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北大西洋的風徐徐而來,愁人的小雨紛紛揚揚,飄落在這片蘇格蘭最北部偏遠寒冷的島鏈上。


    伊麗莎白女王號戰列艦鳴響汽笛,在導航船的引導下緩緩駛進多少有些空蕩和失落的斯卡帕灣。女王歸來的汽笛聲消失在雨季裏,而向北海延伸的海岬上,數十米高的瞭望塔擴音喇叭卻又複響起撕心裂肺的警報聲。


    小小的窗口彌漫了腐敗的氣息,就連幾顆仙人球也不耐煩英國的潮氣,耷拉著腦袋失去生機。憲兵在走廊的盡頭巡邏,劈啪的皮靴落地聲透過半掩的房門傳進狹窄的房間,敲打在被軟禁了的少將心頭。


    “或許那是一艘u艇,或許是一條無所事事的白鯨,誰知道呢!”


    蘭帕德佇立在窗台前,若無其事的自嘲了一句,伸手將百葉窗放下。快要發黴的房間頓時昏暗起來,隻剩下寫字台前一盞小燈曝灑的微弱燈光。蘭帕德為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心灰意冷的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


    搬開厚厚的手寫數據資料和艦長日誌,富有詩者氣質的軍人蘭帕德找到他的目標一疊幹淨的,還散發著鋼筆的水墨味的信紙。


    映入眼簾的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字體“斯卡格拉克的黃金”, 蘭帕德漠然的表情終於鬆動了一下。


    “它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它不屬於北歐海盜,不屬於紅胡子海盜,不屬於大航海時代。故事的時間並不久遠,那裏槍灰未冷;故事的地點並不神秘,就在航運繁忙的斯卡格拉克海峽;故事的情節並不傳奇,因為那是一個民族永恆的觴,我叫它斯卡格拉克的黃金!”


    蘭帕德的眼睛開始微微泛紅,記憶飄飛到3月,掠過炮火紛飛的斯卡格拉克,來到了斯卡帕灣。


    皇家公主號沉沒了,不倦號沉沒了,澳大利亞號沉沒了,虎號沉沒了,快速艦隊返迴斯卡帕灣的那個黃昏,殘陽如血,高緯度海島上飄飛著不應有的飛絮,響徹了蒼涼的彌撒、紳士的戰栗和教堂的鍾聲。


    碼頭上,一艘又一艘殘敗的戰巡緩緩靠上泊位。快速艦隊的慘狀讓係纜繩的水兵幾乎無法站立,獅號失去了炮塔,不屈號上層建築完全扭曲了,新西蘭號側舷被扯開令人觸目驚心的大洞,伊麗莎白女王號吃水線明顯超過正常水平。


    “上帝呀,這還是我記憶中的皇家海軍嗎?!”


    這是奧克尼島居民最初的惶惑,然而更令人傷心的時候還在後麵。


    戰巡的舷梯被放下了,一群蓬頭垢麵的纏著繃帶或者拄著鐵銷的水兵一瘸一拐的將他們受傷的同伴或是攙扶或者抬下艦來,沉默著壓抑往基地海軍醫院走去。受傷大軍終於稀疏了些,裹著裹屍布或者僅僅用一小塊防水油布蒙住的陣亡者被抬下戰艦,堆放在鴉雀無聲的碼頭。


    年輕的屍體從碼頭排到防波提,並且還在延伸。所有人都想對逝者保留尊敬,但是隨著死亡的停屍線越來越長,他們逐漸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孩子們,誰能告訴我不倦號去哪裏了?”失敗的氣息就像瘟疫一般蔓延,岸上默哀的人群中突然爆出抑製不住的聲音,一位穿著蘇格蘭仆裙的中年婦女在主力艦泊位上百般尋找無果後手腳冰涼,跌跌撞撞衝了出來,抓著一位抬擔架的二等兵語無倫次著:“我的孩子就在不倦號上,他叫雅辛,阿曆克斯-雅辛,他是個老實的孩子,他從不說謊話,他很喜歡吹風笛,請告訴我他在哪兒?”,


    “少將,請原諒,我們不是有有十艘快速主力艦嗎?”斯卡帕灣基地副司令是個讓推出一線的老將軍養老的職位,蘭帕德如何也不能想象曾經在海軍界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們用近乎耍賴的語氣詢問殘酷的事實:“你們把剩下五艘快速主力艦藏哪兒去了?”


    沒有厭戰號,早先退出戰鬥的厭戰號並不在斯卡帕灣,那兩艘護航的驅逐艦也沒了蹤跡,這一切讓快速艦隊高級軍官措手不及。


    蘭帕德清楚記得貝蒂找不到厭戰號時的慌亂,記得貝蒂看見陣亡水兵時懊悔的淚水,記得貝蒂枯坐在司令官休息室的頹廢。是的,皇家海軍的“海上騎兵”,大英帝國數一數二的硬漢哭了,軍帽和勳章被放在桌子上,裝滿子彈的手槍攥在手裏,直到被忠誠的衛兵強製沒收一切可以威脅自身生命的工具。


    作為快速艦隊的指揮官,貝蒂注定要承受更多。蘭帕德知道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都是膚淺做作的,於是他主動扛下善後工作。此時,基地的醫官和護士已經全部出動,留守的水兵,不當值的岸防部隊官兵,還有本地居民和教堂神父自願加入救助的隊伍。


    日暮,大艦隊也迴來了,快速艦隊的慘劇似乎也在主力艦隊身上複製。搖搖欲墜的戰艦先行靠船,用不上鮮花香檳,奧克尼人見到的隻有一群精神渙散失去鬥誌的傷兵,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裹屍布。


    剛剛疏散了的碼頭再度擁擠起來,無數臉上掛著未曾擦拭的硝煙,穿著破破爛爛海軍製服,頭上纏著淩亂繃帶的水兵在紛亂的人群中穿插,或許他們能夠找到目標,然後幾個死裏逃生的水兵抱頭痛哭,或許他們什麽也找不著,於是坐在冰冷的碼頭上嚎啕大哭。


    “為什麽讓我一個人活下來,整個紅寶石號都沒了,為什麽要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孤獨的留在這瞎了眼的世界上!”


    剛剛被抬進醫院走廊的傷兵蘇醒了,他忍痛爬了起來,發了瘋似的扯著護士全身的衣服,將內衣生硬的套在自己的身上,奪門而去。


    被撥了個精光的護士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梨花帶雨地帶著一群海軍憲兵找到這名“色魔”水兵,於是他們震驚了。


    這名十七歲模樣,臉上寫滿了清秀的列兵將紅豔的女式內衣裹在自己身上,唇上塗著最庸俗的口紅,在防坡堤下剛豎立起來的十字架麵前胡亂搖擺著。


    “我們約定好的,炮組誰陣亡了,活下來的人就必須為死去的人穿上女衣,跳一段全英格蘭最豔俗的舞。”水兵還在跳著沒有滑稽隻有震撼的“舞蹈”,年輕而稚嫩的臉上擠滿了鼻涕眼淚和繃帶崩開後滲下來的鮮血。“看著,福姆比的小魯梅尼格說到做到,福姆比的小魯梅尼格從不食言,可可我***不想跳這些豔舞,我隻想你們都活下來,你們都能活下來呀!”


    碼頭的外側,幾位損管兵一言不合後廝打起來。他們似乎有潑了天的仇恨,用牙齒去撕咬對方,用解下來的繃帶去窒息對方,可不到三十秒,他們又都住手了。剛入夜的斯卡怕灣飄起了小雪,探照燈將軍港照的一片蒼白,受傷的軍人又抱在了一起,似乎不共戴天的敵人又變成了可以托付生命的自己人。


    “不打了,即便堵漏的時候你逃避了又怎麽樣,阿賈克斯號九百多名官兵就剩下五十一個人逃出來了,九百多人最後就剩下五十一個人呐!”,


    數萬殘兵擁擠在碼頭和防波堤上,他們遲遲不願意接受治療,不願意迴到溫暖的救助站。有些人已經放棄了無妄的尋找,他們跪在地上哭著親吻屬於不列顛泥土,有些人還在繼續,他們聲嘶力竭的喊著他們所有能記得的戰友名字,他們用鮮血和石灰在木板上寫下自己所服役的軍艦名,他們掀開每一塊裹屍布,試圖找出任何一位遺失了,迴不了家的兄弟。


    “有誰看見羅德曼?有些看見魯莽號羅德曼?!”死裏逃生的魯莽號後主桅杆瞭望塔二等兵艾倫還在努力,直到一隻大手將他攬了過去。


    “孩子,不用找了,魯莽號活下來的就隻有六個人,從頭到尾就***隻有六個人!”


    說話的是一門4英寸炮廓炮的炮長,他是魯莽號現存的最高指揮官,軍銜上士。


    “不,上士,羅德曼他一定還活著。”年輕人被激怒了,他迴過頭,滿臉的嗜血和猙獰。“德國人的炮彈打過來,x炮塔彈藥庫被殉爆了,我和羅德曼幾乎同時被甩下來,怎麽可以我活下來了,而羅德曼卻死了呢?!羅德曼戰鬥至最後一刻,而我卻一點兒忙也幫不上,怎麽可以我活下來了,而羅德曼卻死了呢?”


    粗糙的手指頭被燃盡的香煙燙傷了。打起精神,有如神助般的餘光一瞥,蘭帕德又從某個縫隙中找到鋼筆。擰開筆帽,親身經曆死亡的少將提筆在紙上唰唰書寫起來。


    “8時35分,征服者號戰列艦沉沒了。這艘新銳戰列艦在此前的戰鬥中僅僅左舷非要害部位中彈一發,一名水兵受傷,然而在巔峰決戰的最後,一枚德國350毫米穿甲彈卻讓征服者號官兵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這款戰列艦被我們的報紙定義為超無畏艦。超無畏艦,這是一個充滿誘惑力和想象力的新詞匯,不過早在多格爾沙洲海戰,我們的超無畏艦徒有虛名的外表就已經暴露了。可笑所有人都裝作不知道,毅然決然的在歧途上狂飆突進,直至征服者號戰列艦被僅僅一枚350穿甲彈洞穿主炮塔,彈藥庫殉爆沉沒。”


    “將軍,憲兵司令部讓我來通知您,軍事法庭的審判將在三小時後,也就是14時45分舉行,憲兵司令部將在14時派軍車來接您”


    門外傳來衛兵叩擊門扉的聲音,蘭帕德身體顫了顫,直到那揪心的腳步聲走遠方才恢複鎮定。


    “老朋友,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咱們得抓點緊”


    軍港淒厲的警報聲終於解除了,可愁人的小雨還在繼續,阻擋不了的命運車輪還在繼續。


    “其實大艦隊想要抽身離開並不容易,因為德國人很貪婪,他們的要求很多。第十一驅逐艦隊在大艦隊右側釋放煙霧,這個任務並不輕鬆,因為哪怕僅僅隻是一枚偏離目標的近失彈就能徹底葬送它們。相比較損失慘重的第十一驅逐艦隊,第四驅逐艦隊更值得我們尊敬,因為年輕人用鮮血和廢鐵硬是砸出了一條通向大洋艦隊的道路,並且在1000碼處釋放四枚魚雷。不要嘲笑這區區四枚魚雷,第十一驅逐艦隊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全軍覆沒。”


    鍾表還在滴答走著,雪白的信紙上劃過堪比十四行詩流暢,充滿詩者細膩和悲傷的筆觸。蘭帕德寫的並不快,因為他總是將自己的情緒融進也許終生都不會走遠的曆史,不得不提下筆尖擦拭鏡片上白蒙蒙的霧氣。


    “大洋艦隊追擊的步伐被英勇的第十一驅逐艦隊稍稍羈絆。年輕人的鮮血並沒有白流,因為解決了第十一驅逐艦隊的德國人隻能尷尬接受他們追不上大艦隊的事實。”,


    “9時12分,輕型艦艇之間的戰鬥也結束了,我們意外收獲了德國第四偵查艦隊。這四艘輕巡立功心切,脫離大洋艦隊的掩護而深入戰場,結果被我們的兩支裝巡艦隊和第四輕巡艦隊圍殲了。此後,斯卡格拉克海峽隻剩下打掃戰場的驅逐艦零星的交火聲,還有曾經顯赫一時的主力艦在冰冷的洋底深切的悲鳴。”


    “海戰從來就不是一場戰爭的結束,相反,這隻是一個開端。1915年3月4日下午,大艦隊和快速艦隊尚未迴到斯卡帕灣,我們便收到了海軍部的電報。我們在這場北海巔峰之戰中共計沉沒了三艘戰列艦,四艘戰巡,另有一艘戰列艦被徹底摧毀,兩艘戰巡和四艘戰列艦遭受重創,然而驕傲的海軍部卻昧著良心說‘德國艦隊攻擊了它的牢獄看守,但是仍然被關在牢中’。”


    “也許維持倫敦唐寧街的穩定很重要,也許平息倫敦騷亂很重要,也許重新挽迴自由世界對我們的信任很重要,但是這對曾經在日德蘭、在斯卡格拉克海峽浴血奮戰的軍人不公平。斯卡格拉克那些璀璨的黃金不應該就此深埋海底,它必須被深刻挖掘,因為我們的海軍出問題了,我們應該正視它而不是用一個又一個謊言來搪塞和敷衍,讓真正的有識之士在足以決定皇家海軍命運的十字路口失去說話的能力!”


    半掩的門被推開了,憲兵在門外一閃而過,一名軍事檢察官走了進來,對蘭帕德亮出了軍事法庭開出的傳票和手銬。


    “檢察官,如果不違反保密規則的話,我想知道戴維-貝蒂將軍的審判結果”蘭帕德將剛剛完成的《斯卡格拉克的黃金》塞進櫃子裏鎖好,冷靜的向軍事檢察官伸出雙手。


    “雖然很同情你們,但是”檢查官並沒有拷上麵臨軍事法庭多達六項罪名指控蘭帕德少將,他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苦笑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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