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遙帝都已經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時節,皇宮各個殿裏都燃著火盆,禦書房也不例外,兩盆炭火熊熊燃燒,上等木炭在火光中嘶叫著化為灰煙,即便如此,大得有些空曠的禦書房還是很冷。


    從外到內,冷徹心肺。


    “赤血鮫珠的確在兒臣手中,那是大皇兄得父皇賞賜討要來的,父皇不覺得收迴去有失情理嗎?”易宸璟站在書案下,兩隻墨色眼眸裏滿是與火光截然相反的寒冷。


    “那珠子天下隻這一顆,不收迴來你讓朕再上何處尋覓?”放下手中朱批,氣色才較前兩日好些的遙皇表情淡然,略略挑眉看了看易宸璟,“朕要用它向胭胡使交換重要信息,而你用它隻是為了給個女人恢複容貌,孰輕孰重掂量不出的話,朕看你這太子也不必做下去了。”


    語氣輕,分量重,遙皇這番話無疑是在警告易宸璟,要麽交出赤血鮫珠,要麽……太子易位已經有過一次,再來一次也沒關係。


    赤血鮫珠才到手不過三天,傅楚為了找到配料為白綺歌製成恢複容貌的藥跑遍了帝都藥坊,這日天還不亮就一個人去城外山上尋覓藥材,當易宸璟滿心歡喜等待期盼已久的那一日到來時,遙皇卻將他叫入禦書房,給了他一道不亞於晴天霹靂的命令。


    交還赤血鮫珠,去向阮煙羅換取漠南一個新建邦國的詳細消息。


    易宸璟不允,口幹舌燥與遙皇爭辯許久,可是遙皇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依舊麵不改色要求他歸還已經到手的寶貝,甚至拿江山社稷與白綺歌作比較,其用意顯而易見。


    透骨的疲憊失望散漫開來,易宸璟放棄據理力爭,沉著眉眼,衣袖之內手掌細碎顫抖。


    tian了tian幹澀嘴唇,一雙冷眸定定望向遙皇:“兒臣有句話想要問父皇。”


    “說。”遙皇繼續批注奏折,頭也不抬。


    “綺歌明是非、識大體,北征中為我大遙立下汗馬功勞,兒臣這條命亦是她拚死救下的。這樣一個精明強幹的奇女子為什麽不能成為太子妃?她究竟有什麽地方讓父皇您如此排斥不滿,連條活路都不肯給她,您是想逼死她還是逼死兒臣?!”


    “放肆!”遙皇臉色陡變,站起身一把掀翻書案上硯台、茶杯,若不是與易宸璟相距較遠,怕是早一耳光重重扇下。門外候著的陶公公被怒喝聲嚇得跌跌撞撞衝進來,看到一地茶杯碎片渾身發軟,剛想上前勸阻就被遙皇冷厲一瞪,趕忙又退出屋外。


    遙皇盛怒,易宸璟硬著脖子不肯服軟,父子二人麵對麵對峙僵持,直到遙皇忍不住一連串咳聲才打破僵局。捶了捶胸口,年邁的遙皇顫抖著吸氣:“你再敢動不動說要死要活的,朕就成全你!為了個女人你不惜違背朕的旨意,連性子都有所改變,你讓朕怎麽敢給她太子妃之位,怎麽敢留一個能撼動天下江山的女人在你身邊?”


    “她不是那種人!”聽出遙皇對白綺歌的懷疑,易宸璟更加憤怒,“父皇了解她多少?知道她的臉是我毀的嗎?知道她盡棄前嫌竭力輔佐我嗎?知道她為了不拖累我犧牲了多少嗎?!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像綺歌那樣善解人意的女人,我也絕不會娶其他人為妻!”


    易宸璟的固執令遙皇連連冷笑,笑聲中卻又藏著幾許蒼涼,負手踱步到書架前,說不清黯淡還是複雜的目光流連在一卷卷圖誌上。


    漸漸,語氣裏的怒意便聽不出來了。


    “璟兒,你知道朕這麽多年來最後悔的事是什麽嗎?”


    易宸璟學他冷笑,刻薄而尖銳:“不是生了我這個兒子麽?”


    “你——”遙皇怒而轉身,見易宸璟眼中倔強之色又長歎口氣,沉沉搖頭,“所有皇子中朕獨愛你和暄兒,怎會後悔與你成為父子?這輩子朕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有兩件,一是爭權奪勢逼死同胞兄長,另一件,就是立司馬荼蘭為皇後。”皺紋橫生的手掌重重拍在書架上,遙皇站立不穩的身子半倚半靠,幹裂唇瓣擠出悵然苦笑:“當年朕為奪帝位倚重司馬將軍和姚丞相,後來如願以償當上皇帝,麵對他們二人的軟硬兼施不得不放棄你娘立司馬荼蘭為後。那時朕還曾安慰自己,好歹司馬荼蘭能文能武,前朝後宮之事無一不通,是皇後的最佳人選。可是還不到半載,司馬荼蘭便開始不顧朕的決意幹涉前朝政事,一度鬧得人心惶惶、朝臣動蕩,險些葬送了朕好不容易才打下的萬裏江山。”


    朝中宮內的老人們都知道遙皇的皇位是如何得來的,但從沒有人敢議論半個字,畢竟宮變、篡位、逼死兄長乃是大逆不道,這些話,也是遙皇第一次對易宸璟提起。易宸璟不知道遙皇此時說這些有什麽意圖,他隻是餘怒未消又想不起該說些什麽,整理著思緒的間隙便聽上一聽,而正是這隨便一聽,遙皇為什麽堅持要另立他人為太子妃、打壓白綺歌的原因,終於浮出水麵。


    “司馬荼蘭跟白綺歌很像很像,都是將門之後,都有著極好的頭腦,且二人都是萬事斂於胸而不動聲色的女人。朕當初看司馬荼蘭內斂穩重才放心地把後位交給她坐,結果換來的是什麽?是她背信棄義至朕的威嚴於不顧,企圖一手遮天將朕架空!”說起過往雲煙遙皇仍然十分激動,幾度氣喘劇咳,停頓了許久才能勉強繼續,“別以為白綺歌現在待你如何,女人,嗬,尤其是聰明的女人,一旦她們沾染權力便會上癮,哪還會顧及身份地位、夫妻之情?玩弄權術手腕,暗中結黨營私,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卑劣行徑她們都會去做,甚至妄想把你踩在腳下當什麽女帝……”


    盡管早知道皇後弄權幹政,這般駭人聽聞的內幕卻是前所未聞的,易宸璟的怒火被震驚壓住不少,看向遙皇傴僂身影的眼神不似先前那樣冷絕,口中仍是在為白綺歌辯解。


    “皇後是皇後,綺歌是綺歌,我相信她不會成為第二個司馬荼蘭——她對我情深意重,北征逃亡路上曆經生死、同進同退,她絕不會為權勢背叛我。”


    “山盟海誓,生死與共……”遙皇幾聲自嘲低笑,隨手從書架上抓住一卷卷軸丟在易宸璟麵前的地上,“朕與司馬荼蘭當年何嚐不是如此?說來愧對韻兒,朕……朕的確曾對司馬荼蘭動過心,立她為後,終歸有幾分情愫在其中。”


    易宸璟低頭朝地麵的卷軸看去,根據散落在外的部分依稀可以判斷出那是一張軍陣圖,點滴筆墨極其精致細心。倘若書架上放著的百十餘卷都是這種陣圖的話,描繪之人定是費了許多精力心血在上麵。


    見易宸璟微微皺眉注意到卷軸內容,遙皇笑容愈發蒼涼:“她為朕畫了三年陣圖,累得險些失明;她曾為朕擋過流矢,肩上至今還有箭透傷疤……朕與司馬荼蘭的感情絲毫不遜於你和白綺歌,到最後這份情誼又剩下什麽?時間久了,再堅固的東西也會悄悄改變。朕是過來人,如今所作一切不是在逼你,而是防止你步朕的後塵,你越是寵她戀她,朕就有更多理由將她排除在權力之外。”


    長久以來的困惑終於解開,然而易宸璟放鬆不下來,得知白綺歌被排斥打壓的真正原因反而讓他更煎熬,糾結。


    怪誰呢?怪遙皇眼睛太毒辣?怪白綺歌聰明過了頭招惹猜疑?還是怪他愛錯了人,怪他不應該圖謀江山還妄想與白綺歌挽手一生?他相信白綺歌,對背叛一說可以嗤之以鼻,可是其他人會相信嗎?她身上有叛國辱家的舊罪名,能像他這般堅信不疑的有幾個?


    猶豫煩亂盡收遙皇眼底,稍作沉默,走近兩步重重拍了拍易宸璟肩頭:“為君者最忌為一人而傾天下,你要做個賢明君王就必須將江山社稷、百姓民生放在兒女情長之上,不因她白綺歌喜怒無常,不憑她一句話、一個念頭擾亂天下蒼生。現在漠南有新群落迅速崛起,短短兩年間收歸漠南、中州數百遊散民族,更招募了一大批流亡暴徒作為兵力,可謂是極大隱患。璟兒,眼光放長遠些,她白綺歌一人容貌是小,未來天下大勢才重要,一顆赤血鮫珠換大量有用消息是否值得,朕等你決斷——這就算是你成為大遙國君的第一個考驗吧。”


    考驗?這二十多年間他經曆的考驗還少麽?易宸璟無聲冷笑,踩著滿地鋒利碎片轉身離去。


    都說紅顏禍水、佳人喪國,他偏要讓世人看看,白綺歌不是那亡國禍水而是一代賢妃,有她,他未必會是賢君仁皇;無她……他絕不可能比現在更好。


    揣著滿腔鬱鬱寡歡迴到東宮,易宸璟迫不及待地衝到臥房——赤血鮫珠他不會交出,且不說胭胡是否真的有什麽有用信息,單憑阮煙羅滿腹算計就不能對其言聽計從,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給出的信息又對誰有益?更何況,這顆赤血鮫珠對白綺歌至關重要。


    臥房妝奩下第二個暗格,裝有赤血鮫珠的盒子就被藏在那裏,易宸璟彎下腰伸手在黑洞洞的空間裏摸索一番,臉色陡然遽變,心狠狠一沉。


    赤血鮫珠不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寵貪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焰並收藏一寵貪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