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處,男子的衣角輕輕被吹起,沒有尋常富貴人家年輕公子的熏香,而是一股清淡獨有的芝蘭氣,氣質清俊,恍若一捧清澈的雪。


    “呀!”坐在楚喬身後的菁菁突然伸出手,指著男人的腰部叫道,“他的玉佩和姐姐的是一樣的!”


    瑩白光潔,圓潤剔透,男子背風而立,一方玉佩掛在他的腰間,閃爍著幽幽的光華。


    楚喬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在所有人靜靜默立啞然無聲的時候,她突然伸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縱身自馬車上跳下來,溫和地笑著對平安等人吩咐道:“別愣著了,趕快把前麵的道路疏通開。”


    “啊?”平安瞪大眼睛,看看楚喬,又看看那名男子,最後傻乎乎地問道,“姐姐,你們認識啊?”


    “嗯。”楚喬神色輕鬆地點了點頭,看樣子似乎還有一絲欣喜。


    平安很想問問這人是誰,誰知還沒開口,就見那男人的眼神淡淡地飄過來,不是如何嚴厲,卻有著冰雪般的冷漠,似乎很不願意聽到這個傻頭傻腦的小夥子喋喋不休一般。


    曹大哥等人見了,頓時低著頭退了下去,拿出工具就開始疏通道路。


    楚喬轉頭對男子說道:“你隨我來。”說罷,就往後麵走去。


    這天的天色極好,明澈如一湖碧水,日光若金。兩人一前一後,不一會兒工夫,就走進一處僻靜的小山坳。一道瀑布由山巔處飛瀉而下,落入寒潭之中,濺起大片水花,粒粒澄清,映襯著璀璨的日光,五彩炫目。


    楚喬迴過頭來,看著眼前的男人,一年多沒見,他似乎並沒有如何改變,仍舊是這般模樣。她開口想說什麽,千言萬語凝在唇邊,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終究化作一絲淺笑,溢出嘴角,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他人。


    “笑什麽?”諸葛玥仍舊是那副樣子,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很不耐煩和她站在這裏。


    “沒什麽。”楚喬搖了搖頭,仍是笑著說道,“似乎每次見你的方式都很特別。”


    諸葛玥轉過頭去,眼睛看著別處,還是那股熟悉的別扭勁兒。


    “你來這兒幹什麽?”


    諸葛玥給了她一個無比準確卻又無比含糊的答案:“辦事。”


    “哦。”楚喬點了點頭,說道,“現在就要迴去了?”


    “嗯。”


    然後,兩人就站在原地,誰也不再說話。


    一轉眼,又快兩年了,這兩年來,他在朝堂上唿風喚雨,翻手乾坤,已成為大陸上最有勢力的人之一。楚喬在偏遠之地,偶爾聽聞他的消息,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恍惚感。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和那些傳言中殺伐決斷淩厲果敢的男人是不是同一個?


    她也陸續聽到一些來自於青海的傳聞。


    傳聞那裏雖然名義上隸屬大夏,但是實行自選官吏,不從氏族中推舉,而是經由科考選拔,即便是平民也有機會參考;傳聞那裏製定了新的律法,鼓勵農耕,興修水利,保護工商,內地的商人中有膽子大的已經前往青海做買賣了;傳聞那裏廢除了奴隸製,氏族富家可以購買家奴,但是隻要家奴願意出錢贖身,是可以脫離奴籍的,而且即便是家奴,也不可以隨意殺害,否則就要受到律法的嚴懲;傳聞那裏並不如傳說中荒涼敗落,而是地域廣闊,另有乾坤,人口繁盛,如今,已有眾多富饒繁華的城鎮了……


    還有傳聞說青海王如今已經臭名遠播,被稱為強盜司馬。在朝堂上每年搶錢搶糧,以各種名目爭奪各種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青海。每個月青海都要上報大災大旱洪水冰川,稱那裏的百姓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極力要求朝廷出錢出糧解救難民。


    偏偏那些物資一出真煌就會流入市場,換取大量的真金白銀,然後明目張膽地運向青海本部。如今燕北的大半兵力都被青海牽製,大夏根本就不敢同他翻臉,隻好任由他為非作歹。


    傳聞這個男人被青海的百姓稱為君父,被西蒙的百姓稱為強盜,被大夏的官員們稱為吸血鬼,就連他的好朋友兼好盟友趙徹七皇子也很委婉地勸他,差不多就行了,你吃肉,總得讓他們有口湯喝。


    傳聞西蒙的百姓縱然恨他入骨,但是如今膽子大的已經悄悄地準備搬家了,每天翠微關都人滿為患,擠滿了想要偷偷混進去的拖家帶口的老百姓。


    大夏長老會怒斥他有意縱容翠微關守軍懈怠瀆職,放西蒙內地的百姓流入青海。


    他卻很無辜地一攤手,燕北軍威太甚,我們沒有多餘兵力,若是想有效限製此等事件,急需戶部立刻向青海撥黃金十萬銖,以擴充青海軍備……


    傳聞那麽多,可是楚喬此刻看到他,那些傳聞突然就如煙雲般從腦海裏消失了。


    他還是他,不是什麽青海王、大司馬,不是驚才豔絕的青海君父,不是狡猾無恥的大夏吸血鬼。他仍舊是那個冷漠孤傲還帶著幾絲別扭和任性的男人,是那個和她屢經生死、幾次救她於危難的諸葛少爺。


    幾絲感慨突然在心間生出,漸漸將那份初見時的激動和喜悅壓了下去。她看著他,雖然仍舊英俊,仍舊冷漠得像塊冰,可是眼角已然帶了一絲紋路,仔細看去,眼神也有一些疲倦了。


    她靜靜抿了抿唇角,輕聲說道:“才一年多沒見,你就老了。”


    諸葛玥聞言突然一愣,眼神中的那絲風霜卸去,他低頭看向她,隻見她容顏依舊,隻是更加瘦弱了幾分。


    他今年才二十六歲,無論如何,也稱不上一個老字。然而這些年的辛苦勞累,那些坎坷歲月裏的博弈征伐,那些濺在眉梢眼角的血腥殺戮,都隨著這個老字,如同滾滾潮水般,流過他滄桑的雙眼。


    掩映在種種風光之後的,是不眠不休的徹夜燈火,是西窗冷月的孤影剪燭,是寒窗輾轉的夜不能寐,是迎風獨立的蕭蕭孤獨。


    麵貌依舊,心卻疲了。


    如何能不老,又怎麽能不老。


    他看著她,這一年多來的火氣突然就沒了,連那絲孩子氣的任性,都在這句簡單的話裏老去。


    “這一年多來,你還好吧。”


    “沒什麽好不好,總還活著。”諸葛玥淡淡地說,話雖然不好聽,卻沒有以往那種冷淡的語氣。楚喬知道,他並非是與自己鬥嘴,而是真實感慨。也許隻有他們這樣的人才能體會到,沒什麽好不好,活著,就很好了。


    “我也挺好的。”諸葛玥沒問,楚喬卻自己說道,“我,開了一家客棧,日子過得很舒服。”


    “我知道。”


    男人淡淡地迴答,楚喬卻一愣,抬起頭來看著他,“你知道?”


    “我在你那兒住了三次。”


    楚喬徹底呆住了,卻聽諸葛玥沉聲問道:“一年多了,你可想通了?”


    “想……想通什麽?”


    男子緩緩皺起眉來,一副“你實在很能裝蒜”的樣子,“你真打算開一輩子客棧?”


    楚喬瞪著眼睛,啞口無言,其實,她真的是這樣想的。


    “還是你打算在三十歲之前隨便找個人嫁了?”


    楚喬大窘,“誰跟你說的?”


    “還能有誰?”諸葛玥說道,“自然是李策,你不知道嗎?你對麵那家春雨樓就是他開的,斜後方那家四海客棧就是我開的。”


    楚喬被驚得無語,恍然間想起了那兩家門庭冷落的客棧,在這之前,她還一直很得意地沾沾自喜,以為是自己的客棧將他們擠得沒有生意,不想卻是這兩位高人的手筆。


    這麽說來,眉山的事李策應該了如指掌,對於那些人的動作,他也應該早有準備了。


    她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那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不知道。”諸葛玥說道,見她不信,不耐煩地說道,“我雖然去過,但是沒見過你們。”


    是的,這一年多她深居簡出,的確很少出門。


    “你這次出來幹什麽?”


    楚喬不知道該怎麽說,畢竟是李策的國事,就含糊道:“我去唐京。”


    “哼!”諸葛玥冷哼一聲,一旁的碧樹上纏繞著淡淡的紫藤,香風細細,幽幽而來,像是一汪浮雲。


    “少爺——”曹姓男子遠遠地說道,“道路疏通了,可以走了。”


    諸葛玥也沒出聲,靜靜地站了許久,似乎有些不耐這樣壓抑的氣氛,轉身就想走。


    “諸葛玥!”楚喬突然叫道,“下次來學府,可以來看看我。”


    “我沒空去。”諸葛玥冷冷地答道,緩緩轉過身來,沉著臉說道,“我就要迴青海了,你跟不跟我去?”


    他就這樣說出了這句話,像是熟人見麵問“你吃了嗎”一樣自然,楚喬卻傻傻地呆住了。她總是這樣,任何事都可以從容應對,唯有麵對他,就會睿智全失。她呆呆地看著他,似乎想從諸葛玥的臉上看到另一張嘴來證明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李策說你是一根筋,當時遭逢大變,一時想不通,勸我多給你點時間。”諸葛玥一臉淡定地說道,“你現在想通了沒有?跟不跟我去?”


    “你,你是大夏的軍部司馬?還有家族在……”


    “那些都不用你管。”諸葛玥皺著眉沉聲說道,“你隻要說跟不跟我去就行了。”


    一群鳥飛過去了,兩群鳥飛過去了,好多群鳥都從林子上麵飛過去了,楚喬仍沒有說話。


    諸葛玥突然大怒,厲聲說道:“你到底去不去?”


    “我去我去我去!”楚喬大聲迴答道。


    兩人臉紅脖子粗地對喊,迴聲迴蕩在周圍,越發顯得這裏靜得發毛。


    “在這裏遇見你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跟你說了。”男人故意裝作很不在意地說道,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卻不想自己平時到底是不是這樣多話的性格,“別到處亂跑了,迴你的院子待著去,等我的事一了,就派人來接你。”


    說罷,諸葛玥很帥氣地轉身就走。


    “反正去青海,也是可以開客棧的。”


    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諸葛玥猛地迴過頭來死死瞪著她,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天際白雲飄飄,鳥兒從樹葉後麵探出頭來,似乎也在奇怪,這世間的事,真是不能以常理來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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