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禾行至牢房外,透過粗壯的貼滿符咒的柵欄往裏麵抬頭仰望,雙手被吊起的鮫人一身的傷,他的琵琶骨被玄鐵穿透,一條鐵鏈纏繞在他藍白相間的美麗魚尾上,禁錮了他所有的動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將鐵鏈都浸泡飽了一樣,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朧月色之下,他一張臉慘白如紙。饒是紀雲禾已經入了馭妖穀多年,見過那麽多血腥場麵,此時也不由覺得膽寒。


    而在膽寒之餘,也為這鮫人的容貌失神。


    這世上總有那麽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時的驚心,萎靡也有萎靡時的動魄。


    紀雲禾上前一步,就是這一步像是跨入了鮫人的警戒區,勾魂眼的弧度一動,睫羽輕顫,眼瞼睜開,冰藍色的眼眸光華一轉,落在了紀雲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裏的黑暗,火光,與她一襲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幾分冰涼的往下垂著,帶著不怒自威的威嚴,與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眸光懾人,帶著戒備,殺氣與淡漠至極的疏離,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發。


    送這鮫人來的太監沒有提供任何關於這個鮫人的信息。從哪裏來,叫什麽名字,身體狀況如何,法力達到哪個層級……自然,也沒有告訴馭妖穀的人,他會不會說話。


    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會他說話,還是讓他開口說話?


    紀雲禾沒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幾乎是貼著牢房的封印欄杆審視著他。


    四目相接,各帶思量。


    紀雲禾不知道這鮫人在想什麽,但她卻詭異的覺得,自己現今的處境,與麵前的這個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馭妖穀是難過,離開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如果馭妖穀不能馴服他,那他可能會被送到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或者西方的馭妖山……這些是在朝廷的控製下,如今天下僅存的四個允許他們擁有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個地方,對妖怪都不友善。


    紀雲禾現在麵臨的,與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滄瀾,前者對她是防備猜忌欲除之而後快,後者對她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恨不能榨幹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馭妖穀,身體裏的毒會發作不說,這茫茫天下,皇權將視她為馭妖師中的叛徒,四大馭妖領地,都不會再接受她。


    舉目四望,她與這牢中的妖,並沒區別。


    一個是權力下的玩物,一個是大局裏的棋子。


    “滴答”鮮血滴落的聲音在地牢裏十分清晰,紀雲禾目光往下,劃過鮫人結實的胸膛與肌肉形狀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裏感慨,這鮫人看起來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著往下看去,他魚尾已經不複白日那乍見時的光滑,因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鱗片翻飛起來,劈開肉綻,看起來有些嚇人。


    紀雲禾馴妖,其實是不太愛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轉,掌心自生清泉,隨手一揮,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鮫人的魚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處境的自己。


    鮫人下意識的抗拒,微微動了動身子,而他這輕輕一動,身上的玄鐵“嘩啦”一陣響,幾乎是在這一瞬間,覆了法咒的玄鐵便立即發出了閃電,“劈啪”一陣閃過,沒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鮫人渾身幾乎是機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渾身的傷口裏又淌出一股股鮮血……


    而這樣的疼痛,他卻自己悶不做聲的忍下……或許,也已經是沒有叫痛的力氣了。


    “別動。”紀雲禾開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聲音在地牢裏迴轉,仿佛轉出了幾分溫柔意味,“沒想害你。”她道。


    紀雲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對上了鮫人的藍色眼眸。


    她手中術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斷的自她掌心裏湧出,還帶了幾分她身體的溫度一樣,覆在了鮫人的魚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潤,那些翻飛的魚鱗慢慢變得平順下來,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愈合著,沒有受傷的地方很快便貼了順服的貼了下去,閃出了與初見時一樣的耀目光澤。


    鮫人的眼眸有著與生俱來的冰冷,他望著她,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紀雲禾也根本沒想過要他的迴應。她一收手,握住了拳頭,登時泉水消失,她望著鮫人:“你想離開是吧?”


    鮫人不言語,仿似根本沒聽到紀雲禾的話。


    “我也想離開。”她低低的說出這句話,聲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好好聽話吧,這樣大概要輕鬆一些。”


    言罷,她抬頭,望著鮫人笑了笑,也沒管他,一轉身,像來時一樣,信步走了出去。


    離了地牢,紀雲禾仰頭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著穀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南方的馭妖穀,但紀雲禾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喜歡南方的,這溫柔的溫度,與常年不敗的話,還有總是自由自在的暖風。


    這麽些年,她一直都在想辦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計劃,好讓自己從這馭妖穀裏安然脫身,然而……現在看來,她好像已經沒有慢慢折騰的時間了。


    林滄瀾給她定的這場明日開始的爭奪,她躲不過,那就參加吧。


    隻是她的對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個一直坐在厲風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卻目光陰鷙的穀主,林滄瀾。


    林滄瀾很早以前就與她說過,她身體裏的毒,是有解藥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顆,隻要她好好給他辦事,到最後,他就會把最後的那顆解藥給她。


    紀雲禾曾經對林滄瀾還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經沒有了,她甚至懷疑解藥的存在,可沒關係,就算沒有解藥,她隻要有製作每月遏製毒性的藥方子,她就可以離開馭妖穀,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藥方,她隻需要足夠數量的暫緩藥,她可以讓人去研究,配出藥方,就算再退一萬步,她隻能拿到那一些解藥,她也要離開馭妖穀。


    她受夠了。


    這樣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夠了。


    她隻想憑著自己的意誌,不受任何控製與擺布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賞的花,想走的萬千世界。


    她與林滄瀾的最後一戰,該是時候打響了。


    就從這個鮫人開始。


    “錦桑。”紀雲禾俯下身,唇瓣輕輕貼在路邊一朵花的花心裏,“該迴來了。”


    長風起,吹動花瓣,花朵輕顫,也不知將紀雲禾剛才那句話,傳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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