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花疏雨濕秋千。


    縣道上,牛車拉著一口漆黑的棺材頂著小雨前行。


    “我可聽說最近咱縣裏不太平,這打更人死的可懸乎。”押棺的不良人麻小泗緊了緊身上的蓑衣,壓低了聲音對前麵的中年不良人說道。


    “君子敬鬼神而遠之,不要瞎尋思了。”走在最前麵的中年不良人朱柯摸了摸腰間的樸刀沉聲說道。


    “朱哥,你的意思是說咱們縣真的鬧了邪祟?”麻小泗忌憚的看了一眼牛車上的棺材低聲說道。


    朱柯沉默良久,最後歎了口氣說道:“走吧,咱們送了屍體還得趕緊迴去,最近縣裏缺人手。”


    麻小泗臉上難掩失望,他本來還打算在錦衣巷裏快活一晚,現在看來是要泡湯了……


    未時一輛牛車拉著一口棺材緩緩走進了城南殮屍司,不多時牛車走了出來,車上的那口漆黑棺材已然卸了下來。


    殮屍司中,小吏賀一鳴和吳宛霖看著桌上的出屍簿苦笑不已。


    又是一具屍體,又是來自長寧縣。


    “要不?”吳宛霖試著開口。


    沒等他說完,賀一鳴便點了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研墨。


    起筆。


    出屍簿上又多了一條屍體的分發記錄。


    “建安十三年八月十八,長寧縣出屍,發與七號殮屍房。”


    ……


    金爐香燼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


    七號殮屍房上的瓦片有些許的剝落,還好是小雨,水滴沿著縫隙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宋默一覺醒來,屋裏已濕了一小片。


    “看來這房頂得找人修修了。”宋默低聲說了一句,隨手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後便去殮屍司點卯。


    從殮屍司迴來後,宋默用一個瓦盆暫且接了漏的雨水,以免屋子裏成了水漫金山。


    砰砰砰。


    還是熟悉的聲音。


    開了門,正是殮屍司的雜役送了屍體來。


    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夜送屍的還是昨夜那群雜役,依舊穿著灰色的麻布罩衣。


    “看來今夜送來的屍體又是長寧縣的。”宋默心中暗道。


    “噫?你怎麽沒,沒事?”那個少年看著開門的宋默先是一愣,然後硬生生將“沒死”改成了“沒事。”


    “啊這?”宋默無語。


    少年,你禮貌嗎?


    年長的雜役沒好氣的對那少年屁股來了一腳罵道:“少說話,多做事。”


    宋默已經從前世的記憶中想起了這兩位雜役的名字,二人是叔侄,少年叫作魏塵,年長的叫作魏喜。


    “小子口無遮攔,兄弟你莫見怪。”魏喜不好意思的說道。


    宋默擺擺手示意自己並未放在心上,然後看了一眼白布蓋著的屍體沉聲問道:“又是長寧縣送來的?”


    魏喜點了點頭衝周圍看了一眼,見四下沒人注意到這裏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兄弟,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人了?”


    宋默麵色微變沉聲道:“魏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送這具屍體來的是長寧縣不良人,你接連兩次被分發長寧縣的屍體,其中肯定有問題。”魏喜好心提醒道。


    宋默心中了然,想必是唐意在長寧縣沒有收獲,而他誤以為宋默有搜魂秘術,這才特地將屍體送到了城南殮屍房。


    想到這裏,宋默釋然道:“沒事,誰讓我們端的就是這碗飯呢。”


    魏喜見宋默如此坦然自若,心中不由地多了幾分欽佩,他隨手給了魏塵一個爆栗開口說道:“你要是能有人家這般魄力,我不知道要輕鬆多少。”


    魏塵撓了撓腦袋嘿嘿的笑著說道:“老叔,你不是不讓我當殮屍人嘛。”


    魏喜臉一黑,他是真的沒想到自己這個傻侄子嘴巴沒有半點把門的,怒道:“人家還在聽著呢,你就不能等迴去再說?”


    宋默:“……”。


    夜風夾細雨,晚來聽窗聲。


    宋默愣愣的看著桌台上的屍體麵容古怪。


    隻見桌台上的屍體已經掀開了白布,正是長寧縣昨夜慘死的打更人,胸口的血洞異常猙獰,臉上反倒平和,還是詭異上揚的嘴角。


    “心髒沒了?這倒是要費上不少功夫。”宋默搖搖頭皺眉說道。


    陰門行當皮麵匠,洗理縫捏,這具送來的打更人屍體心髒被掏空自然要用到捏的手藝。


    人生三魂七魄,五髒六腑,缺一不可。


    若是屍體肢體不全則難以安葬,滋生事端禍亂,甚至會出屍鬼。


    所以皮麵匠便多了一門捏骨的手藝,將屍體缺失的部位給補上,然後讓屍體能體麵下葬。


    一般用來補齊屍體缺失部位的材料多用的是稻草,因為稻屬五穀,五穀本就辟邪,稻草是稻穗的載體,理出同源,最是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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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死者若為權貴,則可用金銀鑄就,甚至可以用通靈香木最為神異。


    點著鎮魂燈放於牆角,豆大的燈光安穩如常。


    宋默取了一捆稻草,用針線細細縫合,半個時辰過後,一隻通透傳神的草心髒立於桌上。


    草心髒填了空缺,穿針走線,再走皮麵。


    就著幽黃的燈光,宋默的臉上都是尊重與細心。


    陰門行當最講規矩,最尊屍體。


    緣何?


    很簡單。


    因為不講規矩,不尊屍體的。


    已經成了屍體。


    宋默一心走著屍體的皮麵,絲毫沒注意到身後的牆角緩緩走出了一個黑影。


    那黑影從牆角的黑暗中脫離出來,一點點往宋默背後走去。


    黑影走的極慢,但半柱香的時間依然走到了宋默背後。


    黑影緩緩伸出雙手轉向宋默的脖子,就在這時鎮魂燈猛的一亮。


    幽藍的燈光閃過,黑影像是被灼燒到一般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三更天,宋默終於給屍體走好了皮麵。


    一陣恍惚之後,招魂幡出,引魂錄現。


    屍體的走馬燈緊接著跑了起來。


    屍體名叫韓丙,一生無甚可說,中規中矩的老實人。


    他爹是縣衙老爺的家仆,為他謀了個長寧縣打更人的差事。


    一直兢兢業業,直到昨晚。


    韓丙在街尾看到了貌美的女子情不自禁的走過去,忽然驚恐的說道:“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


    韓丙像是見鬼一般轉身跑去,很快便呆立在原地。


    宋默看的分明,黑暗中一個黑影死死按住了他的腳,然後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子。


    韓丙倒地,燈籠與銅鑼滾到一邊。


    ……


    走馬燈跑完,屍體殘魂盡收招魂幡。


    魂兮歸來,引魂入錄。


    天地玄黃,四階九品。


    引魂錄給出屍體最終定價:玄字五品。


    照夜燈籠。


    《生金故文》中述,長夜漫漫,日月無光,難見金鑾,深深一線天,點點斑斑,無為有之,當以燈籠照四野,八方有別。


    這照夜燈籠,既照日月光,又現心清明。


    宋默取來火折子點燃照夜燈籠,金光一片,緩緩沒入他的眼中。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風不起,波瀾不驚。


    次日雞鳴,窗外浮白。


    宋默緩緩睜開眼睛,幹淨清澈,深沉如海。


    “好東西。”宋默自得的說了一句,然後心情又沉重起來:“看來唐意在長寧縣是遇到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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