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前後無文的一個莫名其妙的詞匯,白衣男子卻在聽到那兩個字的瞬間,淡金的眸子似乎顫動了一下,仿佛頗為知曉其深意。他的冰霜開始有了一絲融化,美目中的寒潭有了點熱氣。他深深吸了口氣,眼睛定在了那人有些慘淡的背上。


    厚實的紗布依舊掩不住深幽的暗紋;那暗紋如同一條不甘寂寞的泥鰍,在土中穿梭;隱隱顯露頭腳。


    不知怎的,此刻無鋒也覺得那個文身確實是又可惡又可恨;看著它的時候,俊秀的眉都快扭成一團,神色裏顯出了幾分嫌棄。


    墨霜用手背擦了擦沒來得及咽下去,僥幸逃脫於嘴角之外的血液,然後是固執的轉身重新麵對著無鋒,像是等待著對方再一次的裁決一般,雙目裏的眾多神色又增添了一抹視死如歸的氣魄。他就那樣冷冷的看著麵前的人,不帶一點溫度,也不帶一點愧疚。


    然而無鋒隻是歎了口氣,聲音柔和了許多:“都多大了,還是一副小孩子脾氣。你狠它又能如何?挖得掉麽?如果這樣就能去除你身上的騰龍,我寧願把你脫一層皮而不是把它給縫起來。”


    墨霜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了一般,那隻原本捂住胸口的手猛地拉住無鋒的袖子,將原本雪白的衣服抹了一片的紅:“你……你說什麽?!”


    無鋒垂眼看著那個麵色慘白得有些發青的人緩緩道:“你知道我對它的態度,我不喜歡一個皇族身上有這麽一個卑賤肮髒的東西。難道你覺得,我會因為顧惜你,讓你少吃點苦頭,才將它縫起來而不是把它給刮下來,再幫你補皮麽?”


    纖長的手指挑起了對方沉重的下巴,無鋒眼中是一片的無奈:“在你把自己的肉挖出來之前,難道你就不會去考慮這些東西?”


    “它……還會長出來?!”手指上的頭顱出現了驚恐的神色,聲音有些顫抖。


    無鋒放下手道:“除了那天你聽到的,私下裏我和鋶玉也因你的騰龍圖討論了不少時日;畢竟,這個東西不說它刻的不是地方,就算沒有那麽個陰差陽錯;也依舊是個麻煩。這其中的差異不過是玩寵和物品的關係。所以,我們都在想辦法;為此也拷打逼問了抓來的那個薑大師。但是……他給你用的顏料和器具都是特質的。聽說過‘龍魚香’嗎?”


    “龍魚香……?”墨霜木然重複。


    “嗯,一種名貴稀有的香料;千金難求,據說是南海一個深淵裏產出的東西,那個地方沒人能夠到達,市麵上買賣的不過是自那個地方偶爾漂浮至藻上粘粘的一點點而已;能不能取到還得看運氣。要獲得這種香料,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這種香料隻要混合著其他熏香弄上一點,點燃後就可以讓人產生如在仙境的幻覺。而它若是與顏料混合在一起,則可滲入一切東西,洗之不去。”


    “這種‘滲入’不是普通的‘浸透’;而是一種附骨之蛆的滲入。”無鋒看著墨霜的眼中像是也滲了什麽東西一樣,有些陰森起來。“也就是說你永遠都除不去。”


    白衣男子輕輕拍了拍墨霜的肩膀,溫和中帶著幾分嘲笑道:“你白費功夫了。”


    墨霜呆呆的看著無鋒,仿佛一個聽話的木偶;眼中什麽都沒了,保留著空洞。


    然後他像是脫力了似的,背脊垮了下來。胸口那久久消失的痛楚再次劈頭蓋臉的席卷而來,他咬牙強忍著,撐在床上的手臂感覺有些麻痹。


    鬆開了抓著對方衣服的手,墨霜頹然倒在床上。


    無鋒收迴手來,看了眼此刻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又看了看血流如注的傷口和厚實紗布下扭動的黑色龍紋;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打消了叫夏荷或者其他大夫的念頭,直接拿了早被侍女整理好的醫用物實來;然後拍了拍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道:“起來,換藥。”


    像是終於清醒過來一般的,適才還在迷茫的目光又收了迴來;墨霜看了看神色有些溫和的無鋒,不想破壞了二人之間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共處;於是手肘一撐,強行坐了起來。而無鋒則是在他坐起身後開始拆布換藥,動作熟練,竟然不比夏荷遜色多少。


    “瞧瞧你這透明骷髏,幾天過去了都沒長實。”無鋒蹙眉“你看,新長的肉上已經有紋路了,跟寄生似的。”


    墨霜聞言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果然,那被無鋒重新清洗後的紅肉上,黑色灰色的條紋交錯升騰,連同一旁的肉芽都有某種奇異的圖案。果然,肉沒有長好,但那些黑色或灰色的線條便已經參合著若有若無的銀輝,早早的‘刻’上去了。


    墨霜的眼中帶著驚訝與絕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兩個可怖的傷口。


    一隻白皙纖長的手,掌著一手稀爛的帶著濃鬱藥香的“淤泥”以毫不憐惜的力道“啪”的一聲,拍上了那兩個剛剛長好卻還沒長實的傷口。新鮮的嫩肉在無情的摧打下顯得更紅了,奈何卻被那團藥給活生生悶在裏麵無法抗議。隻是這身體的主人卻猛地發出了一聲殺豬也似的慘叫。


    “喲,我還以為你不知道疼呢。”不等那人下意識的用手去捂傷口,無鋒便是迅速的給他纏了繃帶,又硬塞給了他一顆藥丸含在嘴裏。


    墨霜雙眼發紅,瞪著無鋒道,牙齒在口中“磕磕”作響;顯然是疼的不輕。


    無鋒則是當沒看見,收拾好東西道:“別再折騰自己也別再折騰我們了。就算你恨我,但也別報到夏荷身上去。人家為了把你從生死澗裏拉出來,幾天沒合眼了。要不是你天生自愈能力強過別的族人,恐怕這次真得一命嗚唿。”


    “……為什麽要救我?如果在你眼裏我是個麻煩,為什麽不讓我死了算了?那樣也不必讓你們操勞,不會讓你們為難。”墨霜垂目,聲音細小如蚊。


    無鋒轉眼看著墨霜不知什麽神色,言語間卻是不悲不喜不慍不怒:“你說的什麽話?”


    墨霜又開始沉默了,他的手指因為胸口的劇痛而牢牢爪著床榻的邊沿,指節有些發白,額角的冷汗還沒幹涸;顯然是在忍耐著什麽。


    無鋒看著那個有些自暴自棄的人,難得的語重心長,他柔聲道:“如果真覺得你多餘,我就不會耗盡心血的去找你救你;更不會一次次的去幫你收爛攤子。你從來都不是多餘的,你不要多想。”


    “說難聽些,妖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旦在生死之境被人所救,你的命從此就屬於救你之人的;你便沒有資格再去不珍惜。從這方麵來講,我給你的命,已經不止第二條。而你卻如此不當迴事。”


    無鋒淡金的美目有些暗淡,銀灰的睫毛有些顫動:“我知道你有多討厭它。但你既然無法去除,為何不讓它成為一麵代表著榮譽的標誌?何苦要強求去改變一個不能被改變的事實?”


    他看著那個執拗堅毅又有些孩子氣的人道:“它是你永遠的烙印,但不代表會是你永遠的恥辱。為何不讓看見它的人聞風喪膽,而要讓看見它的人覺得你是個侍寵?為何不讓它成為你的驕傲,而要讓它是隻整天藏匿著的老鼠?……東西是死的,但你是活的;它的好壞由你主宰而不是你被它左右。逃避永遠都不是辦法,還不如麵對來得痛快。”


    這些話墨霜聽進去了,他微微抬起頭目光閃爍,像是在思索什麽似的;漸漸的,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慢慢變淡,絕望的神色也逐漸退卻;然後一切終歸平靜。


    “……說的簡單……”平靜的人口中輕輕吐出這麽一句,心卻似乎被無鋒的三言兩語所鎮住。


    不知道為什麽,身旁的人雖然可惡,但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予人一種勢在必得、不得不信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有這樣的能力。


    “不錯,說的簡單,做起來很難。但至少你應該知道怎麽去做,而不是終日對著它自怨自艾——如果你真的不想讓它變為你一輩子洗不掉的恥辱。”


    墨霜抿唇,看著被子的一角。


    “墨霜,你不是個孩子了。”無鋒輕歎“從某些方麵而言,你還是太孩子氣。之前全當是你涉世未深,所以也不怪你。你這幾百歲了,算下來,應該也到了我族成年禮的時候了。如果是太平盛世,單純些跳脫些倒也沒什麽不好。但現下的世界,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去享受。”


    “你很聰慧,任何東西學的都快;你也有血性也堅韌。你的優點我看得到,也從未否認過;但,玉不琢不成器。若你是普通人,也許我會放任你,可惜你生的不是時候,生的也不是地方;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悲哀;但這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無論如何你都逃不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澤初雪融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為以之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為以之為並收藏無澤初雪融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