時間,不妨讓宮人打掃一下。秋風薄涼,鈴聲清脆,很是悅耳。”


    一個清淡的聲音在腦海中悠悠地響起。


    楚喬緩步走過去,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串風鈴。隻聽唰的一聲,吊著風鈴的絲線突然斷裂,整串風鈴頓時落下,一下就落入了下麵的太清池之中,砸出一個白色的水花和一圈圈滾動的漣漪。七八〇年八月二十,眉山洛王李洛兵敗亡於邯水。同年九月十一,李洛三子二女被斬於眉山梧桐台,座下二十一位得力大將慘遭腰斬之苦。上將軍徐素親自監斬,一紙命令拋下之後,就是幾十條無主的幽魂。


    那天,梅香由殿外進來,身上落了幾片雪白的花瓣,神色有些愣怔。秋穗叫了她幾聲,她才反應過來,喃喃地說:“剛剛聽說洛王的側妃徐氏找到了。”


    徐氏?徐素的妹妹徐佩寧?


    秋穗連忙拍著胸脯說道:“可算是找到了,聽說徐素大將軍少時喪父喪母,隻有這麽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對這妹妹十分疼愛,如今他為陛下立下了汗馬功勞,若是徐小姐慘遭不測,那就太可惜了。”


    梅香微微皺著眉,神色間像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煙,小臂般粗細的通背高燭發出明晃晃的光,照得她的臉色有一絲蒼白。她壓低了嗓子,聲音尖細且低沉,“聽說,是在羅浮山上找到的,就吊在羅浮山的枯樹上,兩條腿都被野狼給叼去了。”


    秋穗聽了“啊”地尖叫一聲,臉霎時就白了。


    楚喬的心一涼,一絲絲寒意從心底翻湧上來,像是香爐中乳白的香煙,細細盤旋,悠然輾轉。


    月夜冰冷,柔福殿裏歌舞又起,絲竹鼎盛。子茗夫人如今已是柔妃,成為李策後妃之中最有權勢、品級最高的女子,前幾天被太醫院確診懷了身孕,再過兩日,就要前往宮外皇莊養胎了。


    這綿長的夜,喧囂中卻又透著死寂,這般漫長。


    就這樣又過了半個月,夏去秋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之後,空氣就變得冰冷且潮濕了。夏荷零落,太清池上一片烏黑的荷葉,如今的金吾宮,已經沒有人會有引一池溫泉留花期的心境了。


    西南經曆大亂,學府城靠近眉山,楚喬悉心經營的學子客棧也毀於戰火之中,徒留一片斷壁殘垣。梅香、菁菁等人聽了不免多了幾分難過,李策說可以為她重新修建,楚喬卻失了興致,畢竟,這西蒙,她也不會長住了。


    楚喬就這樣在金吾宮住了下來,一日一日,看著日光劃過朱紅色的窗欞,靜候又一日的來臨。


    她很少見到李策,經過洛王一事,卞唐軍力雖然虧損,但是西南氏族盡除,反而國庫充盈,蒸蒸日上。李策仿佛轉了性子,變得無比忙碌,就連後宮的歌舞,也是好久不聞了。


    秋意闌珊,光影浮動,又是兩月悄然逝去。楚喬清晨起來推開窗子,隻見外麵下了薄薄的清雪,窗外的幾株梧桐積了一層白白的樹掛。住在學府,已有很久不曾見過下雪,梅香等人見了都開心得很,菁菁則帶著一群小宮女出去玩耍,披了紅彤彤的緞麵披風,看起來嬌憨可愛。


    諸葛玥的信又到了,這幾個月來,因為卞唐戰事的影響,李策對大夏邊關的壓力大大減輕,給了趙颺一絲喘息之機。上個月,趙颺借口拉練,驅使南軍悄悄進駐了真煌城外三十裏處的西大營。當時北方胡地正好遇上了一場雪災,趙徹前往北胡,不在京都,諸葛玥當機立斷帶了五千青海禁衛趕往西大營,和趙颺對峙了三個多時辰。


    若不是魏舒燁及時趕到,很有可能會出大亂子。


    他來信的時候卻絲毫沒提,楚喬是從鐵由侍衛的嘴裏才得知此事的,想起以五千人馬對峙三萬南軍的兇險,她隻覺得脊背冰涼得生出一絲細密的汗珠來。


    夏皇時日不多了,已有兩個多月不曾上朝。大夏的皇權之爭愈演愈烈,稍不小心,就有敗亡之險。楚喬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會前往佛堂,抄上兩卷《平安經》《蘭芷經》,一來可以消磨時光打發時間,二來也圖個內心安寧,三來更是因為心裏有了想要保佑的人。


    佛堂上檀香嫋嫋,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寶相莊嚴的佛像,楚喬突然想起那位隻有一麵之緣的大唐皇後。那日午後,她於睡夢中醒來,溫和的婦人靜靜地看著她,很沉靜地與她說要她去勸勸李策,不要拆了這處佛堂供奉歡喜佛。


    那時候,李策還是胡鬧的大唐太子,如今,卻已是生殺予奪談笑點兵的大唐皇帝了。


    秋穗如今已是宓荷居的掌事姑姑,小丫頭自小在宮中長大,耳清目明,落葉知秋,時不時疑惑地看著楚喬,皺眉輕聲道:“此次見了姑娘,感覺姑娘比上次又多了些什麽。”


    楚喬微微挑眉,問道:“哦?多了些什麽?”


    秋穗輕輕一笑,手拿牛角梳子由上到下通過楚喬烏黑的秀發,靜靜道:“上次姑娘由燕北歸來,整個人如同夏末殘荷,如今,卻是過了冬了。”


    “是嗎?”楚喬側頭,蔥白的手指穿過濃密的秀發,鏡子裏的容顏一如度過了寒冬的湖岸楊柳,眼底淩厲之色已然不在,好似曾經那十年戎馬不過一場水月鏡花。如今的她,安居在金吾宮裏,耐心等候,歲月如水,終究給了她幾縷安寧的時光。


    年底的時候,她見了一次賀蕭。


    冬風料峭,她披著一襲銀尖毛裘鬥篷,和梅香經過尚林園百哲亭的時候,偏巧碰見了剛從儀心殿出來的賀蕭。


    他如今已是卞唐南營的兵部掌使,官居三品,頗得李策器重。便是這後宮,也是經常出入了。


    自從當初楚喬不告而別之後,他們是首次重逢,乍一見麵,兩人都不免有些尷尬。賀蕭嘴唇嚅動片刻,似乎想叫大人,終究話語還是凝在唇邊,聲音低沉地叫道:“楚姑娘。”


    楚喬揮退下人,隻帶了梅香,上了百哲亭。


    賀蕭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朝服,沉穩英俊,臉上有著曆經磨難而鍛煉出來的氣韻風度。


    梅香站在亭外。起了風,吹起楚喬的鬥篷下擺,輕飄飄的,像是一縷青煙。她久久沒有說話,隻是迎著風站著,亭子很高,下麵是太清池的出水道,也被修成了一條活水,清水流瀉,發出嘩嘩的聲響。賀蕭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靜靜的,波瀾不驚。


    “此處風大,姑娘體弱,還是早些迴去吧。”


    “燕北的風,不是更大些嗎?”楚喬迴過頭來,麵色很平靜,一雙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層波光,讓人看不通透,“賀蕭,你可是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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