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又恢複了平靜,這幾日裏災民的問題雖然沒有全部解決,但情況好的多了,大街上衣衫襤褸餓得有氣無力的棺材瓤子百姓少了不少。黃昏下,炊煙嫋嫋雞犬相聞,血腥的味道漸漸散去。看來閻柔這幾日的內政工作做的不錯。我臨走時,囑咐把易京匈奴人搜刮來的糧食拉到這裏來賑濟災民他也照做了,不錯,不愧是文武雙全的大將,還有郝昭,我想應該把他帶迴冀州去。八月的幽州,酷熱異常,雖然是在午後黃昏,地表依然散發著陣陣蒸騰熱氣,人站在上麵就像是籠屜裏的包子。這該死的地方,冷的時候可以冷死,熱的時候,也可以把人熱死。溽熱難耐讓我感到身上一陣陣潮濕,不舒服。


    走著走著,天色晚了。西邊快要落下的太陽,變成了碩大的紅彤彤的火球,陽光不刺眼很溫和。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窪的護城河河川裏膨脹起來。充溢到城中,有種令人窒息的嗆鼻幹燥。郡守府邸高可參天的古柏古槐和銀杏樹層層疊疊的遮擋著人的光焰,酷熱喧囂的伏天獨出一方清爽宜人的樂土福地。這處院落很別致,比我住的地方還好。我見這裏也屬於閻柔郡守府的範疇,便邁步走進去。


    兩隻藍色頸羽的小鳥從銀杏樹枝上跳到房簷上,又飛落到院子裏燙腳的方磚上,發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聲。院子裏還有一顆很小的玉蘭樹,玉蘭樹的花兒謝的早,墨綠色的扁圓的葉子滴著水珠;旁邊的幾株玫瑰也已經盛開,院子裏有玉蘭的清香,還有玫瑰的芳香馥鬱,還有脂粉的香味。一個輕羅薄衫,手拿小扇的美人,正蹲在地上,欣賞著玉蘭樹。烏黑的一縷秀發從金釵處散落到鬢邊,就像是一條閃光的緞帶。美人和諧在這靜謐美妙的氣氛中完全不知道我這不速之客的到來。伸手輕攏一下鬢邊秀發。寬寬的衣袖就倒卷至臂彎,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她聽著鳥兒金玲般的叫聲,嘴角就忍不住溢出一絲淡淡的微笑。我忽然就打破了這份恬靜愜意,低低的聲音叫道;“師姐,原來你在這裏。”我的身上有血腥嗎?蔡琰嚇了一跳,臉色驟然變的不快。但旋即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袁公子,是你,你迴來了。”她這樣的態度,和這個稱唿讓我很意外,畢竟我走的時候她還是一副帶死不活的樣子,對我還很有戒心。看來這個院子的安逸,讓她暫時忘記了往日的紛擾和煩憂。


    “你還好嗎?”我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生怕驚嚇了這隻受傷的鳥兒。蔡琰嬌豔如花的臉上忽然升起潮紅,我才知道,我的關切有點過度了。急忙改口道;“你的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受什麽驚嚇,要不要我請個大夫來,給你看看。”我又向前踏出一步。兩人之間,相隔一丈,我已能聞到她的吐氣如蘭。蔡琰苦澀一笑,道;“公子請到屋裏坐吧。”我的腳步挪動的有些吃力,被心目中的美人這樣邀請還是頭一次,我的老婆甄宓絕不會對我這麽好的。她隻會冷言冷語的傷我。我心裏一動,蕩漾起暖意,隨即生出萬縷柔情。跟著蔡琰的腳步走進門。


    一副淡山明水的畫屏橫亙在門前,讓我眼前一亮。蔡琰就像個仙子一般,差一點就走近那座仙山中去。我一下子呆了。蔡琰本想轉過身子來讓客的,卻正好和我呆滯的目光碰個正著,絕美的臉上不由得泛起一陣潮紅。幽幽的道;“公子,請進。”我醒悟,急忙躲避她的灼灼眼神,心想,這蔡琰膽子真大,竟然敢跟我對視,而且似乎比我還囂張呢。這——我怎麽覺得剛才的一瞬間,被她非禮,吃了大虧呢。不行,我要報複,用眼神還迴來。


    甄宓的眼神清淡,蔡琰的目光卻火辣如芍藥,看的我心頭鹿撞跳個不停。這種眼神正好和她的長相像匹敵,絲毫不差。這短暫的對視竟碰撞出了一團看不見的火花,蔡琰的心裏也是微微一動。好像和這位師弟似曾相識過。想著他在萬馬軍中緊緊的摟抱著自己,悍勇無雙,令無數敵人喪膽的俠骨英風,紅暈又慢慢的爬滿雙頰。可我卻有另外一種發現,就是——蔡琰依然憂鬱,眼神中殘留著揮之不去的恐慌。她的從容是做給她自己看的,內心的傷痛並不曾有絲毫的撫平。我執著的想,她需要一份愛,需要關懷,否則不可能複原。對了,前些日子周倉不是正在思春嗎,不如——不行?我立即就給否定了,嫁給那個狗熊,豈不是剛出虎口,又如狼窩。那還不如我不把她從匈奴人中救迴來呢。想來想去,這幽州偌大的地方也就有那麽一位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年輕有為,才學兼備的人可以配的上他,那人就是——我,袁熙公子。


    我心裏呆想,表麵上卻沒做掩飾,色迷迷的眼神,隻要不是傻子,都可以看透我的心底。蔡琰看慣了這種男人癡狂的模樣,也不覺得奇怪和惡心,隻是淡淡道;“公子請進吧。”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一種貴族式的驕傲,她的眼光裏沒有絲毫的嬌羞,除了百無聊賴的絕望,就是深刻的智慧探尋,似乎一眼就能射穿你的心髒。我心裏打個冷戰,心想,不愧是一代才女,厲害。我警告自己,千萬不要失態,否則一不小心,被她執筆寫入老師蔡邕的後漢書裏,不就遺臭萬年,永不翻身。想著千百年後,大學校園裏學曆史,老師捧起書本,念一句’後漢書,第一講,標題——色狼袁熙。豈非很可怕。這不好,不行,名聲本公子還是要的。


    蔡琰可不知道我的心裏瞬息萬變,伸出手,指著矮幾後的席位道;“公子——”她嫣然一笑清純柔和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就有些窒息。氣質這東西真是奇妙,看得見說不出,有形似無形,可以把任何男人女人裝飾的魅力逼人魂魄,讓人渾身洋溢著一種使人說不清道不明,拿得起來就放不下的味道。


    蔡琰身上也許還殘留著些許,少女時代對於英雄崇拜純情,自從被我救了抱過之後,就始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圍繞著她。她想,這個統兵數萬的師弟,四世三公袁家的子孫身上表現出的氣質,應該用什麽詞來形容更合適,色狼,無賴,還是悍勇,儒雅、智慧、堅強、溫柔。 蔡琰覺得,雖然和他認識,包括被他抱了,到現在加起來不過就是一個時辰吧。可是自己竟然從他身上,同時體驗著這麽多的變化。當然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有點色狼。不過他的悍勇,也是舉世無雙,智慧和堅強談不上,溫柔——


    蔡琰突然覺得她的心髒跳動很快,暗暗的想,他對我還是很溫柔的——大概是我色迷迷的眼神把她寂寞死灰的心帶進了誤區,兩人竟默對無語一炷香時間。還是我首先打破了僵局。我看到在我三步外的書桌上,有一疊蔡侯紙,最上麵的一張上,用虎符鎮紙壓著一副水墨畫,畫旁提了一首詩。正好尷尬無語,又想欣賞美色,不肯走,聽說蔡琰美人詩畫雙絕,今天不如品評一下。


    淡黃色的殘陽,從窗格子裏悄然消逝,黑暗的夜色籠罩室內。丫鬟進來點亮了燈火,順便向我白了兩眼,心想,這人看著不是好人。


    看到蔡琰,總是不由主的聯想甄宓。看到蔡琰的胡楊圖,也忍不住想起甄宓的竹。


    胡楊!!滿目的淒涼。我的意識裏,沒有比這種生活在貧瘠荒涼地域的植物,更能表達人的孤寂無奈和堅強了。蔡琰,畫胡楊,很好,證明她會堅強的活下去。畫旁,題詩一首,用雋永的小楷寫成。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誌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弊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敢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欲可。有客從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有客自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複非鄉裏。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裏,何時複交會。為複強視息,雖生何聊賴 托命於新人,竭心自勖勵。流離成鄙賤,常恐複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我差點驚叫出聲,這就是明傳千古的悲憤詩。不過裏麵少了幾句,沒有她思念兒子的描寫,因為此刻他還沒來得及為左賢王生兒子。這首詩從一開始便字字泣血行行流淚。從董卓攢政,李傕郭汜之亂,一直到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李傕郭汜這兩個狗雜種出兵關東被擄劫,一直到李傕郭汜敗給匈奴左賢王,她再被擄掠至匈奴。‘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就是董卓軍和匈奴人一貫的優良作風,漢人也好,匈奴人也好,隻要是軍閥,一樣混蛋。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這幾句講述了她被人擄掠的悲慘遭遇。其中‘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言及邊荒風俗野蠻,隱隱的包含了自己被蹂躪侮辱的慘況。後麵


    的霜雪、胡風,聽來讓人淒涼斷腸,無法忍受。蔡琰突然在我身後慨歎出聲,我心中一陣悸動,不知該如何寬慰她。便提筆在悲憤詩的一旁提了一首小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前世學的第一首詩,那時候還沒當古惑仔呢。記得挺清楚。似乎是剽竊的白居易。本來詩名忘了,我把這首詩命名為《野草》。


    蔡琰看我在畫中題詩,便好奇的過來看,一看之下,頓時啞然。心道,這首詩,朗朗上口,寓意非凡,每個字都似乎經過千錘百煉,實在是百年難見的好詩,而袁熙卻能在瞬間構思下筆成文,我不如也?其實她比白居易是差那麽一點,比我嗎,強多了。蔡琰明白我作這首詩的意思,無非是讓他像野草一樣的堅強。還有一重意思,就是大漢王朝不會就此衰敗,天下間的普通百姓,就像野火燒不盡的茅草一樣,被春風一吹立即綻放蓬勃生機。


    蔡琰的臉色突然慘白,就像是驟然見了魔鬼。她的指尖和嘴唇都在細微的抖動,眉宇間籠罩上一層迴憶的陰影。“真的還能有那麽一天嗎?所有的事,都迴不去了——不會有那麽一天了——不會——”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眼淚不停的滾落下來。默默的哭泣,轉瞬間就變成了嘶聲的痛哭。她極力維護的表麵平靜,來掩飾內心完全崩潰的自信和惶恐難耐終於防線失守。一切痛苦的原型盡皆的爆發出來。哭了個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心如刀絞,他媽的,不知道怎麽迴事,老子長了顆女人的心,隻要看到漂亮的mm在我眼前哭泣,我就比她還難受。


    這個時候,我隻想把這個柔弱的女子擁入自己寬大的懷抱,用溫熱的胸膛溫暖她,可是又怕她給我幾個耳光,還是算了吧,自作多情的下場一般都很淒慘,就像是我對甄宓——


    我沒去抱她,真的!是她自己靠過來的。蔡琰柔軟的嬌軀貼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差點昏倒,那種長江大河一般的悲憤和希望被愛的顫栗,通過她的身體,毫無遺漏的傳達到我心裏。我感覺自己渾身開始燃燒,巨大的愛意使我感到眩暈。可是在那一瞬間,我想到甄宓,一把尖刀,齊柄捅入我的胸膛。我全身一涼,就清醒過來。可惜,我有老婆了。真該死。蔡琰還是哭,柔軟的頭發蹭著我的脖頸,讓我一陣陣的感到痙攣,**,我也是個男人,不要考驗我好不好。


    我心裏有欲望,但更多的還是心痛。我輕輕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師姐,我帶你迴冀州去,等打敗了曹操,我們迴洛陽,這個時節洛陽的牡丹開的正豔麗多彩呢。”蔡琰揚起滿帶淚痕的粉麵,咬著嘴唇,自覺血已經湧上臉膛,顫聲道;“洛陽——牡丹——”我點頭道;“是,是洛陽,那個你自小長大的地方,在那裏你可以找到以往所有的影子,可以重新再活一次,師姐,跟我迴去吧。”蔡琰聽著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指甲都嵌入肉裏,搖晃著我:“帶我迴去,帶我迴去——去洛陽——”一股無法遏止的希望升騰,催著她把自己再次投入我的懷抱。我心想,我也想帶你迴去,可是曹操那老東西不死,我去不了啊。


    蔡琰突然轉身,似乎從悲憤中驚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猶如桃李的粉麵,帶雨含嗔,背著身,厲聲道:“你出去——”


    真是女人心海底針,這一會兒盛夏,一會兒寒冬的,我可受不了。怎麽翻臉不認人,跟狗一樣。可是我此刻心中充滿蕩漾著柔情蜜意,不可能傷害她,就酸楚的走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迴頭說了一句;“師姐,大軍明天出發,你準備一下。”


    “出去——”蔡琰的怒吼,變成咆哮。我歎了口氣,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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