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斂塵軒一家五口難得聚到一起,敬妃心情大好,讓膳房準備了滿桌珍饈美味,易宸璟連日忙得厲害沒心情吃,白綺歌則是運動過度身上乏得很,看見油膩就沒了胃口,兩人一左一右陪著卻很少動筷子。


    “璟兒,夜裏風大路滑,明早再迴禦書房吧。”敬妃放下筷子心疼道,“你都多久沒好好歇息了?就算你是鐵打的,那素鄢素嬈和小鶯歌也不能老這麽陪你折騰啊,你不在的時候她們房裏的等就沒早熄過。聽娘的話,今晚好好睡一覺,那些出征啊帶兵啊不急在這一天。”


    出征的計劃已經定下,去禦書房也不過是應付皇上越來越重的焦慮擔憂,並沒什麽重要事情。易宸璟點點頭,目光有意無意掠過白綺歌淡然無味的麵龐。


    “看我幹什麽?”白綺歌直白發問。


    斂塵軒所有人都知道白綺歌是個直率性子,隻是這樣沒來頭的一句著實有趣,素鄢看向略顯尷尬的易宸璟掩口輕笑:“殿下是看你看不夠,生怕忙起來又一連幾天見不著你,索性多看幾眼。”


    白綺歌看向一旁不置可否。易宸璟那點心思她自認摸得還算透徹,這輩子除了江山社稷和那個死了三年的女人外,大概再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牽腸掛肚了。不過他最近的表現倒值得嘉獎,非但沒有粗暴相待,反而在行動上給了白綺歌許多自由,談及出征和布兵策略時也表現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狀態,至少在她眼中看來是與瘋子和變態拉開距離了。


    “剛才飯桌上你暗著罵我什麽?”飯後,易宸璟破天荒主動邀約,以散心為由把白綺歌領出斂塵軒,兩人沿著後花園人煙稀少的小路慢慢走著。


    “我什麽時候罵你了?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也別總把別人想得太陰暗,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易宸暄瞥了一眼從容淡定的白綺歌,順手從路邊桃樹折下一根枯枝,動作利落地抽在瘦削脊背上:“想學功夫就老老實實的,戰廷功夫雖好卻不懂如何教人,到最後還得是我勞心勞力。”


    一把奪過樹枝握在手裏,白綺歌麵不改色迴瞪。


    易宸璟所說句句屬實,一天的教習下來很容易發現,戰廷並不是個合格的師父。功夫上戰廷高於易宸璟,可是解說指導上,戰廷尚不如易宸璟一半穩妥,同一招式戰廷要反反複複親身演示幾十遍才能讓她領悟,而易宸璟隻需幾句話,都是精華凝結所在。


    隨手舞著枯枝溫習所學劍術,沒多一會兒身上就開始發熱,白綺歌解下披風丟在一旁,趁著暮色無人,清瘦身形在空曠後花園翩然躍動。


    盡管身體再沒有那種敏感與勁力,對於戰鬥的經驗還在腦海裏銘記,握住武器的刹那白綺歌就仿佛迴到前世,迴到她在特種兵部隊以傲人成績令人欣羨仰慕的那時。


    天氣晴朗,片片白雪卻在迫近的夕照中翩躚飛舞,雪中靈動女子猶如在跳一支剛柔並濟的傾國舞蹈,柔軟腰肢蘊含無窮力量。一招一式,一刺一挑,認真表情在雪色映襯下分外美麗,連麵頰上猙獰傷疤也不覺著可怖了。


    易宸璟沉默站在原地,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沉醉其中的白綺歌,走得越近他越是看不清眼前女子究竟是誰。


    是記憶裏總低著頭靦腆害羞的小鶯歌?是緊抱著他一訴傾心令人憐惜的白家三小姐?是昭國湖邊剛經曆生死迷茫望著他的可憐女人?還是在他身下遭受侮辱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的替嫁公主?


    記憶最深的,卻是她不經意間一顰一笑,以及眼神冰冷按著他胸口,堅毅更勝男人的皇子妃。


    無聲無息接近那抹素雅身影,易宸璟伸手握住白綺歌手腕向上抬高:“劍與手臂一線,看準後再出手,重心落在兩腳之間,招式變化時以腰力帶動身形,不要硬生生向後躲閃,那樣根本來不及。”


    溫熱手掌貼在腰後,白綺歌下意識避開,過高的警惕和太多不堪迴首的記憶讓她對易宸璟每次觸碰異常敏感。


    “躲什麽,站好。”易宸璟皺起眉,不由分說把人拉迴麵前,“想學武功就別忌諱那麽多,我沒閑暇時間一邊考慮教你功夫還要一邊謹遵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


    “自己做過什麽事心裏不清楚麽?換我在你身上戳一百個洞你試試下迴見到我躲不躲。”白綺歌手一推後退三步,與易宸璟距離再度拉開。


    話是玩笑話,白綺歌說的卻很認真。


    易宸璟麵色淡然:“你還在怕我?”


    “漸漸不怕了,大概再過一段時間你我地位就要調轉過來。”枯枝驀地揚起正中易宸璟心口,白綺歌看著那雙深邃眼眸,聲音帶著質疑,“這麽細心教我武功,就不怕我找機會殺了你?”


    屢屢派戰廷跟蹤監視,又因為她與易宸暄的接觸數次爆發矛盾,白綺歌知道易宸璟一直防著她。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親自教她劍術?差不多每日都要相見的人,又是兩次“暗襲”得手的人,易宸璟應該更加提防她才對,要知道,這麽近的距離想殺他真的太簡單太簡單,畢竟他不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


    這問題不止白綺歌疑惑,連易宸璟自己也沒想通,看著以樹枝作劍的白綺歌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聲輕笑又似苦笑,低低歎息後易宸璟折斷枯枝,上前兩步站在白綺歌麵前微微低頭。


    “我好像忘了你是誰。”


    話的後半句沒有說出口,易宸璟不想讓他聽見那半句話,她一定會嘲笑他的。


    隻是不希望你被人傷害而已。


    氣氛尷尬異常,白綺歌琢磨不明白莫名其妙的迴答究竟是什麽意思,頭頂忽地傳來撲啦啦響聲,仰頭看去,一大片黑色從後花園高高枝椏上俯衝而下。


    “扁毛畜生,又是你!”看清那片黑色是什麽後白綺歌忍不住笑了出來,明眸皓齒就如同任何一個明朗少女,別無二樣。


    顯然易宸璟也認識那隻打破怪異局麵的蒼鷹,長臂一伸,曾讓五皇子狼狽逃離徽禧居的兇禽乖乖盤旋落下,咕咕叫著去蹭那張清俊麵龐。


    “你見過小迢了?”憐愛地撫著灰黑皮毛,易宸璟帶著與麵對素鄢素嬈時一樣的溫柔,修長手指不停逗弄看起來有些笨拙的蒼鷹。


    “它叫小迢?”白綺歌大膽伸手去摸那溫熱翅膀,蒼鷹沒有反抗,而是順從地展開翅膀將白綺歌的手包在翼下。新鮮感與好奇心令白綺歌忘了剛才的尷尬,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小迢身上:“是戰廷一直在喂養它嗎?我看戰廷好像是用一支銀笛指揮它來著。”


    易宸璟點點頭:“小迢是孤鷹,戰廷撿到它時身邊躺著被射死的兩隻老蒼鷹,大概是獵手射的箭吧。那之後小迢就一直跟著戰廷,算下來也有十多年了,比我認識戰廷的時間還久。”


    “傻人養傻鷹。”白綺歌忍不住笑道,“這笨鳥總在我房外樹上呆著,趕不走轟不走,一攆它就低下頭一個勁兒咕咕叫,發起呆來跟戰廷倒有八分相似。”


    眼神一黯,易宸璟把小迢抱在懷裏看向白綺歌:“就算戰廷不在乎也別在他麵前這麽說,除了妹妹,他隻有小迢這一個親人了。”


    戰廷對易宸璟忠心耿耿人盡皆知,易宸璟待唯一心腹不薄也是真心實意的,隻是身為主子如此顧及部屬感受著實出乎白綺歌意料,在她眼裏,易宸璟這般心機深沉又狠厲冷酷的人應該很難相處才對,更別提對誰真心相待——紅綃和敬妃除外。


    “戰廷的父母親人呢?從沒聽他提起過家事,就連他有個妹妹也是第一次聽說。”


    小迢的突然出現短暫化解了兩人間疏離,易宸璟拿過枯枝丟在雪裏,隨手拾起掛在樹上的披風遞給白綺歌:“戰廷不跟你說這些自然是有原因的,他不像我,最怕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豈止是麻煩,你簡直就是給人添堵添災的。”


    “……有時候我寧願你跟戰廷一樣少說話。”對白綺歌不知何時就會蹦出來的嘲諷,易宸璟顯得十分無奈。指了指前麵小亭,難得好心情的遙國七皇子提著衣角踏上台階,迴身向白綺歌伸手:“地滑,小心。”


    白綺歌本想猶豫下再做決定,誰想,手竟像是不受控製一般遞了過去,被溫熱掌心緊緊包裹。


    不,隻是這具身體習慣性的反應罷了,與心意無關。白綺歌暗中安慰著自己,她確定自己不可能從心底接受易宸璟的好意,明知是假,怎麽可能會相信呢?


    他也一樣吧。


    不信任,偏要裝作毫無保留。


    小亭裏沒有冷風唿嘯,感覺上似是暖了許多,小迢咕咕叫了兩聲飛到白綺歌肩頭,輕輕啄去方才舞劍時發梢沾染的幾片雪花,而後愜意地將頭靠在白綺歌綰起的發髻上。


    “你給小迢下了什麽迷魂藥?我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才能靠近它。”易宸璟挑眉,不可置信地輕敲小迢腦殼。


    白綺歌沒有迴答,而是麵向亭外素白大地一片蒼茫,聲音安寧如落雪。


    “跟我說說你們的事吧,你的,戰廷的,我想知道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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