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鍾迴到家中,每個屋裏都傳出平穩舒緩的鼾聲,家裏人都沉浸在香甜的夢中。


    他輕輕推醒媽媽,讓她給自己襯衣內側腰部的位置,縫了一圈口袋,把十元大鈔勻均分裝了進去。


    他悄悄告訴媽媽,自己有要緊事,天亮要早早出門,請她早上六點鍾叫他起床。


    之後,他便迅速上床睡覺。


    早晨起床後,成鍾整理了一下書包。


    他把課本全部掏掉,裝上了一支新買的大手電,裝上了正看得上勁的一本小說——《烈火金鋼》,又用塑料紙包了幾塊白麵饃饃裝進書包。


    “唿唿”地吃了媽媽打的兩個熱乎乎的荷包蛋,他背起書包便向馬二家跑去。


    冬日夜長,天亮得晚,這時候村子裏還是黑魆魆的。


    但總有個別特別勤快的人,每天起床很早。


    此時已經有人摸著黑,順著牆腳和路麵,撿拾動物們白日裏拉下的糞便,用於燒火或者積肥。


    偶爾,有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村裏迴蕩。


    馬二老婆剛好在院牆外倒尿盆。


    成鍾看她衣衫不整,不像是立即就會出門的樣子。


    他便轉身離開,向學校跑去。


    一個鍾頭到校,比平時早到了十幾分鍾。


    他找到了四年級班主任,恭恭敬敬地說自己家裏有事,要出趟遠門,請老師準假。


    這個時期,學校管理並不嚴,學習內容也很簡單。


    像成鍾這般智力的孩子,幾天不上學,隻要有課本,也不怕落下功課。


    所以,班主任讓成鍾寫了張請假條,便準了假。


    出了學校,不遠處就是一個丁字路口,公路和街道在這裏交匯。


    從成家灣出門乘坐班車,丁字路口是必經之路。


    成鍾想好了,就在這裏“守株待兔”,等著那兩個人現身。


    棉衣棉褲都是新棉花做的,保暖沒有問題。


    隻是因為一路奔跑而來,成鍾出了一身的細汗,這迴兒停下來,身上有些冰涼。


    他縮著脖子,蹲在郵電局的牆角下避風,百無聊奈地看著冷清的街道。


    街道是東西走向,從這邊的丁字路口到那頭的汽車站,不過兩、三百米的距離,一眼就望到頭了。


    挨個兒掃視過去,兩邊的建築分別是,郵電局、百貨商店、供銷社、新華書店、手工業社、人民飯店、汽車站。


    上學的孩子匆匆忙忙從街頭跑過。


    商店的職工“嘩啦嘩啦“地扯著鐵鏈,正在打開上下雙鎖的門板。


    臨街的住戶,清掃著院內和門口的殘雪。


    那些伸出牆外的爐筒,冒著青煙,爐筒口有瀝青似的煙油時而滴落下來。


    臨街牆麵上,斷續殘留著不同時期刷上去的標語:


    “批林要批孔斬草要除根”、“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農業學大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計劃生育好”……


    這些口號性的文字,可以讓人瞬間迴到過去,把不久前的那些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一一迴憶起來。


    看到不遠處的商店開門,成鍾便跑了過去,以最快的速度,買了一頂仿軍用大暖帽,又買了一隻勞保大口罩。


    全副武裝包裹起來之後,隻留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麵。


    現在,誰也無法認清他的“廬山真麵目”了。


    一直等到十點左右,在成鍾左顧右盼之下,一對男女搖搖晃晃地從他麵前走過,女人正是馬二老婆。


    他們到了汽車站,買了去蘭州的班車票。


    成鍾跟著過去,也買了去蘭州的班車票。


    中午一點,到了蘭州火車站。


    他們買了到西寧的火車票,成鍾也跟著買了票。


    長這麽大,成鍾還沒出過遠門,也沒坐過火車。


    沒想到第一次乘坐火車,竟然是拜馬二老婆所賜。


    火車“咣當咣當”作響,“撲哧撲哧“喘氣,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走走停停。


    這也不錯,倒是讓成鍾把沿途的風景看了個夠。


    冬天的西北,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風景,隻是在成鍾眼裏,處處都是新鮮。


    “枯藤老樹昏鴉,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成鍾腦子裏冒出這首古老的詩詞,輕吟出口,覺得此情此景,倒有幾份相似意境……


    直到半夜時分,火車才到了西寧火車站。


    他們沒有出站,就賴在候車室過夜。


    沒想到車站滯留的人特別多。


    不僅長椅上沒有空位子,地板上也擠滿了人。


    人們破衣爛衫,大包小包,拖兒帶女,熙熙攘攘,也看不出是在候車還是像他們一樣到站後沒有離開。


    火車站是不花錢的旅店,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車站警察也不忍心把他們趕走。


    同樣想法的人很多,在地板上能找塊空地的就算是幸運者了。


    成鍾機靈,很快便占據了一塊空地。


    他用書包和大暖帽當枕頭,同周周的人一起,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大瞪雙眼望著天花板,小小年紀的他,此時此刻,更加深了對人生艱辛的體驗。


    有那麽一陣子,成鍾似乎靈魂出竅了。


    他飄飄忽忽升上了半空,俯視著擁擠在候車室裏的人們,其中就有自己半大小子的身軀。


    黑夜變得透明。


    他看到大多數人瘦骨嶙峋,滿臉菜色,為生計所迫,在寒冷的冬天不得不奔波在外,忍受饑寒交迫的痛苦。


    他看得清每個人細至毫微的表情,看得出每個人難言的心思和波動的情緒,與每個人息息相通,與每個人悲喜與共,甚至感覺這些人與自已是一個無法分開的整體。


    像是短短一瞬間,又像是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


    清醒過來的成鍾打了個寒顫,似乎明悟了佛家所謂“慈悲”的涵義:


    “慈”者,為了眾生的歡樂而歡樂,以眾生之喜為喜。


    “悲”者,為了眾生的痛苦而痛苦,以眾生之悲為悲……


    這種“出神”的情況,在成鍾身上時而會出現,少年的他,根本無法解釋。


    一路跟蹤下來,現在成鍾其實已經做出了初步的判斷:


    這一對男女,應該不會對鐵木山的地下迷宮和“狼域”入口構成什麽威脅。


    因為他們根本不夠層次和資格。


    就像麻雀不可能去關注雄鷹,老鼠不可能去關注虎豹。


    這一路而來,女人看起來還是有些呆癡,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男人身邊。


    男人衣衫單薄,臉色烏青,目光猥瑣,偶爾露出的手腕上皴裂出一圈黑痂。


    他們都是生活在這個世界最底層的人,他們所有的想法僅僅停留在吃飽穿暖上,哪有心思去考慮什麽“狼神”秘境之類虛無飄渺的東西?


    一路之上,兩人沒有進過飯館,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食,隻是偶爾啃著烏黑得分不清什麽麵所做的窩頭,勉強充饑。


    他們之間可能會談起馬二的死,談起鐵木山古廟灘上有狼窩的事。


    至於雪裏紅家族的秘密,對他們而言就是“天方夜潭”,是他們不可想像、更不可企及的“神跡”。


    一番考量之後,成鍾的擔心便解除了。


    擔心解除,意味著成鍾的任務實際上已經完成,等到天亮就可以買票返迴了。


    在冰涼的地板上,成鍾睡著了,這一覺竟然睡得十分香甜。


    夢中像是有人在結婚,成鍾對新郎新娘都很熟悉,但奇怪的是,卻看不清他們的臉……


    天亮之後,成鍾爬起來就去售票口排隊。


    長長的隊伍徐徐靠近窗口的時候,一絲不安在他心頭升起,分明有一種煩燥不安的情緒控製了他,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細汗。


    “我就這樣離開嗎?”


    “馬二老婆會不會出事呢?”


    “她這個表哥靠譜嗎?”


    接二連三的疑問從成鍾的心頭冒出來,像無數蟲子在他腦袋裏鑽來鑽去,弄得他腦仁生疼。


    那個男人咋看都不像是個好人,那個女人又是成家灣的人,算起來還與成鍾沾親帶故,雖然遠走他鄉是她自己的決定,與成鍾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但他就真的忍心置之不理嗎?


    “我既然來了,還是應該跟過去再看看,看她安全了再返迴也不遲。”他在心裏說著,便迅速作出了決定。


    成鍾又跟著那兩位上了班車。


    班車離開西寧,向西北方向駛去,漸漸地進入草原之中。


    成鍾生平第一次看到蒼茫的大草原,心裏感慨不已。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成鍾想起這樣的詩句,歎服古人對漢語言詞匯準確的把握和傳神的運用。


    當然,這首詩描寫的是夏秋季節草原的景色。


    現在是冬季,牧草已經枯黃倒伏,找不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感覺。


    枯萎的草原上覆蓋了一層白雪,牛羊也比想像中的少了許多,隻有幾隻尾如拂塵的犛牛,零零星星散布在視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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