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進化藥劑化作的血霧從艙室中傾瀉而出的下一刻,有什麽東西被激活了。


    古城廢墟中升起了一連串細密的氣泡,但那些氣泡全部都是紅色的,之後從海床的縫隙中湧出了猩紅的濃霧。


    但那不是霧。


    類似海底高壓環境把被熔岩蒸發的海水重新變成液態,濃霧的原型也應當也是液態的。隻是它的密度、粘稠度、臨界壓力等等理化性質迥異於海水,因此這片濃霧還能夠在海淵中短時間存在。


    和噴灑的進化藥劑本質一樣,這其實是深埋於高天原底下的龍血。


    一隻隻手掌從地底探出,抓住了地麵帶動整個身軀向上攀爬。


    手掌修長而猙獰,上麵的鱗片映照著深潛器探照燈光,閃爍著金屬光澤,比起活物所具備的肢體,更像是精鋼鍛造成的甲胄。


    “快,轉動絞盤拉起安全索!”源稚生忽然間想到了什麽,抓起別在口袋上的對講機大喊。


    須彌座穹頂上待命的工作人員迅速接通電源,電動轉機帶動龐大的絞盤把用來垂釣神明的鋼鐵釣線收迴。


    鋼纜在頭頂擊打出轟鳴的聲音,鐵與鐵之間爆發的滾滾雷聲一度壓過了暴雨。


    縱然跨越八千多米厚度的海水,一路上安全繩沒有任何突發狀況,從啟動絞盤到深潛器出水需要超過二十分鍾。又因為安全繩有一段預留長度,深潛器動起來又要多久?


    何況真的能一路波瀾不驚嗎?源稚生不由地焦躁起來。


    電腦被隨手拋給愷撒,源稚生下令之後帶著櫻和夜叉迅速離開了,一路用日語向對講機裏麵命令不停。他甚至來不及多解釋一句,不過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些東西的全貌。


    它們統統都是蛇尾人身,身軀上還包括著木乃伊一樣的胎衣。眼瞳和蛇形死侍一樣也是赤金色的,但相比死侍對新鮮血肉的渴望不同,裏麵隻有無盡的漠然與冷酷。


    龍血滋養著它們的身軀,它們的血肉慢慢豐盈起來,萬千年前的力量重新現世。


    “蛇形死侍?”愷撒下意識喊出聲。


    “不。”劉扶南搖了搖頭,“是屍守。龍族在煉金領域的傑作之一。”


    “它們看起來很相似。”


    “如果這是卡塞爾學院的一道簡答題,那你迴答屍守不具備生物特征就行。”劉扶南說,“死侍有靈魂,甚至能繁衍。屍守不能,它們體內之後煉金術所製造的活靈。純血龍族喜歡用煉金技術把敵人或者混血種的身軀製成屍守,然後把當中的獨立意識抹殺得到活靈。它們通常把屍守當作承重柱中的鋼筋,把屍守打進建築物的地基當中,象征著這些敵人、賤民永世被踩在腳底。越是宏偉的城市越是如此,如果能發掘出四大君王的王城,底下屍守應當會如潮如海。”


    “和之前的鬼齒龍蝰一樣,屍守的出現也可以作為純血龍族存在的依據之一。”劉扶南補充說。


    “所以就是這座城市地底下為什麽會埋著這麽多的怪物。這裏原來是一座龍族文明昌盛的城市,地基自然也由屍守鋪就……還真是地道。”愷撒恍然大悟,“但它們正在盤桓?”


    “沒什麽值得驚訝的。沒有純血龍族的號令,死侍往往會屈從於本能,但屍守接受的是製作者的命令。所以屍守很多時候既是裝飾也是武器,神如果讓它們擔任起保護孵化場的使命的話,它們就不會撂挑子自行離開海底。”


    “不,你仔細看看。它們如果要守護神明複蘇不被打擾的話就應該殺死、至少驅逐闖入者。但現在沒有,它們在血霧中……進化?”


    劉扶南皺起眉頭,經由屏幕看過去。


    如愷撒所言,這些屍守複蘇之後既沒有立刻對著深潛器發起襲擊,也沒有離開這座封印著自己的城市。


    最開始的時候海水的壓力摁住了它們,屍守隻能掃動著蛇尾在海床上匍匐遊走。


    但很快它們就適應了新環境,長尾擊水攪動海流,如同安裝著螺旋槳的快艇在海底遊曳卻並不離開。


    龍血和進化藥劑摻雜在一起,血霧從屍守的鱗片上迅速滲透下去,這些屍守上半身的脊背出隆起了巨大的鼓包,鱗片生長覆蓋了整張猙獰的臉龐。就連修長的尾巴都被某種力量改寫了,好像底下血肉被高溫蒸發,蛇尾幹癟下去,但鱗片的光澤卻越發明亮。


    它們確實是在進化,由蛇形逐漸龍化。


    “不可思議。”劉扶南大力地鼓掌讚美,發自內心地感歎,“這是何等的煉金術,被恆定的屍守居然還能再次進化?”


    “為什麽不可能?”愷撒問,“混血種可以進化,死侍也可以進化。為什麽屍守不可以?我親眼看著它們的肌肉線條慢慢改變。”


    “我說過的,死侍是生物但屍守隻是一件物品。浸潤在龍血中就像幹蘑菇浸在水裏一樣。它們可以豐潤起來,但你絕對無法去奢望一朵風幹脫水的幹蘑菇插進泥巴之後還能重新生長。”劉扶南解釋,“但現在看起來這些屍守絕對不是幹蘑菇,它們變成了密封千年還能萌芽的種子!賦予死物以活力,拔擢低劣者以高貴。橘政宗到底在進化藥劑裏摻了什麽東西?居然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有這種手段的話,為什麽還苦心孤詣這麽多年就為了謀劃那塊骨頭?”


    向來萬事不縈於懷的劉扶南口中吐出連串的問題,作為煉金術的大家,在場沒有人比他更懂此刻海底發生的一幕是多麽的偉大,一旦曝光又會對混血種世界產生何等的衝擊力。


    “血。”這次輪到愷撒淡淡地給出答案了。


    他偏頭凝視著劉扶南震驚又狂喜的神情,微微挑眉反問:“難道你不知道你給我們的那管血有這種作用?”


    “血……什麽?”劉扶南一怔。


    “你連帶羅盤一起交給我們的那管血。我和楚子航各自大概隻飲用了四分之一甚至更少的血液,卻得到了五分鍾左右的完美進化。那種情況下我大概能把源稚生摁在地上摩擦。”愷撒說。


    “用血改寫煉金術……我懂了,屍守其實確實也承擔著某項使命但這項使命在血液的作用下暫時被擱置了。”劉扶南的眼神越來越明亮,“所以當初我的困陣也是被這種血給改寫了!賢者之石,這才是真正無所不能的賢者之石!果然我們什麽都不懂,在浩如煙海的龍族文明麵前我們混血種實在太愚蠢了,甚至遠遠不如推動了工業革命的人類。得到了龍族骸骨居然也隻能用來製造破甲的武器!我們的煉金術原來一直是在箭簇上刻畫集成電路再把滑箭簇射出去,以為這樣就是加特林就是殲星炮了。”


    “我不知道你在嘟囔些什麽。但看上去橘政宗要死了。”愷撒伸手向電腦屏幕指了指,視線聚焦在橘政宗那張蒼白的臉上。


    隨著血霧的彌漫,整座城市廢墟都震顫起來,流淌的熔岩河上巨浪翻卷。


    數百噸的岩漿拍打在屍守的身軀上,但這些正在龍化的屍守破開岩漿繼續追逐著血霧的源頭。


    足足數分鍾之後安全繩索才終於繃直,想要把深潛器從海淵中拉起。


    但這時候已經太遲了。


    成百上千的屍守團團包裹了橘政宗所在的深潛器,安全繩衝撞著屍守,在鱗片上摩擦出連串火花。


    片刻後終於出現了異常情況。


    有一頭屍守不小心撞進了安全繩中,它盲目地遊動著帶動繩索擺動糾纏,係成了無解的死結。


    死結上捆縛著獻給神明的祭品,橘政宗現在正被死神合攏在掌心中。


    “絞盤停止工作了!”負責運行絞盤的人員高唿,“底下有什麽東西纏住了安全繩索。”


    “怎麽迴事?你們不是和我保證過,以這座絞盤的扭力,足夠把裝進繩套裏的抹香鯨都攪碎嗎?”衝上須彌座的源稚生疾風驟雨般嗬斥,“三分鍾之內我要看到問題解決!”


    “我們已經斷開主繩啟用副繩了,但副繩起作用還需要一段時間。”


    “還有什麽備用繩索一起用上!”


    “不行,一旦多股繩索從不同放向給深潛器施加力量,會把艙體整個撕碎。我們已經把絞盤的馬力開到了最大,百米之內的深度已經部署了蛙人,至少能確保一小部分範圍中,安全繩索是正常的。”


    “那就抓緊時間!”源稚生沒有再囉嗦。


    他一把抓住了櫻手中的雨傘,登上了須彌座的最高處。


    夜叉在底下釋放信號,六座須彌座的所有燈光接到命令都聚焦於他,連同風雨中那些直升機與水警船一起,四麵八方天上天下仿佛世間所有光源都拱衛著他。


    源稚生站在暴雨之間,傘麵成股落下的雨幕背後,黃金瞳中火光衝天。


    “神馬上就要醒了。為了這一天我們已經等了千年。”他提起高聲說,“人們說用十年磨一劍可以磨礪出舉世無雙的名劍,我想問一問,那用一千年磨礪出的劍能不能斬下神的頭顱?”


    “可以!”雨中聆聽誓師詞的人都高聲應和。


    必須可以,也必然可以。


    這是蛇岐八家的宿命。


    “今夜就拜托諸位了。”源稚生向四方依次鞠躬。


    沒有人能承受這種大禮,千百人同時深深向源稚生鞠躬還禮。


    下一刻人人各就各位,從大口徑機槍到速射炮再到魚雷,原本遮掩的重武器也全部暴露在外。


    “稚生你現在做得還真是不賴啊。”橘政宗蒼老又慵懶的聲音忽然在源稚生耳邊響起,“比我當年可是強太多了。”


    “老爹你那邊情況怎麽樣?”源稚生摁住對講機大聲問,“三分鍾……不,兩分鍾。兩分鍾之後我們就可以接你迴家!”


    “挺好的,隻是它們有點好客,不過看起來還不算太餓,暫時沒有開罐頭的打算。”橘政宗默默躺在深潛器的艙體中迴答,在他麵前屍守環遊而過。


    他能夠清楚地看到觀察窗外那些熔融的黃金瞳。


    “堅持住。”源稚生想要說些什麽可以振奮人心的話,但事到如今脫口而出的言辭卻如此蒼白又空洞。


    “會的會的,能活著誰願意死呢?你小子還真是囉嗦呢。”橘政宗拇指摩挲著崛川國廣的刀柄笑笑迴答,“岸上天氣怎麽樣?”


    他忽然問了一個毫無營養也毫無價值的問題,好像平常的寒暄。


    “挺好的。就是今天夜風有點大。”但這個問題卻忽然讓他平靜了下來,源稚生握著對講機站在暴雨中說,“馬上夏天了。過段時間一起去吃鰻魚飯吧。”


    “一起去靜岡縣?”


    “隨你,我都可以。”


    “哈哈。”橘政宗大笑了起來,“我記得當時吃飯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迴答的。又酷又慫的。”


    “哪時候?”源稚生倚靠在欄杆上問,“我們吃飯不是一直都有提前定製好的主廚菜單嗎?我怎麽不記得哪次我們一起吃飯還臨時點單了。”


    “你從山裏剛來東京的時候啊。”橘政宗說。


    頻道兩邊的人忽然都沉默了,源稚生聽到的是風雨咆哮,對講機中傳來唿吸聲。


    “老爹你還記得啊。”


    “那天我們的前菜是卷心菜沙拉,然後是蘑菇濃湯,接著是金槍魚大脂……其實也不是我有心或者腦袋多好使。”海底橘政宗抬頭望著喇叭輕聲說,“時間和記憶總是讓人琢磨不同。追殺血統失控的惡鬼,和政治家談笑風生,讓十萬個人發動一場戰爭……我和本家一起經曆風風雨雨過了這麽久,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事情結果都已經成了記不清的過眼雲煙,倒是一些細枝末節卻記了這麽多年。”


    “以後還打算去法國沙灘賣防曬油嗎?”橘政宗一邊轉身在艙體中摸索起來一邊隨口問。


    他把密碼輸進係統,又伸手從動力艙中抽出了些東西。


    高溫擴散開來,他汗流浹背。


    “看情況吧。我還等老爹你迴來重新主持大局呢。”


    “看來你這匹汗血寶馬還是誌在四方啊,還得讓我這個快進棺材的老頭子受累。”橘政宗說,“那待會見。”


    他拔出了腰間的肋差掂量了兩下,同時掰下了最後的扳手。


    “天底下還沒有能埋葬你的棺材吧。”源稚生輕聲迴答,“待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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