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剛想來想去,決定將王薄的台詞做一些變動。<strong></strong>由於時間緊任務重,他便召集了幾位編劇連夜奮戰,總算沒耽誤正常拍攝。


    其餘的部分不用管,主要是跟黎叔搭戲的情節,好讓雙方的語感保持一致。這種臨時改戲的行為,演員最容易蒙圈,因為你得重新醞釀、揣摩。


    褚青呢,也沒有多少功夫去熟悉,幸好葛大爺一遍遍的陪著對戲,狀態才沒落跑。


    次日下午,攝影棚。


    今天並無周遜和汪寶強的戲,隻有李兵兵、尤永、廖帆幾個在候場,加起來有不到一分鍾的鏡頭。


    話說跟兩個月之前相比,那姑娘要自信多了,沒事就拽著葛尤扯淡,渾身透著股城鄉結合部的豔*俗氣。


    大家忙忙碌碌的,到了九點鍾左右,仍在那兩節車廂的隔間內。


    張離已經架好了攝影機,心裏卻略感不安,不停瞧著周圍的小夥伴。但從他們的表情上得知,大家與自己相同,誰也不曉得這片子會變成什麽樣。


    相反,馮曉剛倒是信心滿滿,大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歪,十足的要看場好戲。


    “各人員就位!”


    “action!”


    場記一打板,就見那扇小門一敞,褚青不急不慢的推著葛尤出來。後者依舊到左側站定,駝背垂頭,卻沒吭聲。


    “你還真下本錢啊!”


    褚青微微彎腰,打量了對方幾眼。又用那種鄉村老師的手勢扶了扶眼鏡。道:“嘖嘖,連老人斑都弄出來了。”


    說著,他就要去碰。


    “哎哎,新技術!新技術!”


    葛尤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把他扒拉開,啞著嗓子道:“你那小胡子也不錯,整體造型特搭配。”


    “比不得你。我就沒裝過五十歲以上的。”


    褚青隨意踩了幾步,身子一載歪一載歪的,邊往門口走邊道:“哎,怎麽瘸的來著,這樣?這樣?”


    “嗯嗯,腳再拖點地!”


    葛尤的聲音陡然一變,立時急促有力,全無半點老態。


    “哼!”


    他半推開門,方要出去。忽迴頭笑了笑,道:“都是吃大輪的,狼多肉少,想加雙筷子,也得顛顛自己的老骨頭。”


    “砰!”


    話落,人即出。


    原本的構圖是一左一右。非常平衡。現在右邊無人,就留了一大片空白。鏡頭好像還生怕觀眾不清楚,很微妙的停了停,顯得畫麵愈加失衡。


    而片刻後,葛尤卻動了,這一動,瞬間hold住全場焦點。隻見他慢慢轉身,盯著門,雙肩再一起,就挺直了背。


    “好!”


    馮曉剛顧不得摘耳機。猛地竄起身,拍著巴掌道:“有意思了!都過來看看!”


    隨即,那倆人湊到監視器前,迴放了一遍剛才的表演。


    “怎麽樣?”馮導咧著牙花子問。


    “嘖!”


    葛大爺蔫蔫兒的咂吧了下嘴,雖然沒說話,心裏明顯美著呢。


    褚青則邊看邊琢磨,好容易跟高手搭戲,難免暗自比較。前麵那些還好,算旗鼓相當,但最後那下,哎喲!人家慢慢悠悠的一挺身,倒像是山巔拔地起,統領幾十號人馬的大賊頭,瞬間就有感覺了。


    單憑這個,他就不得不服。


    ……


    “啊啊啊!陳曼就是個瘋婆子!你知道她剛才拿什麽嗎?一條兩米多長的蛇誒,過來就要纏我身上!”


    “哎,你晚上幾點收工啊?迴來帶條鱖魚唄,我想吃鬆鼠鱖魚。”


    “我告訴你啊,我在組裏可有眼線,你要是跟那妖精拉拉扯扯的,我保準知道!”


    角落裏,褚青正給範小爺打電話,聽媳婦兒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心裏卻莫名其妙的很安靜。


    她足足嘟囔了有十分鍾,末了,才吐出一句:“哎呀,你別有什麽壓力,就正常拍戲唄,你還三十不到,世界大著呢……”


    “得了得了,我還用不著你安慰!”他邊聽邊笑。


    “嘁!那我掛了啊,記著買魚!”


    “嗶!”


    那邊沒了聲音,褚青搖搖頭,揣好手機,上午被搞得有點鬱悶的神經已經迅速穩定。


    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放鬆方法,而範小爺,就承擔了他所有的正麵and負麵的情緒。甚至不必開口,不必詢問,便你知我知。


    他摸出打手機,點了根煙,晃晃悠悠的迴到片場。正值午飯之後,大家各自成堆的休息,或者閑聊。


    褚青隨意瞧了瞧,一眼就找到了葛大爺,老人家躲在清淨地方,仍然躺著那張沙發椅,閉目養神。


    不過,貌似比平時鄭重了些,一臉的莊嚴肅穆。


    “嗬……”


    他抿了抿嘴,看來緊張的不止自己,哦,應該說,興奮。


    下午,餐車。


    馮曉剛本想拍別的部分,讓他們先緩緩力氣,可倆人說用不著。導演一瞧,也明白,打鐵要趁熱,便一鼓作氣的把戲份拍完。


    這是王薄和黎叔的第二次照麵,亦是第二輪試探。上次純屬玩鬧,此番才見了真章。


    葛大爺重新化了妝,烏亮的假發,金絲眼鏡,穿著老派又繁瑣的西裝。褚青要簡單些,黑衣白衫,袖子挽起,露出一截好看的小臂。


    這一對比,便分了氣質,大賊頭與千裏駒,深沉與銳氣,都在江湖。


    “攝影ok!”


    “燈光ok!”


    “action!”


    葛尤雙手執杯,眉目悠閑,像隻無害懶散的老狐狸,慢慢踱到近前。隨即身子一斜,就坐到了褚青對麵。


    “認識一下。姓胡名黎。承蒙道上兄弟錯愛,都叫我一聲黎叔。”


    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異常清晰,同時微微前傾,顯得很謙虛。


    雖然對方剛表演了一招杯子剝蛋殼,但在他眼裏,王薄始終是個小輩。充其量是個挺有本事的小輩。


    而黎叔最大的特點,就是自詡為明主,眼中有得失,心中藏天地,頗具梟雄相貌。所以,他用一種既欣賞又矜持的眼神看過去,笑道:“敢問兄弟是哪路神仙?”


    “神仙不敢當。”


    褚青偏頭,望了眼窗外,又迎上他的目光。接了句:“無名無姓的一隻過路鬼。”


    “哢!”


    馮曉剛喊了聲,喚道:“兵兵!”


    “誒!”


    李兵兵連忙跑過去,挨到葛尤身邊當花瓶。


    這中間,其實有段手指剝雞蛋的戲,但馮導為了表演的連續性,先把此段跳過。直接拍後邊的對話。


    幾秒鍾後。繼續開拍。


    “action!”


    此番開始,倆人的神態都有了明顯的差別。


    葛尤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這迴卻變成了攻擊性,眼中也含著一絲得意,道:“想交你這個朋友,可否賞光到我的包廂一敘?”


    褚青將胳膊一收,終於端正坐姿,因為心中有了敬。


    不是敬他的人,是敬他的手;不是敬他的身份,是敬他的道行。可即便如此。依然沒有怕的意思。


    “您在陽關道,我在奈何橋,不同路,不同命,還是各走各的。”


    褚青頓了頓,往後靠過去,又道:“羊在圈裏,我盯著,喊您一聲黎叔,賣我個麵子。”


    “唉!”


    葛尤歎了口氣,失望道:“兄弟放心,黎叔不是吃火輪的,登車前已經有了交待,這趟車不打獵。”


    “嗬……”


    他輕聲嗤笑,瞥向隔壁正胡吃海塞的尤永和廖帆,道:“敢問一句,那二位是您的弟兄?”


    “嗯,是跟著在下吃飯的。”


    葛尤也瞧了眼,麵容稍稍一斂。


    “吃您的飯,可沒聽您的話,您前腳探完營,他們後腳就來圈羊了。”他語帶嘲諷。


    “快快!”


    這段是雙機拍,張離連比劃帶嘎巴嘴的,招唿另一個攝影師把鏡頭推到大特寫,死死釘在他們的臉上。


    “哦?有這事?”


    葛尤又瞧了一眼,稍稍一停,再抹迴來時,已經添了絲詭異的陰冷,忽然細著嗓子道:“瞧這意思,我兄弟沒圈著羊,倒把自己折裏了?”


    “噝!”


    隻這一句,便讓褚青汗毛顫栗,就像被條打著盤兒的銀環蛇盯上,全身都滲進來一股濕濕滑滑的黏液。


    葛尤的台詞功力可謂天下無雙,當年,袁四爺那句“這雙翎子,是從活雉雞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當真是難得。”


    二十三個字,字字都帶著血腥味兒。


    而此刻,李兵兵離他最近,即便不用開口,也覺著脊梁骨掛了一嗖涼氣。她不禁看向對麵,特想知道那位怎麽接招。


    “……”


    褚青闔了下眼,實際心中一凜,差點被人家帶偏了。


    節奏,是種很微妙的東西,旁人看不出,隻有當事人能感受到。如果說薑聞的風格是濃烈激昂,那葛大爺便是悄無聲息,往往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卻猛然發現,已是其門下走狗。


    “您過獎!”


    他擺脫了對方的節奏,開始自己鋪軌,笑道:“手下人學藝不精,折您不折我。還是那句話,狼多肉少,我吃肉。”


    褚青支著胳膊,手指交叉,擋住了半邊臉。


    往上,露出了一雙微眯的眼睛;往下,是修長的脖頸,連著矯如狂獸的軀幹。從頭到腳都崩裂著一種原始的兇性,好似冰雪孤崖上的狼嚎,一字字道:


    “要是有人攔著,我必以命相搏,就算咬不死,也要喝上一口血,就算沒有血,也要撕下一塊肉。”


    “噝!”


    這迴葛尤抽了口涼氣,從藝近二十年,頭迴碰上這種主兒。啪啪的氣場對撞,就像燒了截竹炮仗,一下塞到你心窩子裏,劈裏啪啦的直接炸開了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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